本文由书本网提供下载,更多好书请访问http://www.bookben.cn/ 手机用户可访问:m.bookben.cn 书名:画裹娇 作者:尤阡爱 文案: 慕沚,是世上最亲、最宠她的人, 却也是他,伤她最深。 直至那一天,他惨白着脸,听到她亲口说—— 我要永远忘了你。 从此逃离,只为掩埋最痛的伤口。 她偎在另一个男人怀中,问着—— 你告诉我,怎样才可以忘记一个人? 他说,爱上我。 玉颜在画中,是谁的手,轻卷画像,裹住相思。 内容标签: 虐恋情深 搜索关键字:主角:慕勉 ┃ 配角: ┃ 其它:伪、狗血、尤阡爱 ================== ☆、窥容   执笔,撩袖,蘸墨,俯身。   笔尖落在洁白如玉的宣纸上,由浅入深,细腻勾勒,他抿着唇,唇色是荷花般淡淡的粉,长发顺着耳侧微微滑落,宛若泼墨掩云一样,半掩玉质肌肤,他一笔一画,淡墨勾勒,眉目间尽是柔和与认真,像在做着世上最重要的事。   慕勉知道他此刻定是格外用心,否则不会察觉不到正在窗外偷偷窥望的她,而她,又何尝不是同样的专注,屏息凝神,踮起脚尖,大大的眼眸透过窗缝,似乎很想知道他画的到底是什么,连梅花瓣落在自己的鬓边亦不知。   终于,腿脚还是酸了,她轻微吁口气,书房的他动作倏然停顿,朝这厢望来,吓得慕勉赶紧移开窗户,整个人像条爬墙虎,贴着墙壁一点一点往边上挪。   “临安 ?”熟悉的声音从书房内响起。   慕勉没有答,走开了,半途便看到临安端着茶点迎面上前:“大小姐,您怎么才来就要走了?”   慕勉瘪瘪嘴,这是她打小养成的习惯,心情不好抑或思付事情,总喜欢时不时瘪起嘴巴:“哥哥在作画,我想了想,就不打扰他了。”末了,不忘补充句,“别跟哥哥说我来过了。”   “哦。”临安点点头,望着那一抹素白娇影消匿在花影间。   回到脉香居,秋渡正站在门前的石阶上翘首张望,一瞧见慕勉,赶紧三步并作两步地跑到跟前:“小姐小姐,李顺儿那里有消息传来了。”   慕勉一边听一边推开房门,坐在梨花木圆桌前,余光刚瞄向桌上的绘竹茶壶,秋渡便手疾眼快地为她斟上一盅香茗,同时嘴里继续汇报情况:“李顺儿说卫公子今天出了卫府后,先是前往西市逛园子,接着到采濯河附近观斗鸟,下午到王家别府参加一场小宴,之后、之后又……”她觑眼慕勉的表情,莫名顿下声音。   “怎么了?”慕勉呷了两口茶,那五指纤细,肤色白得无暇透亮,雪瓷茶盏在她手中,相得益彰,说不出的好看。   秋渡却深知她,那火气一上来,纵是天王老子也拦不住,况且自己脸皮薄,对于那几个字眼也有点难以启齿,吞吞吐吐半晌才算说出口。   “什么?”慕勉眨眨眼,还当自己听错了,“你再说一遍?”   秋渡满脸难色,只好又重复一遍。   满、春、楼。   其名不言而喻,满春楼乃是幽州有名的青楼勾栏之地,号称佳丽三百,个个颜美天仙,生意自然非同一般,可谓业中的翘楚。   砰然一声脆响,茶盏被重重掷向地面,四分五裂,慕勉猛然坐起身:“这个卫连,我要他好看!”   “小姐你先消消气!可能、可能是咱们误会了卫公子也说不定啊。”秋渡瞅她这番样子,即知大事不好,后悔真不该告诉她实情。可想着这事如果日后被她知道,结果恐怕更加不堪设想。   “他到那种地方,能去做什么?”慕勉咬咬牙,往门口走。   “小姐!小姐!”秋渡赶紧连追带劝,直至慕勉刹住脚步,心底一松,以为她是想通了,孰料慕勉折身回来,取过挂在墙壁上的小短剑。   “小姐,你取剑做什么……”秋渡捂住嘴,紧张得脸都青了。   慕勉却不疾不徐地回答:“自然是要让卫连那个家伙知道我的厉害了!”   慕家的璇灵剑法名震天下,尽管她自幼没有随哥哥一起学习武技,但多少也有点武功底子,吓吓卫连那样的纨绔子弟,还是绰绰有余的。   秋渡一脸快晕过去的表情,慕勉见状拍拍她的肩膀,反而安慰起来:“我自有分寸,秋渡你别担心,我不会出事的!”   秋渡几乎要翻个白眼,她当然不是担心她出事,而是担心某个即将倒大霉的人。   “小姐您千万不要乱来,老爷如果知道这件事,肯定会大发雷霆的!”到时候不止慕勉,脉香居所有人都会跟着遭殃,秋渡可怜巴巴地吸着鼻子装哭。   “那你就守口如瓶,别叫我爹知道不就好了。”慕勉不以为意地交待几句,便挺胸抬头地走了,留下秋渡一人原地傻傻发呆。   此际满春楼的上等厢房里,正值丝竹阵阵,欢歌曼舞,檀炉里青烟袅袅,氤氲开一片靡奢艳境,柔软的绡纱迤逦垂在诺大的粉雕玉床上,几道人影朦胧而动。   卫连头歪身斜,醉眼迷离,两怀尽是温香暖玉,好不快哉。   “卫公子,您都好久没来了,是不是把柳烟都给忘了啊?”   “爷,干完这杯,还有奴婢的这杯呢。”   “爷,双双伺候得您舒不舒服啊?”   莺声燕语萦绕耳边,卫连只觉得眼饧耳热,整个人仿佛脚踩在云朵上轻飘飘的,喝过左边柳烟喂来的酒,又扭过头,往双双的脸颊上狠狠嘬了一口,一阵咯咯发笑。   男人嘛,最重要是让自己过得快活,神仙有什么可羡慕的,能像他这样子?成日倚翠偎红,逍遥风流?   他喝得晕乎乎的,眼前直跟天旋地转一般,翻倒身旁的佳人,便是一番亲热。   门外传来喧哗声,渐近渐响,稍后门砰地一声,似乎有人冲了进来,接着满室仿佛炸开锅,什么瓷器的破碎声,女子的叫嚷声,混合在一起说不出的热闹,卫连头涨脑热,完全搞不清楚状况,而身下的双双惊愕地推开他,用轻纱掩着身子匆匆逃下床,卫连“喂”了声,随即酒醉上涌,懒懒地躺在床上就要昏睡过去。   有人开始推他的肩膀,又用手拍了拍他的脸,卫连终是被惹得不耐烦,勉强睁开眼,瞧得一只芊芊柔荑在面前摇晃,莹洁如玉,雪光似腻,犹若三月新嫩的春笋,让人忍不住想咬一口。   卫连舔舔舌头,一把就抓住那只玉手,凑在鼻尖轻嗅上面的芳香,呢喃唤着:“卿卿……”   慕勉蹙眉,抽手就往他脸上扇了一巴掌,狠狠骂道:“卫连,你这个色胚子!”   这一掌打得又响又脆,简直把卫连打得五里雾中,完全懵住了。   他抬头望向眼前那张脸,既不是双双,也不是柳烟,更不是应有的浓妆艳抹,那张脸,美若新月,清丽无比,睁着大大的一双乌瞳,顾盼流转,刺得人眼微微生疼,而且,怎么看着那么眼熟……   卫连突然像见着妖魔鬼魅似的,嘴巴张得大大的,结巴起来:“你、你……”   慕勉一瞧他这模样就来气,双手叉腰:“怎么,还没认出我是谁呢?”   做梦,一定是做梦。   卫连使劲捶向自己的脑袋,再抬首,那张脸非但没消失,反而越来越清楚,他下意识往后一仰,下巴直快拖到地上:“你怎么在这里?”   慕勉哼哼两声:“别以为背着我,我就不知道你在哪里鬼混,卫连我告诉你,你就算钻到石头缝里,我也能把你给揪出来!”   卫连瞅向她背后的双双柳烟,还有赶进来拦人的老板娘,个个花容失色,惊慌无措,再瞅慕勉大马金刀一站,手上那柄短剑雪亮刺目,他又想到自己方才挨的那一巴掌,仍旧火辣辣的痛,一时间酒意全消,他捂住脸,简直是怒不可遏地跳起来:“慕勉,你疯了!”   慕勉根本不把他的怒意放在眼里,拽起他的胳膊:“你跟我走!”   卫连被迫迈了几步,接着用力一甩手:“我为什么要跟你走!”   慕勉理直气壮地讲:“你当然要跟我走了,满春楼这样的烟柳之地,能有几个正经女子?我哥哥从不出入这种地方,你自然也不能来!”   “我又不是你哥!”卫连气得咬牙切齿,“再说了,你是我什么人?跟我什么关系?我就是喜欢寻欢作乐,就是喜欢倚翠偎红,你凭什么管我!”   慕勉鼓起嘴:“我怎么管不着,我以后是要嫁给你的,是你的妻子,当然不能让你跟一些不三不四的人在一起,更不允许你跟别的女人卿卿我我。”   又来了,又来了。   卫连头痛抚额,快被她逼疯了:“你别再胡言乱语了好不好?我们两府虽是交情甚好,可我什么时候说过会娶你?你我之间更无父母之命,媒妁之言,这全是你一厢情愿!”   慕勉模样倒很冷静:“可是你不娶我,你会娶谁?”颦了颦眉,“难道是薛旁婉?”   “别说薛旁婉,是个女人都比你强!”卫连恶狠狠地脱口而出,终于出了心里一口怨气,咬牙恨恨道,“慕勉我告诉你,今后别再缠着我,否则我真的对你不客气,还有,就算全天下的女人都死光了,我也不会娶你!你听清楚了没有?”   慕勉静静看了他一会儿,细长的羽睫下,闪烁着一双水银般清澈的黑瞳,之后近乎固执般,再次抓紧他的胳膊:“你先跟我离开。”   “放手,你到底闹够了没有?”卫连甫一喊完,双双她们纷纷尖叫出声,银亮的短剑快若电闪架在他的脖颈上,隐隐现出一痕血线。   “你……你……”卫连面色大变,不敢动弹半分,而慕勉神情镇定地举着短剑,吐出几个字,“快点跟我走,否则我不保证会不会伤到你。”   卫连一张俊容又青又白,明明气到要命,但在这节骨眼上,又不敢跟她硬着来,毕竟深知她的脾性,一旦被激怒,或许真会发生什么不可想象的事来。   “慕勉,你这个疯子……你这个疯子……”卫连狠狠将这个名字在嘴里咬了不下二十遍,最后只能忍气吞声,应了她的要求。   作者有话要说:  开新坑了,这文有点难产,没想到过了好久才写出来,让大家久等了。在此特别感谢阿宝子做的美封面。   本文男主多多,伪兄妹,各种狗血,希望大家能喜欢^_^ 最后大吼一声,求动力,求收藏+花花啊啊啊! ☆、莲君   走出满春楼大门时,卫连觉得自己这个卫千户公子的头衔真是在一朝之间丢个精光,不免对慕勉更是怨愤难平。   恰好一辆青篷马车停在他们面前,车门打开,秋渡急急奔下来,看到卫连,又看到慕勉举着短剑,悚然惊呼:“小姐,你、你这是做什么?”   慕勉亦一惊,目光绕过她和临安,落在后方的男子身上,下意识拿开短剑:“南生,我哥哥他来了?”   南生摇摇头,从秋渡口中得知她去满春楼找卫连,公子爷便料到会出事,这才派他前来。低言说道:“大小姐先上车吧,是公子爷吩咐我接您回去的。”   慕勉垂下首,不知在想些什么,尔后点头,一声不响地登上马车。   南生望向一脸气急败坏的卫连,趁他尚未发作之际,提前开口:“卫公子,今日是我家小姐行事莽撞,多有得罪,还望卫公子看在我家公子爷的面子上,不予计较。”   卫连脸色难看得很,但听他提及慕沚,只得压下满腔怒火。   南生则道:“卫公子受了伤,需要尽快包扎下,我们另备马车,请卫公子暂且委屈一下,随我们前往别府一趟。”   卫连知道慕沚此刻定已在那里,对于慕勉,对方这个做哥哥的没少费心费力,只要是与慕勉有关的事,哪怕他在海角天涯也一定会赶回来。   毕竟是从小到大的好友,卫连不好再拉脸色,领着自己的小厮,随南生一同上了车。   ********   “你说,这怪我吗?好好的,我怎么知道她会突然闯进来?现在可好了,谁不知我卫连被个疯子缠上?不止动手,还敢用剑架在我的脖子上?这是要我的命?还是打算毁了我的容?你叫我的脸今后往哪里搁?”   卫连气急败坏地在屋里踱来踱去,积压满腹的滔滔怒火好比岩浆喷发,统统发泄而出。   慕沚坐在桌案前,听到他说“疯子”两个字时,清隽的眉宇不自觉压低:“她不是疯子,是我妹妹。”   卫连脚步一顿,嘴角微微抽搐:“我知道,我当然知道她是你妹妹!我说慕沚,现在可是我吃亏啊,你就算护短,也得为兄弟我想想啊。我差一点就要被她整死了。”   慕沚淡淡启唇:“这回是勉儿不对,但你也知道,勉儿她有多喜欢你。”   “喜欢?有这么喜欢的吗?”卫连几乎暴跳如雷,用手指着自己的脸,“你瞧瞧我现在这番模样,我看她想要我的命才是真的!”   慕沚举目望来,那张风流倜傥的桃花俊面上,直至现在还残留着一道清晰的红掌印,脖颈上缚着白纱,倒真有点惨不忍睹。   “勉儿的性情我清楚,你如果不去那种地方,她又岂会生出不管不顾的冲动念头,这两年勉儿对你的情意,我是看在眼里的,你若肯待她好一点,勉儿自然不会再像今日这般鲁莽行事,况且她才十四岁,你总该包容她一点。”   “我要怎么包容?”如果她不是慕家大小姐,不是你慕沚的妹妹,卫连自认绝对无法容忍到今日,“你是知道我的,我这人就是生性风流,不喜欢死吊在一棵树上,况且有哪家小姐,动不动就出手伤人,举刀弄剑的?她居然还派家仆偷偷跟踪我,我若娶了她,将来我还能有好日子过么我,再说了,一直都是她缠着我,非叫我娶她,从头到尾全是她一厢情愿,况且她也不是我喜欢的那类女人,你瞧瞧她,要胸没胸,身材干瘪瘪的,人又蛮不讲理,就是满春楼的双双也比她……”   卫连话说一半,顿觉满屋好似化作冰天雪地,寒气袭体,冷得叫他打个哆嗦,偷偷往慕沚那厢瞄去一眼,摆置他桌前的茶杯竟已裂开数道细小的裂纹。   “那些青楼女子岂能与勉儿相较。”雪绸云袍,泼墨长发,衬着一张足以惊落花雨的清绝容颜,每每叫女子见了,总会有着短暂的失魂。慕家的公子慕沚,年近弱冠,文武超群,人若水榭雅莲,迥出尘表。其实他的性情是极温和的,但此刻,连一丝微笑都从他脸上寻觅不到。   卫连情知是自己方才说的过分了,不禁收敛下情绪,但又颇为赌气地瞪着他:“好了好了,是我说的不对,我算是看清了,咱们俩哪怕从小相知,有多年的情分在,但一扯到你那个宝贝妹妹,你还是向着她不向着我。”   慕沚居然坦白承认:“你知道就好。”   卫连眼珠子都快瞪出来。   慕沚沉吟片刻,又讲:“还有,你以后不许欺负勉儿。”   “我今天总算见识到了,什么叫明目张胆的护短,而且还倒打一耙。”卫连气呼呼地耸着肩膀,不过他素来拿自己这个好友没辙,最终耷拉下脑袋,怨天怨地地哀叹,“天啊,我上辈子是造了什么孽,遇上你们这对兄妹。”   到底是自己妹妹惹出的麻烦,慕沚听他叫苦连天,起身安抚性地拍拍他的肩膀:“好了,我给你赔不是,下次揽凤楼的七珍托珠炙,我请你好不好?”   卫连一挑眉,斜睨他两眼,见慕沚满脸诚挚,自然不再拿架子,哼笑着道:“算你有良心。”   卫连走出小院时,看到慕勉正倚靠在回廊的漆柱上,浅浅衣影,是夹在松翠之间的一抹白,阳光从廊外照来,整个人是隐隐的透明。   她手上举着一条光秃秃的梅花枝,细细碎碎的花瓣堆积在她的脚下,几快淹没那一双绣花小鞋。   卫连皱下眉,决定眼不见心不烦,视若无睹地往前走。   “卫连!卫连!”慕勉等了他大半晌,迅速丢掉手里的花枝,挡在他跟前。   “干吗?”卫连没好气道。   慕勉似乎急着问什么,甫一启唇,却又紧紧闭上,在他面前缓慢垂落眼帘,态度与之前相比,可谓大相径庭:“你跟我哥哥谈完话了?”   卫连听她半天才迸出这么一句话,愈发不耐烦:“是啊。”   “那、那他有没有生气?”她眨着一对水润星眸,视线不由自主绕过他,往院内的房屋扫去一眼。   偏偏这一句,更让卫连认为她是在跟自己示威,阴沉沉地盯着她:“慕勉,你少在我面前装糊涂,你还不知道你哥哥事事向着你,你以为有他给你当挡箭牌,我就拿你莫可奈何了是不是?”   他说话带着毫不留情的狠厉,活像要从她身上剐下一块肉似的,慕勉听完他的话,居然有点发怔,随即莞尔:“这么说来,哥哥他没有生我的气了。”   卫连没料到她还敢当着自己的面笑,脸色更加乌云密布,两手收拢,恨不得把她揉成一团泥巴。   慕勉笼回神,一本正经地跟他说:“其实你要是跟我哥哥一样,待我好,不乱发脾气,不喜欢四处沾花惹草,我也不会像今日这样拿剑弄伤你了。”   “不要总是拿我跟你哥比!”卫连忍无可忍地吼出来,“我是卫连,不是你那个温雅翩翩的好哥哥,还有,你究竟有没有意识到自己做错了……”   慕勉生怕被屋内的人听到,急忙捂住他的嘴:“好了好了,你别嚷嚷,我知错了还不行?”   卫连半截话被她堵住,呜呜囔囔几声,跟她大眼瞪小眼。   慕勉待他平静后才松手,抿抿唇,吐出几个字:“今天的事是我不好,对不起。”   卫连冷哼声,两手环胸,把脸扭到一旁。   慕勉只好伸手扯扯他的袖角,头一回这么低声下气:“卫连,你别生气了好不好?”   对方无动于衷,慕勉不得已又张口:“卫公子,您大人不计小人过,还请原谅我这一回吧。要不,你说该怎么办?”   卫连乜斜着眼睛,入目是一张杏核般精巧的脸蛋,有着桃花的娇美、霜雪的洁白,脂玉的细腻,随她抬首间,衣领隐隐现出半段粉颈,剔透无暇,吹弹可破,流转着月一样晶莹的光华,总觉得氤氲过花的甜香似的,阵阵的幽芳从她每片衣衫每寸肌肤散发开来。   那样清澈而黑白分明的眸,是皎皎明月光,那唇瓣上的一点朱砂红,是灼灼朝日晖。   卫连眼珠子往她瑰滟的唇上瞄去,朱色饱满,仿佛含苞待放的桃花,险些被那娇艳的颜色刺痛,他微微眯了眯眼睛,一直以来都把对方当成小孩子,是甩也不甩开的难缠鬼,倒不曾像现在这般,仔仔细细地端详过她。   他是久经风月的老手,见过浓妆艳抹,烟视媚行的女子太多,而眼前人不施粉黛,偏偏更显出眉秀容娇,眼波玲珑,一袭素白裙裳,宛若雪花撒地,轻灵绮丽,那人儿更像梦里飘落的梨花,是种可幻可真的美。   卫连摸摸下巴,不知再想些什么。   “喂,你到底想怎样?”慕勉怀疑自己脸上是不是长了什么东西,被他这样一直盯着瞧。   看在与慕沚的情分上,自然不再与她计较,卫连笑笑,忽然朝她靠近几步,慕勉下意识后退,结果被他逼在回廊的廊柱上。   卫连单臂撑在她头顶上方,俯首凝注,慕勉不明所以地眨着眼睛,卷翘的睫毛好似繁蝶乱舞,一颤一颤的,竟惹得人有些心烦意乱。   慕勉看到他低着头又凑近些,几乎要触碰上自己的脸,而他目光将她由上至下的打量:“其实仔细说来,你除了胸小点,身材干巴巴了点,也没有那么不好……”   慕勉早已习惯他的放浪不正经,黛眉微蹙,将他往外推了推:“我哪里好哪里差,关你什么事!”   卫连张口笑:“你不是一直想嫁给我吗?也不能光口头上说,总得有点表示吧?”   慕勉不解:“什么表示?”   “比如……”卫连手指托起她的下颌,即要贴上去。慕勉大出意料,先是一愣,继而不假思索,举手“啪”地掴去一掌。   “慕勉!”   “你干吗?”   卫连捂住火辣辣的左脸,想他卫连是卫府老爷的独子,卫家的独苗苗,打从一生下来,谁不奉承巴结他,如今倒好,一天被人连打两个耳光,还是被同个女人,予他而言简直是天大耻辱!   慕勉又拔出腰际的短剑,横在彼此之间:“卫连,你要是敢轻薄我,小心我不客气。”   卫连不可思议地瞪大俊目,觉得可笑又愤怒,最终额角冒起青筋,已是气极,牙齿咬得咯咯作响。   没错,他卫连就是纨绔子弟,放荡惯了,身边的温香暖玉多得连自己都数不清,妩媚风情的,乖巧听话的,楚楚怜人的,但就没见过一个像眼前女子这样的,明明是她对自己死缠烂打,不让抱不让亲就算了,现在竟然还举剑警告自己胆敢轻薄她。   他就知道,出身武林世家的女子,尽管比起那些达官显贵的小姐们来,性情爽朗,不拘小节,但也蛮不讲理,是最最招惹不得的!   他恨得牙痒痒:“慕勉,你好、你好得很!”这一动,又牵扯到颈项上的伤口,痛骨连心,他发出嘶地一声,连带那张万人迷的脸庞都有些微扭曲。   慕勉目送他愤愤然离去的背影,也没去追,她自认没有做错,难道就因为她喜欢他,想嫁给他,就可以让他对自己动手动脚?况且,当卫连接近她的那一刻,心内便泛起一层深深的抵触感,又抑或是某种嫌厌,也可能,除了那个人,她不愿有任何男子的亲近。   作者有话要说:  这冷飕飕的数据,简直不忍目睹……亲们求温暖啊,请收藏下撒个花花啊,T T太桑心。 ☆、呵宠   卫连离开房间不久,南生便叩门而入,看到慕沚长身而立,正静静凝注着窗外几株梅花,风起花摇,粉光点点,映染雪衫,只为这一人暗香浮动,景致极美。   “公子爷。”南生唤道。   .   慕沚似从某种思绪中回神,再转首,面容上已平静无波:“怎么样了?”   南生交待:“满春楼的老板已经收下银子,承诺此事今后既往不咎,也吩咐手下人等不准再提及,当时并无人识出大小姐的身份,秋渡与临安是身边人,知道在府上噤言封口,不会传到老爷的耳朵里,不过卫公子是满春楼的常客,众目睽睽之下,难保不会有人认出来,所以卫公子这边……”   “他我是信得过的,只要答应,绝不食言,勉儿冲撞他的事,不会再计较了。”提到“勉儿”两个字时,他嘴角勾起淡淡柔和的弧度。   南生闻言沉默,知道公子爷的所作所为,全是为了大小姐的名声着想。想想有哪家的千金小姐,敢提着剑跑到青楼里抓人?或许正因为慕家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武林世家,环境使然,慕小姐既没有那些大家闺秀的娇贵矜持,也不喜欢在闺阁吟诗绣花,况且又有夫人的疼爱,以及眼前人近乎纵容的宠溺,才造成慕小姐现在这样直来直往的性情吧?   慕沚对待慕勉,阖府上下皆知,那是捧在掌心呵护尤嫌不够的宝贝,慕老爷膝下仅有这一对儿女,兄妹俩感情要好自不必说,慕沚自小温顺懂事,天赋过人,不论文武一点即通,连正颜厉色的慕老爷都深以为傲,而慕勉小时候只能用顽皮捣蛋四个字来形容,每次闯出祸事,都是由慕沚为她担着,若不是老爷心如明镜,只怕背在慕沚身上的黑锅,那真是数也数不清。   当然,慕勉从小最听慕沚的话,慕沚对她也是百依百顺,样样爱护。   南生随之想到:“大小姐还在外面呢。”   慕沚一愣:“怎么没让临安先送她回府?”   南生解释:“是大小姐坚持留下来,说要跟公子爷一起回去。”   还是这样任性。清雅如月的容颜上露出无奈的笑意,南生话音甫落,他已经推开屋门,径自走出去。   慕沚踱上青阶朱廊,入目情景便是廊外树下,慕勉正抱膝而蹲,前方不远,有只小喜鹊在地上点头啄食,而她歪着脑袋,呆呆盯着那喜鹊入神,不知在想些什么。   她本就身形纤瘦,此刻孑影依依,更给人一种不可思议的娇小,同时又孤寂得好似画中半朦半明的夜穹之月,渐渐隐没在洇开的墨晕里。   慕沚身形不由得一顿,其实他步履很轻,站在廊内,像一片落叶那般毫无声息,但慕勉竟有所感知地抬起头,明澈的星眸刹时流光溢彩:“哥哥。”   她跑到跟前,听慕沚问:“怎么在一个人发呆?”   她笑道:“我是想起小时候……咱们园子里的树上也有窝喜鹊,那时我不听家仆的话,非要爬到树上去,结果不小心摔下来,幸亏被哥哥接住。”   而今想想,她只觉懊悔又后怕,当时她才七岁,慕沚十岁,小小的身躯接住从高空坠落的她,若不是慕沚自幼习武,凭借轻功纵欲,只怕他的手臂早已废了,父亲心急火燎,要知道,慕家剑法一脉单传,慕沚是父亲唯一的儿子,日后更要继承慕家基业,她又哭又怕,跑到他的房间认错,孰料慕沚非但没有责怪,反而开玩笑安慰她:“幸好我的勉儿没有事,否则哥哥这身伤可就白受了。”   慕沚听她提及,倏然哂笑:“是啊,人家那个岁数,还黏在娘亲身边撒娇,我的勉儿却已经能爬树抓鸟蛋了。”他眸底的宠溺与怜爱,无论时隔多少年,在面对她时,仍无半分的改变。   慕勉红着脸窘迫,低下头。   慕沚却会错意,想她不愿先行回府,恐怕是因为卫连的缘故,出声问:“刚才遇到卫连了?”   慕勉心不在焉地点点头。   他察觉不对劲:“怎么,又吵架了?”   慕勉搞不懂,她的哥哥是正人君子,卫连却是个拈花惹草的浪荡子,两个人怎么就会成为好朋友?想到卫连方才做出的轻薄之举,她就恨不得把那两只手砍掉,为此现在低着头,不愿多谈。   慕沚有些担忧,但害怕自己继续追问,妹妹会不高兴,也干脆默不作声。   过会儿,倒是慕勉提前开口:“哥哥,我知错了。”   她的声音很轻很细,仿若落花拂过耳际,却足以惊起慕沚的所有神思。   “我知道自己这回闯了大祸,又害哥哥替我操心。”她抬起眼皮,发现慕沚面无表情,也不说话,不由得心急,当他这回真的恼了自己,连忙扯着他的衣袖,语气半是撒娇半是焦急,“哥哥,我知道错了,你别不理我呀。”   本打算这次一定要好好训导她,可如今她主动认错,以及那眼神里流露的紧张,让人觉得像是个怕被遗弃的小孩子,他本就不是严厉的兄长,到底舍不得责备,一叹气,抚下她的脑袋瓜:“好了,知道错了就好,哥哥不说你了。”   慕勉咯咯一笑,挽住他的手臂不撒手。   慕沚想了想,忍不住叮嘱:“这件事,可万万不能在父亲跟前提起。”   慕勉笑得眼睛弯成月牙:“我知道,反正哥哥都替我打点好了,我不说,肯定不会传到父亲耳朵里的。”   慕沚这才放心。   本以为事情会风平浪静,然而没过几日,临安急冲冲地跑进书房:“公子爷不好了,大小姐那边出事了!”   慕沚当时正在练字,手一抖,一点墨渍溅在洁白如玉的澄心堂纸上,分外触目惊心,他迅速仰起头:“怎么回事?”   临安满头大汗,显然是得着消息,一路小跑回来的:“听说老爷今天被卫千户邀到府上鉴赏字画,半途听到卫府的两名家仆躲在廊檐下嘀咕,老爷那是何等耳力,恰好就被听到了,而那二人正是卫公子的贴身随侍,老爷这才得知前些日子小姐到青楼大闹一场,当时脸色就……”   慕沚心知大事不好,搁下紫毫笔问:“那小姐呢?”   “听说现在被老爷叫到桐浣堂受罚……”   慕沚打个激灵,不假思索地走出书房,往桐浣堂的方向行去。   甫一踏进桐浣堂的前院,便能感受到气氛的紧张凝滞,堂前石阶下,跪着一排人影,包括秋渡李顺儿在内,是脉香居的所有侍仆。   “哐——”的一声,慕远盛将案上茶盏狠狠掼至地上,破碎的残片恰好溅落在慕勉的膝前。   “你还嘴硬是不是?那满春楼是什么地方?是你一个清白姑娘应该去的地方?你做出这样的事,想把我们慕家人的脸都丢光是不是?”   慕勉跪在地上,腰板却是挺得直直的:“凭什么男人寻欢作乐的地方,我就不能去?满春楼不也是女人开的吗?况且是卫连那个家伙私下鬼混,我只是想教训教训他。”   “胡闹,简直胡闹!卫公子做什么,是你该管的吗?就算不对,自有卫老爷家法处置,何时轮得到你?不止不认错,还敢顶嘴,你这个不孝女——”   说罢举起手中的戒尺,他毕竟是习武之人,这一下仿若挟风携雨,往那纤瘦的肩膀打去。   慕勉虽是一动不动,却也感应到那股雷霆之势,情不自禁闭上眼睛,而当她阖目刹那,一条白影飞快挡在她跟前,紧紧抱住她,以背相对,那戒尺便狠狠砸在他的肩头。   作者有话要说:  圣诞节到啦,祝大家节日快乐(*^__^*) 如果喜欢《画裹娇》,还请收藏一个吧! ☆、守护   剧痛传来,慕沚皱下眉头,看来父亲这回真是生了极大的怒火,出手毫不留情,幸亏是他挡下来,否则勉儿如何受得了。   “哥哥……”耳畔响起小小声,带着惊惶与错愕,慕勉瞪大眼睛,意外他的出现。   慕沚没去看她,径自转身,将她掩在身后:“爹,您别动怒,勉儿只是一时性情冲动,才会犯下错事。”   慕远盛先是一怔,接着冷眼望向门旁:“是你们哪个,偷偷跑去支会公子的?”话虽如此,但那寒如铁刃的目光直直戳到临安身上时,吓得他两腿抖若筛糠,几乎站都站不稳。   “是我遣丫鬟告诉他的。”慕夫人由贴身侍婢瓶晴搀扶着,步态优雅,款款而入,因孱病容色略添苍白,却独有一番西子捧心的楚楚可怜,本就是天生的美人胚子,经过岁月雕琢,越发风韵动人。   慕远盛情绪稍敛:“你身子不适,为何不在屋内好好歇养?”   慕夫人一瞧慕勉跪在地上,被慕沚紧紧护着,心急如焚:“勉儿到底是个孩子,你还要怎么罚她?”   慕远盛一叹:“我不过教训她两句,没你想的这么严重。”   他手中拿着戒尺,慕夫人哪里肯信:“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,非要动手?你的脾气总得改一改,女儿家身子骨娇弱,哪有你这样,动不动就要出手打自己女儿的?”   当年慕夫人费尽千辛万苦才诞下慕沚,后又有了慕勉,因两个孩子得来不易,慕勉又是小女儿,自然让慕夫人舍不得打舍不得骂,千方百计呵护疼爱。   慕远盛知道她是来为女儿求情的,但这一次,着实让他气恼,在卫府听到实情时,气得他当场就黑了脸,幸而卫千户毫无所觉,唯独他,足足憋了一肚子的火,一抵府,便命人将慕勉唤来。   是以慕夫人说完,慕远盛依旧板着脸:“她自己惹出来的好事,这次不吃点教训,实在难长记性!”   慕沚见母亲也不能让慕远盛消火,赶紧劝着妹妹:“勉儿,你先前不是还跟我说自己知错了,而今在爹跟前,快点乖乖认个错。”   慕勉不遑开口,慕远盛暴怒如雷的声音已经响彻满室:“好、好,这事你也知道是不是?”他看看慕沚,又看向慕勉,恼羞成怒,“你这个哥哥,全被你给带坏了,还打算一起蒙骗我么?为了个男人,连身份名声都不要了,日后传出去,你叫我颜面何存?”   慕夫人显然也知晓事情缘由,连忙出声:“勉儿只是年轻不懂事,她与卫公子又自幼熟识,不比其他人,这才一时糊涂失了分寸,况且事情不是也没有传开。”   慕远盛气道:“就是因为你们这般纵容,才造成她今日的无法无天,一事无成,功夫功夫学不好,又不喜刺绣女红,整天就知道闯祸,跟她哥哥比简直天上地下。”   慕沚催促:“勉儿,快点跟爹认个错。”   慕勉抿抿嘴,开口讲:“这件事跟秋渡他们无关,请爹爹不要迁怒他们。”   慕远盛冷哼:“你还有心思替他们着想,有这样的主子,奴婢能好得到哪去?我告诉你,等他们挨完板子,统统撵出府去。”   慕勉一急,昂起头,目光亮得惊魂摄魄:“不行,他们不过是按照我的吩咐行事,与他们一点关系也没有!”   “你……”慕远盛气得手脚发抖,“孽障!孽障!”举起戒尺又欲砸下,但眼瞅着慕夫人花容失色,动作生生滞在半空。   慕勉一脸的坚定无惧:“爹爹生气,要打要骂便是,但一切与脉香居的人无关,我愿替秋渡他们受罚,长跪不起,直至爹爹气消了为止。”   慕远盛喘着粗气:“好,那你从现在起,就给我跪上个一天一夜。”   慕沚心底一紧,慌张开口:“爹,我……”   慕远盛料到他要说什么,迅速打断:“你要是敢替她受罚,我慕远盛便没你这个儿子!” 言讫,拂袖而去。   ********   日落黄昏,幕色-降染,府内下人们开始忙着四处掌灯,寂静的桐浣堂内,只听得裙裾窸窣,一抹人影跪在堂内中央,摇曳不定的烛光,照得她娇小儿单薄的身躯朦胧未明,宛如初秋雾霭里一朵伶仃的白色小花。   慕勉微微垂首,两手服帖地搭在膝盖上,石砖地面又冷又凉,就像一泓冰泉,从脚底窜上来,浸泡着五脏六腑。   得知小姐是为他们求情,秋渡几人也坚持在堂外的青阶下跪地不起,偶尔抬头,便可望见堂内中央那明明纤瘦却又十分坚韧的背影,只感到一股说不出的心安。   月华初上,洒落一地梨花白,渐渐升到中天,幽凉似水。   双腿跪得已经麻木,慕勉眉心一点点拢紧,忍不住用手揉弄几下膝盖,背后传来极轻的脚步声,那股淡雅的清莲香随风飘来,熟悉得令人心惊,慕勉立即佯作无事,重新挺直了腰板。   慕沚站在门口,静静注视着那小小的近乎倔强的背影,他不知道自己来过多少次,又看过多少次,他想到她脸上坚定的神情,想到自己一次次劝说后,她却只是摇摇头说,哥哥,我没事,我可以的。心里又何曾不清楚,在察觉到他的来临时,那故作出的坚强。   他的勉儿,只是不愿让他担心罢了。   既然如此,那他就在这里,一直陪着她。   克制着胸口隐隐欲发的心疼,慕沚宛如临风修竹一般,伫立原地。   房内,慕夫人不吃不喝,坐在床头不时抹泪,慕远盛负手踅来踅去,最后张口:“你这又是何必?我还不是为了她好?你瞧瞧她现在没大没小的样子,实在不成体统!”   慕夫人闻言抬首:“子不教,父之过。不错,我是打小就疼她宠她,勉儿虽没沚儿那么优秀,但毕竟是从我身上掉下的一块肉,不像你,反正有了儿子,也不在乎这个女儿了,你不如打死她算了。”   “你这是说的什么话。”慕远盛情知她是在跟自己赌气,但妻子生来羸弱多病,他对她又一向谦让呵护,为此语气软化不少。   慕夫人回忆道:“我记得勉儿刚生下来的时候,你成天抱在怀里,宝贝得跟眼珠子似的,可女儿长大了,你待她反而严厉苛求,我何尝不知,你是希望慕家的儿女皆有大成,但勉儿天性如此,我不求她成为什么人中之凤,只要一生平平安安,他日嫁个好夫婿,我也就放心了。”   “刀都架到人脖子上了,我倒要瞧瞧,哪户人家敢娶她!”慕远盛恨铁不成钢道,“既无大家闺秀的风韵气度,又无武林名门的巾帼侠风,一天到晚只会胡闹!”   “我倒觉得勉儿直爽坦荡,不失真性情。”慕夫人是护女护到底了,语调透着微微怪怨,“何况,真就我一个人宠着她了?你扪心自问,她自小到大,若不是你睁一只眼闭一只眼,她能不想习武就不习武?不愿刺绣就不刺绣?”   慕远盛眉角抽搐一下,神情似有懊悔,也似有莫可奈何,听慕夫人又欲开,不禁打断:“好了好了,沚儿这会儿人在哪里?”   慕夫人明白他这是快要松口的迹象,解颐一笑:“还能在哪儿?他这个当哥哥的,比咱俩还要关心勉儿,可惜劝说了多少次,勉儿这孩子就是咬牙强撑,那股子倔劲儿,倒是跟你如出一撤。”   慕远盛不置可否。   慕夫人趁热打铁:“好了,你罚也罚了,骂也骂了,孩子从白天跪到现在,油米未进,一口水都没沾,大冷天的,你真当她是石头做的不成?”   慕远盛长出一口气,瞧向窗外,浓浓夜色,好似砚台里的墨渖深不见底,倏地更漏响,三更天,长廊外响起悠远的梆子。   视线有短暂模糊,随着身子猛地朝前倾下,慕勉迅速又恢复清醒,只觉得背脊一阵冷、一阵热,身子瑟瑟发抖,她强行想打起精神,偏偏头脑像灌了铅一样沉重,眼前光影错乱,她狠狠眨下眼睛,燃在堂前紫檀木案上的烛光重叠一瞬,便又分散成无数乱影。   “大小姐,大小姐。” 李顺儿急着唤她。   慕勉还当是自己出现幻觉,扭头望向旁人。   李顺儿解释说:“大小姐快些起来吧,老爷已经气消了,刚刚放了话,叫我们不必再跪着了,大小姐也赶紧起身吧。”   慕勉仍不太相信:“秋渡呢?”   “她跪得走不动路,已经被搀扶着回去了。”李顺儿忙跟身旁的两名小丫鬟道,“来,快扶大小姐起来,慢着点。”   想到他们无事,慕勉总算松口气,微微一笑:“有什么的,不用扶,我自己能走。”她说着想要站起来,哪料双腿犹如木头似的毫无知觉,一下子又跌坐地上。   李顺儿见状道:“快、快,扶着些。”   麻木带来的酸痛感终于越来越清晰,慕勉不再勉强,由着人左右搀扶,她走了几步,只觉得头重脚轻,跟着眼前一阵天旋地转,无边无际的黑暗压下来,她身躯情不自禁晃了晃,整个人便瘫软下来。   伴着周围人的惊呼,她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,修长而有力的双臂,稳稳地将她托住,好似奉着无上至宝。   “公子爷。”不待李顺儿再说,慕沚已经将慕勉打横抱起,看着她喘息急促,脸蛋红彤彤的,朝临安吩咐,“去请大夫来。”   慕勉睁开眼,有些艰难地吐字:“哥哥……我没事……”   此时的她,柔弱得犹如弹指即碎的花朵,慕沚心疼地用斗篷裹严她,径自往路上走。   九曲回廊,蜿蜒深处,风在午夜徘徊,带着永恒的寂寞,一条路,仿佛总也走不完似的。慕勉被他抱在怀中,廊檐悬挂着一盏盏橘红的小灯笼,摇曳的光影,晃过他清绝无双的容颜,有种雾气萦绕的朦胧未明,但慕勉仍然看得清楚,他紧蹙眉心间的担忧,薄唇构成一条笔直的线,下颌绷得直直的,脸临近他的胸口,可以听到那沉重的心跳,他没有察觉到她的注视,只是焦急地往前走、往前走。   慕勉不由自主想到,当戒尺砸下的那一刻,他将自己牢牢护在怀中,他挡在她跟前,不肯挪动一步,而她呆呆望着他的背影,衣袍下精瘦的肩膀,显得那样牢固坚不可摧,像是付诸一切在守护,哪怕山崩地裂,他也可以为她抵挡住。   回到房间,膝盖肿胀的地方被涂上药膏,不久大夫也来了,说是感染风寒,开了几副药方,慕勉躺在床上昏昏沉沉的,做了一个又一个的梦,晦暗混沌,好似时光颠倒,尽是光怪陆离的影像,偶尔睁开眼,也是迷蒙间对上一双焦灼的目光。   再次醒来时,神智终于清醒许多,她转过脸,慕沚的视线似乎一直黏在她脸上,因此刚一睁目,他便俯下身问:“觉得好些没有?”   她的手被他攥着,紧紧的,慕勉想说话,可费劲半晌,才逸出几个干哑的字:“哥哥……我口渴。”   慕沚恍然大悟,吩咐茉香去倒水,过会儿药端上来,茉香正要服侍,却被慕沚接过药碗:“我来吧。”   看着碗里一片黑酽酽的药汁,慕勉眉心尖尖地颦起来。   慕沚见状一阵心疼,她自小就甚少生病,身体壮得跟小马驹似的,面对眼前苦得呛鼻的药汁,自然有极大的排斥。为此,他特意准备好了蜜饯,半劝半哄道:“这回不许任性,吃了药,病才会好。”   换成别人,慕勉定然是不肯喝的,但面前人是他,是慕沚,是为她挡下父亲的打罚,是一路焦急地抱着她回房,是自小以来最疼爱她的哥哥。   却也,只能是哥哥。   慕勉很听话地点点头,张开嘴,任他小心翼翼地举着银匙,一小口一小口地喂着,才发觉并没有想象中那么苦,又或许,是从内心深处弥漫开来的苦涩,比这口中的药,还要苦上千倍、万倍,那种搅痛着五脏六腑的味道,苦不堪言,世间无物能及。   作者有话要说:   ☆、依人   夤夜时分,慕沚仍旧守在床边寸步不离,因此当慕勉再次醒来,很快就被他察觉:“是不是口渴了?”   慕勉摇摇头。   慕沚揭开她额上的毛巾,白皙的掌心覆在上面,试探温度,稍后松口气:“还好,已经不烧了。”   慕勉睁着一对乌圆圆的大眼睛,目不转睛地盯过来,那样子倒好似一眨眼,他就会从面前消失一样。慕沚心疼,替她拂过黏在额前的几绺发丝,温润的嗓音柔和至极,仿佛月色从水榭花蕊间轻轻流淌而过:“听话,再睡一会儿。”   头脑里沉甸甸的,像被千斤巨石坠着,一合眼就痛,慕勉嘟着嘴:“不想睡了。”   听出她话音里几许撒娇的意味,慕沚笑着为她掖好被褥:“那哥哥陪着你好不好?”   慕勉眉梢弯弯,从被角里伸出一只小手,抓住他:“那说好了,我睡着前,你可不许走。”握着他的手,总会让人感到莫名的安心,慕勉垂落眼帘,在雪瓷般肌底上绘出微颤的黑色涟影,“哥哥,对不起。”   慕沚一时没能反应,而她用充满愧疚的口吻问:“你的肩膀还痛不痛?被爹爹打的那一下,都怪我……”   慕沚这才慰然一笑:“傻丫头,胡思乱想什么呢,哥哥是习武之人,这点根本不算什么,况且爹爹即使再生气,也不会真的下重手。”   她当然清楚,这对他而言根本微不足道,然而心里就是难受,亦如他对她一样,不愿意看到对方在眼前受到半点伤害。   本该如明珠般娇妍的小脸,现在却略显苍白憔悴,慕沚的眸底除了那份疼惜,更藏着难以言喻的凝涩。勉儿是他唯一的妹妹,是奉在掌心呵护娇宠的宝贝,自然容不得他人伤她分毫,但卫连却是个例外,不止因为他是自己的好友,更因为勉儿对他近乎执着的情意,她可以在卫连面前忍气吞声,可以为了卫连大闹青楼,甚至为了这件事去顶撞父亲,而他明明什么都清楚,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,束手无策……一切一切只因为,勉儿喜欢他,那么的喜欢。   慕勉不知他此时的想法,一整夜不进食,不禁开口:“哥哥,我觉得肚子饿。”   想吃东西,说明是有精神头了。慕沚微笑:“我特地叫他们熬了山药薏米粥,一直温热着,这就给你端过来。”   慕勉闷闷道:“可是我想吃明玉坊的红梅酥。”   茉香恰好进来,闻言一笑:“大小姐这是病糊涂了,现在深更半夜的,那些个店铺早已经打烊了。”   慕勉没再说话,直至喝完粥,仍忍不住嘀咕几句,才堪堪睡着。   翌日清晨,她一睁眼,就看到摆放在床畔紫檀小几上的一碟红梅酥,甜香阵阵,仿佛在刻意诱惑她尽快醒来一般。   慕勉先是怔了怔,随即欣喜地扬起嘴角。   “小姐您醒了。”听到动静,秋渡立马赶至床边。   慕勉表情意外:“秋渡,你没事了。”   秋渡眼眶微红,险些落下泪来:“小姐对不起,都是因为我们,才害得您大病一场。”   慕勉不以为意,摆摆手道:“哪儿是什么大病呢,我这不都好了。”   就因为她打小极少得病,是以这一病,让人觉得天都快塌下来似的。   慕勉继续讲:“况且都怪我,这次惹得爹爹大动肝火,还连带拖累了你们。”   秋渡赶紧摇头:“奴婢们挨罚是应该的,但小姐毕竟是娇贵之躯,怎可受冻跪地。”   慕勉本打算抚慰她几句,不料你一言我一语下来,眼瞅着秋渡目底的水光越荡越多,直快溢了出来,慕勉佯作成害怕的样子:“好了好了,我的病才刚好,可不想一大早就看见有人哭得跟小花猫似的。”   “小姐!”被她揶揄,秋渡笑着跺跺脚。   慕勉趁机转过话题:“对了,我问你,这一碟点心是怎么回事?”   秋渡顺她手指的方向一瞧,回答道:“听说是公子爷今早派人请来明玉坊的师傅,到府上现为小姐做的红梅酥。”   慕勉内心震动:“那哥哥……”   正说着,慕夫人被瓶晴搀扶着步入内室。   “娘!”慕勉正欲下床,但被慕夫人一个手势止住,“快给我好好躺着。”侍婢端来绣墩,慕夫人坐在床边,探手触摸她的额头。   “娘,我已经没事了嘛。”慕勉往她怀里偎去,像猫儿一样撒着娇。   慕夫人松口气,慢慢收回手:“你说你的脾气这样倔,非得跟你爹爹顶嘴,结果又害了病,让娘为你提心吊胆了一个晚上。”   慕勉心怀愧疚,老老实实低下头:“娘,我知错了。”   慕夫人口中一啧:“瞧瞧,一句话有什么难讲的,怎么当时,就死活不肯跟你爹爹低头认错?”   慕勉瘪瘪嘴,两手揉弄起衣角。   慕夫人叹气:“不怪你爹说我太惯着你,倒该让你吃次教训。”   慕勉却狡黠地一眨眼,那是建立在对方宠溺之上的自得与耍娇:“我才不信娘舍得呢。”   慕夫人甚觉无奈,指尖轻一戳她雪腻的鼻尖:“死丫头,知道娘拿你没辙是不是?这回要不是有你哥哥上前护着你,可得有你受的。”   慕勉沉吟片刻,方缓缓问:“娘,爹的气消了没有?”   慕夫人有些语重心长地讲:“勉儿,其实你不知道,你爹他是口硬心软,听说你发了一夜高烧,昨晚睡得也不怎么踏实,今儿早一起,就让我过来瞧瞧,我看他那样子,是拉不下面子来看你。”   慕勉指尖像被热水烫了下,微微缩动,脸上的表情始终如落雪一样寂静,半晌,抬首一本正经道:“娘,我一会儿就给爹爹赔不是去。”   “好孩子。”慕夫人欣慰地把她揽在怀里,顺手捋过她鬓边的乱发,又疼又爱,“这才是我的乖女儿。”   慕勉嘻嘻两声,在母亲怀中小鸟依人:“娘最好了。”   “呦。”慕夫人故意打趣,“这话我可不信。适才我一进来,就听见有人喊哥哥呢。”   慕勉不遑开口,慕夫人已经笑道:“你瞧你哥哥多疼你,昨晚守了你整整一夜,听你说想吃明玉坊的红梅酥,天还未亮,便遣人去请明玉坊的老师傅,就怕你一醒来,吵着闹着要吃呢。”   一股暖流淌过心田,又蔓延向四肢百骸,只觉所到之处,每一寸骨髓肌肤无不熨帖,慕勉有短暂的离神,赶紧从母亲怀中支起身:“哥哥人呢?”   慕夫人执起她的小手:“听家仆说,是在明心园练剑呢。”   慕勉眉心深蹙,担忧的情绪显露无疑:“他一晚上都没休息,这会儿又跑去练剑,哪里吃得消。”   慕夫人劝道:“你还不知道你哥哥打小就勤学苦练,每天都得练上好几个时辰,有时候恨不得一整天,况且还差一年,就该到了四大世家举办的武林大会,你哥哥不止要替咱们慕家争光,更是他能立身扬名的好机会。”   要知道天下共分八大州,其中四富是指郦州的姚家、韶州的岑家、淮州的裴家,彩州的姚家,而武林四大世家,分别是指溪州的唐家,幽州的慕家,赋州的沈家,英州的云家。   慕夫人口中所说的武林大会,是由四大世家在罗浮山庄举办的一次盛聚,包括武林各大帮派,分别挑选出年轻一辈中最出色的少年俊杰,相互进行的一场武学交流,当然,也不仅仅是切磋武艺而已,因为有无数人无数双眼睛,都在注视、期待着,究竟是谁,能在群英荟萃中一鸣惊人,脱颖而出,成为江湖中,新一代备受瞩目的杰出人才。   慕沚仪表清绝,气韵贵雅,不仅资质过人,更是勤于苦练,年纪轻轻已经有所成就。慕远盛一直对他寄予厚望,亦十分看重这次的武林大会,一是希望他能在群英比试中多加磨练自己,二来也抱着望子成龙之心,如果慕沚能在比武大会中崭露头角,必将获得世人赞誉,那么慕家在武林世家的地位也将永立不倒。   慕勉没有说话,良久,还是决定道:“我去看看他。”   “好了。”慕夫人按住她的肩膀,不准她乱动,“你今天就给我好好歇着,哪儿也不许去,你爹爹那边,等改日寻个机会再与他说。”   慕勉只好依言留在屋内。   作者有话要说:  周末快乐,继续求花花……求收藏…… ☆、剑舞   冬褪春临,叶影婆娑,满处的深碧浅翠,但听一道剑声破空而来,亭外,起了风。   慕沚登萍踏水,御风渡池,一袭白袍招展,恍若漫天冰雪间的寒羽琼鹤,勾起荷塘涟漪微现。   他足落亭间,银光一闪,长剑已起,腕转,移步,挫腰,振臂,足抬,身随剑转,挑起一片银星寒芒,挥舞数十招后,他又纵身跃出雅亭,穿行在翠竹浓翳间,是一抹淡雪之影,时而凌空翻腾,时而疾步如飞,三千长发凭空飘开,似一痕铺卷开的华丽夜画,掩映着飘逸玉姿,所过之处,清风乍拂,竹林碧叶斜斜倾向一方,仿佛浪涌千层,又仿佛细雨连绵。他忽地长剑一划,霎时幻化出无数潋滟剑光,激得落叶冲天,宛然半开的片片花瓣一般,袭涌到空中顶点,接着又四面八方地飞散开来,而他已是伫立原地,周身断断续续落下雨点似的竹叶,他抬剑反手轻轻一挥,空中一片细薄若针的竹叶,被轻而易举地削成两半。   那一刻,叶绕衣香白,清绝自成风骨。   临安见他停下来,连忙捧着汗巾跑上前:“公子爷,您从一大早练到现在,也该休歇会儿了。”他家主子每天这样勤学苦练,不劝是不行的。   慕沚用汗巾抹拭一遍额头,耳畔虽响着临安的话,心神却反复思琢在剑法招式上,直至临安说完,才启唇吐言:“我再练一会儿,临安,你也不用总在边上伺候着,免得把腿脚都站酸了。”   临安嘿笑两声:“谁说我是一直站着的,公子爷练剑的时候,我就在角落里坐着,倒是公子爷练得太过专注,连我都注意不到了呢。所以说累的人不是我,而是公子爷您呢。”因打小在他身边伺候,慕沚待他又从不苛求,为此主仆对话间,也无甚顾忌礼数。   慕沚明白他的心思,笑道:“好了,我就再练一会儿。”   劝不动他,临安微微一叹,却也习以为常。从慕沚手上接过汗巾时,他不经意朝天空一望,表情讶然:“咦,有人在放风筝。”   慕沚抬头,晴空万里,浮着几朵棉花似的薄云,而一只竹骨蝴蝶风筝,隔着青墙,随风轻飘飘地飞起来,渐渐飞高,在天上粉翅招摇,轻颤如花,煞是好看。   “奇怪,这个时候是谁在放风筝呢。”那风筝下牵线之人,与明心园只隔着一堵墙,临安疑惑,“公子爷,要不要我过去看看?”   “不用了。”慕沚完全被那蝴蝶风筝吸引,视线始终随着天空上一点小小的飘影移动,阳光如白透的纱,悄然无息地覆落在他的脸庞上,那时,眉眼间一片朦胧与温柔。   慕沚自然认出那个风筝,是他当年亲手为勉儿裁的湘竹,熬夜扎制好的一只蝴蝶风筝。目睹着风筝越飞越高,他几乎能想象到青墙另一厢的她,手牵丝线,裙舞绦飘,脸上尽是明媚的笑容。   他目不转睛地望着天空,竟连剑也忘记练了。   临安也只好仰头,陪着他一起看,不久隔墙之外,听到女子一声叫嚷,那蝴蝶风筝便晃晃悠悠地斜偏了下去。   慕沚心底一慌,不假思索地纵身跃过砖墙。   慕勉跌坐地上,用手捂着左脚脚踝,听到背后传来的脚步声,嘴角微微弯起。   “怎么了?是不是歪着脚了?”慕沚焦急地把她抱到旁边的石台上,蹲下身,小心翼翼地要去检查,对方却把腿缩了回来。   他抬头,慕勉正好整以暇地朝着他笑,那样轻快狡黠的笑意,直直蔓延上她的眉梢。   慕沚这才恍然,无奈一笑:“下回不准淘气。”   慕勉知道用这个法子,准能把他引来,弯身拉住他的衣袖:“哥哥,你没生气吧?”   她并非真的受伤,慕沚心里松口气。每每如此,他的勉儿哪怕受到半点伤害,他的心就会紧张到控制不住地吊紧。   见他摇头,慕勉一下子笑绽如花,摇晃他的手臂:“哥哥,你休息休息,先别练武了,陪我待一会儿吧。”   半空旋舞的花絮从面前飘过,点亮了那眼眸中的柔意,慕沚自然不忍拂她心意:“好。”   临安跑到花苑时,就瞧兄妹俩正坐在石台上有说有笑,明白也只有大小姐说的话,公子爷才肯听,为此十分识趣地守在一旁,不去打扰。   “这把‘澄月’剑,听说能够切金断玉,削铁如泥,真有这么厉害吗?”说罢,慕勉举起他身边宝剑,右腕一翻,“澄月”出鞘,霎觉一股寒气袭面,似能将体内的温度尽皆吸走。   慕沚解释:“‘澄月’属武林奇珍,是当年慕家先祖行走江湖时,一次机缘巧合下所得,自此成为慕家的传家之宝。”   在他十岁那年,慕远盛将‘澄月’交到他手中,谆谆教诲,寄予厚望,经过多年寒暑,慕沚一直贴身携带,几乎形影不离。   慕勉一瘪嘴,还剑入鞘:“可是我不喜欢。”   慕沚问:“怎么了?”   “因为它能时时刻刻跟在哥哥身边,我却不能。”她像个小孩子一样,说起叫人啼笑皆非的话。   慕沚忍俊不禁,伸手胡噜下她的脑袋瓜:“傻丫头。”见她依旧撅着嘴,闷闷不悦,只好又补充句,“哥哥会一直陪着你的。”   一直是有多久……十年,二十年,一辈子吗?   他根本就不懂。   慕勉记得小时候,她不肯习武,父亲气得大发雷霆,说她出身在武林名门,武功岂有不学之理?日后行走江湖,岂不平白惹人笑话?   可她始终倔强着不肯学,哪怕是被父亲又打又骂。其实她并非怕苦,而是因为这样,哥哥才会更加在乎她、担心她,无论走到哪里,都舍不得丢下她,她不需要习武,因为只要有哥哥保护她,就足够了。   所以,他根本不知道。   她要的,是在她最需要的时候,他能够赶来;她要的,是像现在一样,直到天长地久的陪伴;她要的,是那双温存的瞳仁里,只可以倒映出她一人的影子。   然而这个秘密,她却只能藏在心底,埋骨一般的深。   ********   慕勉翻来覆去睡不着,干脆起身下床,推开轩窗,夜风似水,吹开肩后一头青丝,仿佛月下宁静的昙花,在寥寥夜色中旖旎绽放。   她嘴角一勾,没有惊动秋渡他们,悄悄逃出房间,一路驾轻就熟地来到明心园,擦叶拂香,穿竹绕花,最尽处,就是慕沚的书房。   皎皎明月,清辉如霜,夜色已深,夜凉透骨。   书房内仍燃着灯,慕勉刚一靠近临西偏窗,窗扇就被慕沚打开。   慕勉笑嘻嘻地眯起眼睛:“怎么知道是我?”   慕沚凝着她,眸底有深蕴的笑影,有点宠溺有点纵容,满室光辉笼罩在他欣长浅白的身影上,亦如琉璃温华清透。   他说:“除了你,府里上下,有谁敢不通传就跑到我的书房来?”   慕勉眨着眼:“那你猜到今晚我会来?”   慕沚没有回答。小时候她受了委屈或是闲来无趣,总喜欢跑到他的书房来,个头儿还不高,就从这扇小小的偏窗,举胳膊抬小腿地费劲往上爬。有回噗咚一下跌到地上,倒把书房里的他吓了一跳,跑出去,看到慕勉满身泥巴地坐在地上,原本粉雕玉琢的脸蛋也变得脏兮兮的,她没有哭,可当看见慕沚忧心忡忡地跑出来,才“哇”地一声,眼泪大滴大滴地往下掉,嘴里一个劲喊着:哥哥、哥哥……仿佛无家可归的孩子那么可人疼。   后来慕沚只要呆在书房,总会时不时留意着那扇窗,久而久之,竟也养成了习惯,晚上即使再累,临睡前也会到书房看一会儿书或是研究剑法,而那扇偏窗,无论何时,无论春夏秋冬,都会留开一条小小的缝隙,等着那人伸手推窗,偶尔在困顿之时,眼中映入了那张鲜明灿烂的笑颜,是世上最美好的笑,耀亮了冥黑无边的深夜,让人头脑为之一醒。   她眼睛亮亮的,隔着窗,像是天上闪闪烁烁的星子,慕沚发觉到她脸颊透出微冻的红晕:“怎么夜里也不知披件衣服,快点进来。”   慕勉利索地跳窗而入,慕沚握着她的手呵呵气,之后背身去卷桌案上的画轴,慕勉见状问:“哥哥,你在画画?”   慕沚笑笑,没有回答,将画卷放入抽屉里,转身为她倒杯热茶。   慕勉鸠占鹊巢地霸占了某人的主座,托着腮帮子,盯了一会儿他的背影,然后格外兴奋地讲:“哥哥,我今天一个人跑到山上玩了。”   慕沚动作一顿,微微颦起眉:“下次,我叫南生跟着你。”   慕勉不乐意,嘴里小声嘀咕:“那我还不如叫秋渡陪着我……”   慕沚面向她,耐心劝道:“勉儿,女孩子家一个人上山太危险,如果遇到豺狼虎豹,你的武功根本不足以应对。”   慕勉往后一仰,脑袋枕着两臂:“哪有什么危险,我不是好好的回来了嘛。”   或许是她的笑容太不以为意,慕沚立在原地,一言不发。   慕勉发现他唇边居然罕见的连一丝弧度也无,恐他生气,赶紧跑到跟前:“好了好了,我答应你,下次肯定不会一个人到山上乱跑了。”   因慕沚的身量太高,她只能踮起脚尖,用一对青葱般白嫩的小手碰上他微蹙的眉心,一点点抚平,连耍赖带撒娇地哄他高兴:“我错了还不行?哥哥皱眉头的样子,都不风流倜傥了。”   慕沚本要被她逗得忍俊不禁,却觉那抚在额上的小手柔柔软软,好似春露般能渗透肌肤,软化了四肢骨髓,一时间竟无法动弹,她离得他太近,幽渺的甜香从发际衣间传来,视线里,只剩下那一对芊芊柔荑,玉琢成形,琼白若腻,不停在眼前晃动,晃得人耀眼生花。   鬼使神差的,慕沚伸出手,抓住了她的手腕。   作者有话要说:   ☆、桃颜   慕勉疑惑抬目——案台的烛火,摇乱了他眸底的光影,长长的睫似蝶翅铺漫,在肌肤上掠过一痕微颤黑涟,当再掀起,他已松开她的手,眼中显露着无限疼爱:“好了,别闹了。”   慕勉趁机讨便宜:“不过,下次不要叫南生,哥哥陪我一起去吧。”   慕沚从旁看着她滔滔不绝地比划,她告诉他,她是如何在山上发现一处瀑布汇聚成的小水潭,又是如何发现不远处有一片枫树林,等待秋季,枫叶红遍,妖娆似火,他们在林间舞剑、吹笛、听风赏叶,景致该有多美。   而她眨着灿若流晶的星眸,一遍遍问他:“哥哥,等到那个时候,你陪我一起去,好不好?好不好?”   他不假思索地应道:“好。”   无论她说什么,叫他做什么,他都愿意,他都依她。   慕勉闻言微笑,视线落向悬挂于墙上的“澄月”,唇边的弧度,一点一点扯平下来:“哥哥,明年的那场比武……你真的要参加吗……”   慕沚有些意外,随即笑道:“当然,这场比武大会,是由武林四大世家共同举办,我们慕家做为武林世代名门,自然被相邀出席。”   慕远盛一生并未收徒,而慕沚作为慕家独子,参与此次比武之事无可异议,慕勉问:“那爹爹有没有说过,一定要让哥哥取得第一?”   慕沚习惯性地抚抚她的脑顶,笑了笑:“傻瓜,比武大会重在切磋,无关名利,况且能与江湖各路英雄侠豪相见,该是何等幸事。”   但慕勉心里明白,那覆在他身上的沉重压力,即使他不愿告诉她,不愿让她为他担心,她也知道,他本是心性高洁,淡泊名利之人,可是为了慕家百年不倒的声望,为了对得起父亲多年来的苦心栽培,他必须要在这场比武大会上崭露头角,并非是要独立山巅,俯视天下群豪,只因为,他是慕家少主。   “在我心里,哥哥已经是天下第一了。”她突然带着几分自豪,脱口而出。   谦谦君子,温润如玉,这世间任何男子,都比不上她的哥哥。   “所以明年,你一定要带我去。我要亲眼见证,哥哥在大会上一举夺魁,受尽武林豪杰的赞誉。”   她清楚,这场比武对他而言有多么的重要。她清楚,如果他能在年轻一辈中的众多高手中取胜,那将从此奠定他在江湖中的地位。   她的哥哥,是这样的优秀,而这样的他,有谁不艳羡,有谁不倾慕?   其实有个声音,在内心深处隐隐约约地响起,希望他不要去,希望他不要赢,这样,只有她才能看到他的好,让她觉得,他只属于她一个人。   ********   及笄那日,桃花纷飞。   天未亮,人已醒,早早坐于窗下镜前梳裹,端详那依带惺忪的容颜。   画新月弯眉,施胭脂香粉,穿流华嫣裙,长长一条七宝垂苏彩绦,缠腰勒骨,犀角梳齿划过三千青丝,堆云砌雪,斜插一支翡翠玉簪。   天色破晓,再端镜照,衬着窗外桃花浮摇,正如诗中说,粲粲妖容姿,灼灼美颜色。   怪不得连秋渡都说:“小姐今日甚美。”   慕勉笑着起身,一路奔至琼瑶居,慕夫人正指点着几名丫鬟刺绣,听到慕勉的声音远远传来:“娘!娘!”   她跑得满头大汗,一对灿珠绣鞋沾着初晨雨露,鞋尖已是微湿,而她娇靥绯绯,转眄流辉,霎时满室生光,清丽不可方物。   慕夫人的贴身侍婢瓶晴忍不住赞道:“夫人,这‘有美一人,婉如清扬’,说的可不就是我家小姐呢。”   慕夫人眉开眼笑,慕勉请了安,便赖到母亲身边撒娇:“娘,今日我美不美?”   “美、美。”慕夫人轻拍她的手连道好几声,左端详右端详,就跟看着即将出嫁的女儿似的,怎么也看不够。   瓶晴笑着打趣:“看来夫人今后可得发愁了,凭咱家小姐的花容月貌,今后上门提亲的人,恐怕要把咱们府上的门槛都给踏破了呢。”   慕勉故意瞪她一眼:“瓶晴,你胡说什么呢。”   慕夫人笑道:“勉儿,如今你也大了,可不许再像小孩子一样莽撞淘气……唉,转眼间你已及笄,娘心里还真有些舍不得。”   慕勉嗔怪一声:“娘,您又乱想什么呢。”   眼见女儿出落得愈发亭亭玉立,慕夫人眼中流露着身为人母的欣喜与自得,却也难掩着丝丝不舍之情:“娘哪有乱想,女儿家到了岁数,有朝一日总得出嫁,娘还能再留你几年?”   慕勉鼓起腮帮子,不满地嘟囔:“好好的,提什么嫁人,我才不嫁。”   慕夫人瞧她的样子好笑:“呦,也不知道是谁,那会儿口口声声说要嫁给人家的,你放心,卫公子这件事,娘会一直替你想着的。”   慕勉神色闪过异样,从她怀中坐起身:“我去找哥哥了。”   “这孩子……”话未说完,她飞也似的跑出屋去,慕夫人笑了笑,只当是女儿家提起心上人害羞,不曾多想。   慕勉来到明心园时,隐约听见风里挟着瑟瑟剑声,嫣唇破绽一笑,那些烦乱的思绪瞬间消弭无踪,只因即将见到那个人。   “哥哥!”甜甜娇糯的嗓音,好似一束破云日光,突如其来地传入耳际,明明如梦里一般轻轻软软,却又近乎霸道的,占据了所有的心神。   慕沚迅速敛住剑势,原地转身,一身雪绸长衫,随风若举,当如画中人,逈出尘表,时今春日暖阳,园内的几株桃花开得粉艳绮靡,映得满园一片绚色,他目视前方,她就夹在翠竹粉桃间,遥遥向他跑来,云鬓轻裳,姝面花光,腰系的七宝垂苏彩绦飞扬半空,她眉眼含笑,美得如花似梦,惊扰了一世红尘。   慕沚只觉自己仿佛中了魔障一样,视线牢牢锁在那人身上,再难动弹半分。   慕勉在他跟前轻轻转了一个圈,精美的裙裾若蝴蝶般翩起翩落:“哥哥,我今天好不好看?”天未破晓,便起床梳妆,这一番精心,一切一起,只为了让他看到,只为了得到他的夸赞。   慕沚垂落眼帘,掩住那一抹惊艳,启唇吐出两个字:“好看。”   临安也是惊得目瞪口呆,讲话都有些结巴:“咱们大小姐今日真美,简直……简直跟天仙下凡似的。”   慕勉得意洋洋,拉住慕沚的手臂,语气里带着被宠坏的娇纵,说得理直气壮:“今天不许练剑了,陪我。”   慕沚柔笑:“勉儿今天想做什么?”   慕勉环视着满园春-色,一时心血来潮:“哥哥给我画像吧。”   桃花满红,芳菲似雨,她端坐在桃花树下,脸上尽是欢喜幸福的神色,看着他抬头、凝视、垂首、运腕、勾勒,目光是那样专注,落笔是那样细腻,就像做着一生里最重要的事,而她目光一瞬不瞬地落在他身上,尽管彼此的视线不曾交触,但每当他凝视她的时候,便能不由自主感受到他眼中那股近灼的认真,让她心内泛起丝丝的甜蜜,总觉得那一刻,他与她是一样的,眼中只有彼此,再也看不到其它。因此,无论坐得再久,动作维持得再长,身体也完全感觉不到劳累,她默默想着,如果,如果他能一直画下去该有多好,这样,才能天荒地老。   出乎意料的,慕沚很快就完成她的画像,她呆呆怔了一会儿神,接着板起小脸:“如果画的不好看,我可不依。”   她跑到案前,看着澄心堂纸上熟悉的女子,容光照人,颜笑姣美,背后桃花灼灼,照得那两靥一片嫣甜粉色,倒似自我对镜,栩栩如生,短短时间里,他却把她画得这样好。   她留意到画角一竖劲骨清朗的小字:有女初成长,芊芊而独立,十五绾鬓丝,持绦展眉笑,桃花映眼窝,红粉靥更娇,真颜若绘事,勉勉又朝朝。   心内,喜不自胜。   她不说话,却让慕沚误会,有点担忧地问:“是不是哥哥画的不好?不喜欢?”   “没有。”她摇头,笑得眉眼生花,“我很喜欢呢……以后每年,哥哥都给我画像好不好……” 她的声音就像夏日乳莺,哝哝软软,娇缠绕耳,每一次,她向他问着“好不好”,他的一颗心都仿佛被春水融化,除了答应,别无他法。   慕勉本欲卷起画纸,但神思一转,改口道:“还是挂在你的书房里吧。”   慕沚不知她又冒出什么鬼点子来,好奇地问:“又怎么了?”   慕勉眼神闪亮亮的,迸射出令人怦然心跳的光彩:“这样你才能天天都看着我,天天都想着我啊。”   慕沚莫可奈何,好笑地摸了摸她的脑袋。   临安捧画送入书房,回来时,见兄妹俩聊得兴致盎然,便十分识相地离开。   花树下,石台间,二人并肩相坐,慕沚自怀中取出一支白玉短笛,凑唇轻吹,一曲《落梅风》,催花摇,引蝶舞,阳光温存地抚上他的侧面轮廓,让人醉在那一笑间,鬓意柔。   慕勉记得小时候,他也常常这样吹笛子给她听,也是在一次偶然中,她看到卫连吹笛子,吹得也是这首《落梅风》,有那么一瞬,她竟把他当成了慕沚,她想着,他与哥哥自小玩到大,是哥哥的知己好友,或许,他身上有许多地方与慕沚是相似的,她是不是,就可以喜欢上他?   可时至今日,她才发现她错了,慕沚就是慕沚,没有任何人能替代。只有慕沚,她的哥哥,是真心实意地宠她包容她,疼她保护她,原谅她的小任性,原谅她所犯过的错,她不爱学武,不会针线女红,既无大家闺秀的端庄贤淑,也无令人称赞的惊才奇艺,可是她的哥哥,从来都不嫌弃她。   慕勉仿佛猫儿一样,半边身躯轻轻伏在他的膝上,慕沚被她半是慵懒半是撒娇的样子惹得一笑,抬目仍继续吹着笛子,而慕勉睁着一对黑嗔嗔的眼眸,怔怔望向蔚蓝的天空,几缕薄云,倒映在她眸中朦胧浮动,有黑色的发影闯入余光,是风,轻撩他的长发,在她的视线中扬起又飘落。   一曲完毕,慕沚放下白玉笛,却发现慕勉伏在他的膝上静静寐着了,青丝滑过面庞,迤逦泻下,她的脸本就小,被云发掩去大半,只显露出宛如新月般姣好的下颌弧线,更衬得肤白鲜明,雪光剔透,伸手一碰就会融化。   那时,风一吹,桃花乱,落得她发际衣间皆是点点香红,有蝴蝶似急非急地围着她头顶绕圈圈,而她羽睫静垂,犹不知觉。   慕沚怕惊醒她,一直不敢动弹,此际见着这番光景,娇小的人儿在怀中,几乎要被花絮半埋了,他忍不住笑,小心翼翼地为她拂掉落花,发间、衣襟、袖边……离得再近一些,可以嗅到她身上花一样的甜香,像是从发丝上传来,像是从肌肤间传来,又像是……   目光落在她柔软的唇瓣上,从此,凝固。   那一点嫣红,水色瑰滟,艳如朱砂,红得几欲滴下血来,竟是刺得人眼生痛。   大脑里忽然一片空白,他伸出手……用拇指缓缓地、缓缓地摩挲上她的唇……由左至由,又由右至左,细腻流连,难分难舍,那柔滑幼白的肌肤,透过指尖,却像滚烫的火烙一路灼烧到体内,令他的手指微微发起抖,不知是压抑还是激动。   离得那样近……那样近……她阖着双目,软软的呼吸缠绕上他的指尖,猛然间,胸口如有千钧沉重,让他几乎要喘不过气来。   慕沚狠狠闭了闭眼,垂下手,终于强迫着自己移开目光,也在此时,看到前方廊下立着一抹清癯的身影。   一刹那,他面色惨白,动也不能动,许久,启唇唤出三个字:“谢谷主。”   作者有话要说:  没有评评、没有收藏……好寂寞好寂寞……T T ☆、无言   许是他的身体太过僵硬,慕勉从浅憩中醒来,揉了揉惺忪睡眼,发现慕沚的目光正落在某处,顺他视线一瞧,不禁讶然:“谢谷主……”   她起身,飞快跑到对方跟前:“谢谷主,您什么时候来的?这次又是来给我娘看病的吗?要留几天才走?对了,展岩弟弟有没有来啊?”   “胡闹——”不远处,慕远盛一声雷霆呵斥,震得慕勉不自主抖了抖身子,接着瘪起小嘴。   “在谢谷主面前,也如此没大没小,尊卑不分,成何体统?”慕远盛紧绷着一张肃容,阔步上前。   面对慕远盛的训话,慕勉素来左耳朵进右耳朵出,低头故作乖巧间,眼珠子却滴溜溜转着圈,直至绕到慕远盛旁边一双洁净的薄履上才停住。   穿那薄履的主人,是名年约十五六岁的青袍少年,身形清瘦,肤白如雪,容貌秀美出奇,只是神态间一片淡漠。   “展岩弟弟!”慕勉笑眯眯地跟对方打招呼。   慕远盛闻言又斥:“胡言乱语,展岩比你年长一岁,便该称之兄长,在人前讲话也没个轻重!”   “可是我每次都这么称呼他啊,况且他也没有反对的意思……”慕勉一边说一边朝对方眨眨眼,但纪展岩目不斜视,面无表情,好似根本没有听见一样。   “你……”慕远盛脸色一变,气得火冒三丈,“一点规矩不懂,展岩那是不予你计较,你倒好,愈发得寸进尺,我养了你这些年,就是看着你整日口无遮拦,无法无天的吗!”   眼瞅他老人家就要动怒,慕勉吓得退缩两步,一抹熟悉的人影快速把她挡在背后,慕沚规规矩矩一唤:“爹。”又朝旁人躬身一揖,温文有礼道,“慕沚见过谢谷主、纪贤弟。”   有慕沚护着,慕远盛一时不好发作,转身霁颜:“这丫头打小被我给娇惯坏了,没个规矩,让谢兄见笑了。”   谢苍霄凤目蚕眉,一派仙风道骨之态,没有遗漏正在背后朝慕远盛做鬼脸的慕勉:“令爱天性顽皮活泼,却也不失真性情,仁弟也莫要太过苛求了,依我看,令爱筋骨极佳,日后倾力培养,定是可造之材。”   慕远盛暗喜,但旋即又拉下脸,哼哼两声:“就她?一天到晚不学无术,只盼着别再给我惹是生非。倒是展岩,半年多不见,个头儿真是长高了不少啊。”   纪展岩十分有礼地抱拳一揖。   慕远盛看着这个乖巧听话的孩子,心底却掩不住一阵惋惜。   恰好谢苍霄也将目光转向慕沚,慕沚低着头,被银白发环约束的长发,顺延耳侧微微散落下来,衬得脸色是超出寻常的苍白。   他掩在袖口中的手,有些轻微的发抖,始终没有抬首,就仿佛在刻意回避着什么一样。   谢苍霄道:“我听你父亲说,这半年多的时间里,你的武功又精进不少。”   慕沚躬身,谦逊回答:“江湖上能人倍出,同辈世家子弟多是俊杰之才,慕沚自知相差甚远,不敢骄傲自满。”   “嗯。”谢苍霄颔首,朝身旁的慕远盛夸道,“贤侄天资聪慧,更是以勤奋为本,谦虚为怀,实属难得,怕是不出几年,江湖上又能多一俊彦,实乃武林之福。”   得挚友颂赞之言,慕远盛畅笑两声:“犬子不才,承蒙谢兄抬举。”瞧向纪展岩,也开口夸赞,“展岩德能兼具,聪明异众,谢兄能得如此好徒儿,看来后继有人了。”   谢苍霄笑道:“今日难得一聚,倒不如叫他们在此相互切磋一番。”   “哦?”慕远盛大感惊喜,要知道他这位老朋友隐居独悠谷后,甚少踏足江湖,众人只知独悠谷谷主医绝天下,却不知独悠谷代代相传的琼花剑法,同属武林中剑术一绝。纪展岩作为衣钵弟子,自然已被谢苍霄传授了琼花剑法。   慕沚与他年龄相仿,能跟这样一个优秀的对手比试,定然获益不浅,在来年的论剑大会上,对他也是极有帮助的。   慕远盛欣然同意,对儿子更是信心满满:“难得有此机会,你就去领教一下你纪贤弟的武技。”   慕沚微怔,但对于父亲说出的话,素来言听计从,朝纪展岩抱拳一揖,伸手作势:“纪贤弟,请。”   纪展岩点头,清秀如水的脸容上依旧无喜无忧,往园中走去。   慕沚刚一侧身,就被慕勉拉住衣袖,那一对大大的瞳眸璀璨闪亮,几夺日月之光,含着难以掩藏的期待与信赖:“哥哥,你一定会赢的。”   慕沚笑了笑,抬手想摸下她的头,但眼尾余光扫过那清癯的身影,动作不知怎么地一僵,手腕垂落身侧。   慕远盛双手负后,与谢苍霄并肩立于廊下,观望着园内二人的比试,慕勉则兴致勃勃躲到一旁,因在慕府,为尽地主之谊,慕沚待对方先出手,彼此相对默立,不动声色,一人雪绸长衫,一人天青衣袍,迎风招展,各添风姿,四周静得只可闻花叶的簌簌声,直至下刻,纪展岩倏忽拔剑而起,洒出一蓬银芒,整个人快如青云腾雾般闪逝驰来,与此同时,慕沚也凌空飞起,“澄月”出鞘,清吟挟风,宛若蛟龙出世一样惊魄,当他们身影交成一点,须臾激起剑光风雨。   慕沚所使的璇灵剑法,迅捷如电,剑风凌厉,讲究虚中有实,实中藏险,虚实变化间,便会给对方以致命一击。而那人,白衣胜雪,清绝飘逸,周身似有无数洁莲浮动,带起一片雪华流光,只差一点,便可羽化升仙。   纪展岩剑尖点空,盘旋出三条风弧,凭空幻化成朵朵银花,若幻若真,美不暇接,使用琼花剑法的人,每一剑都看似温柔,在千变万化的招式中,令敌人恍置身梦境一般,直至魂惊神醒,才知已被一剑穿心,唯独眸角晃过一抹天青淡痕,似天端的渺渺烟云,经风吹散,再无从可觅。   疾风过,竹影摇曳,剑风扫,桃花叠落,他剑挑长空,动作行云流水,沐雪般仙姿惊世破俗。他剑锋斜走,乍起寒光千重,青袂飘衣如梦,一现孤鸿飞临。   慕远盛与谢苍霄皆看得聚精会神,而慕勉目光一瞬不离那道白影上,神情间不自觉带出揪心与紧张,后面他们出手太快,肉眼几乎看不清,只隐约见得一青一白的人影,在翠光粉雨缤落中时聚时离,剑光交错。   最后剑势骤然止住,纪展岩半空落地,一连倒退两步。   慕沚提剑抱拳,温谦一笑:“纪贤弟,承让了。”   纪展岩一向寂静无澜的双眸中却泛着亮光,那是蕴含着激赏与相逢对手的兴奋,亦回礼抱拳。   谢苍霄感概:“贤侄适才使出一招,不愧为璇灵剑法中最精华的十二式绝技之一,展岩确实略逊一筹。”   慕远盛则道:“展岩论资质天赋皆属上乘,只可惜天生宿厄,口不能言,以致在武功施展上有所限制。”惋惜地叹了口气。   谢苍霄将目光投向园中的爱徒,少年正跟慕沚相顾而立,一个淡淡微笑,不失从容;一个沉静安宁,不见多余情绪。   慕远盛复又开口:“谢兄医术举世卓着,不知世间是否有灵丹神药,或是其它疗救之法,可以启开他哑门一穴?若能如此,只怕展岩今后在武学上,必有大成。”   谢苍霄深知他的想法:“展岩先夭噩宿,乃天意所为,如要以人力回天,复他缺陷,便要看他的造化了。”   慕远盛闻言,顿时了然于心,投之浅笑,不再过问。   “哥哥!”他们甫停下来,慕勉就像小鹿一样兴高采烈地跑上前,清灿的眸子,定定望着慕沚,“你们刚才出的招式好快,我都看不过来了呢,哥哥……你好厉害。”   慕沚无奈一笑,脸上不显半点倨傲之态:“天下高手数不胜数,哥哥这算什么厉害。纪贤弟年纪尚浅,倘若再过两年,只怕我们之间不分胜负。”   “再过两年?那哥哥岂不是更厉害了?”反正在她眼里,她的哥哥永远最厉害,永远是天下第一。   她像猫儿似的眯眼嬉笑,“看来以后出门我得跟紧点,哥哥身法太快,万一我跟丢了可就糟糕了。”   慕沚唉地一叹,指尖轻戳她的脑门,言辞间却尽是宠溺:“叫你不好好习武。”   慕勉与他闹了一番,才闲得功夫去瞧旁人,却发现纪展岩也正瞧着她,眸底冷漠无绪,好似把她当做木头一样看着。   作者有话要说:  感谢白雪飞的霸王票,深一鞠躬!   亲们,新年快乐,永远爱你们! ☆、脂香   慕勉暗暗腹诽,该不会是她一个劲夸哥哥,惹得他心情不悦了?但转念一想,对方惯来如此,总是一副皮肉不笑的样子。   正欲说几句,纪展岩的目光已从她脸上移开,往走廊方向行去。   此时慕勉留意了下他的右臂,而慕远盛的声音恰好传来,邀谢谷主他们前往闲云堂一齐品茶谈天。   ********   因纪展岩不能说话,慕远盛怕他坐着烦闷,便说让他在府上随意走走,又得谢苍霄的首肯,纪展岩方离开闲云堂,在外面的小花园径自踱行。   园中鸟语花香,花团锦簇,他走到一棵枝繁叶茂的槐树下停步,看着东墙栽着一排金银花架,被阳光映照,幻出奇丽缤纷的色彩,引来无数蝶儿翩翩围绕。   “咚”一声,一个拇指大小的青果从槐树上掉落。   纪展岩反应敏捷,侧身避过,很快,树上又掉下一个青果,接着是第三个、第四个、第五个……直如小雨似的纷纷撒落,但皆被纪展岩轻而易举地躲闪开。   不久,园内终于恢复寂静,随着树叶摇曳,密密的枝桠间忽然露出一张新月般白嫩的小脸。   “你知道是我呀?”慕勉眨眨眼,看到纪展岩仰着头,正目不转睛地盯向她所在的位置。   他点头。   慕勉想自己呆在树上甚是无趣,不如下来找他玩,便道:“你等等我。”   她宛若青雀移枝,动作轻巧地往下爬,可半途踩到一截树枝时,喀嚓一响,霍然折断,慕勉猝不及防,身体似陨星一般极速下坠,她本能地闭紧双目,下个瞬间,只觉一对瘦而有力的手臂将她凭空接住,衣随风转,平稳落地。   淡淡的药草香,仿佛春晨扑弥的雾气萦绕周身,慕勉睁开眼,撞入那一双处变不惊的瞳眸,就像光下耀目的宝石,是剔透纯粹的黑。   纪展岩面无表情,单臂揽着她腰,直至落地,才松开手。   慕勉手抚胸口,拍了两下,低头长吁一口气。   纪展岩见她无事,正欲转身,慕勉赶紧从后叫住他:“喂,等等!”绕到他跟前,一串话语如连环炮响起——   “你怎么没跟我爹爹他们一起在闲云堂?”   “我哥哥没有出来吗?他还在里面?可惜窗扇关着,我爬到树上也看不到呢。”   “你们都谈了些什么,肯定有提到我哥哥吧?”   她看着纪展岩俊秀却木然的面容,话问出后,顿觉懊悔:“对不起……我忘记你不能说话了。”   谢苍霄与慕远盛乃至交,每隔数月或半年,谢苍霄都会出谷来到慕家,为天生体质羸弱的慕夫人诊脉开药,顺便与老友长谈阔论。纪展岩幼年被谢苍霄抚养,有时也会随师父出谷,慕勉虽与他见过几次面,但印象不深,因为那时候,她就像只小麻雀整日跟在哥哥身后追着跑。只知道这个长相过于秀气的男孩子,身有残缺之疾,是个哑巴。   纪展岩瞅着她,无喜无怒。   慕勉便想到自己适才的恶作剧,尴尬地挠下头,有些嗫嚅道:“刚刚你的身法好快,一个青果都没砸中你……其实我以前听人说过,不能说话的人,耳朵也不太好使……所以才试了试,可现在看来完全不是的……是我不对,你别生气啊,我跟你道歉。”说到最后,她声音虽小,却不失认真。   纪展岩意外地看了她一眼,但仍无反应。   慕勉不禁叹气:“唉,以前也是这样,我问什么,你既不点头也不摇头,总是这么一副表情,简直像是木头做的……”她眼珠子溜溜一转,忽然踮起脚尖,一张芙蓉花颜骤然从他眼前放大,“要不,你笑一个给我看,好不好?”   纪展岩吃了一惊,下意识倒退两步,却无法摆脱眼前她的笑容,仿佛尘寰绽放的第一朵烟雨桃花,滢滢灿烂,甜美无匹,望入眸中,竟有种身处炽阳下的微微刺痛感,不自觉蹙起眉宇。   慕勉扑哧一笑:“嗯……总算有点表情了,看来不是木头啊。”紧接着想到什么,“对了,快让我看看你的右臂。”   纪展岩不明所以,而她已经拉起他的胳膊,天青袍袖上裂开一条把尺来长的口子,露出那宛如上等蚕丝般白晰的肌肤,亦衬得那道血痕愈发醒目狰狞。   “果然被剑划伤了。”慕勉仔细瞧了瞧,从襟内掏出一条白底绣兰花的绢帕,要往那伤口处裹去。   纪展岩见状挣劲,但被慕勉握得紧紧的:“你别乱动,我给你包扎一下,伤口虽小,但被风吹干可就不好了。”   纪展岩复又蹙下眉,可是没再挣扎,见她低着头,两排细细的睫毛微掩,好似栖蝶翅膀,被风拂过,一抖一颤,透着几分柔羸的美。   慕勉利落地给他包扎完,笑得眉儿弯弯:“我哥哥如果知道了,心里一定会愧疚,所以这件事,就由我帮他做了吧。”仰起头,神色间洋溢着骄傲的神色,“我哥哥的剑法厉害吧!”   这次,纪展岩终于点头,看到她眸底一下子大放光彩,两旁花影摇曳,映入那瞳孔尽处,顾盼流转,灿然生辉,瞬间黯淡了周遭万物,最是动人。   她开始滔滔不绝向他讲述起慕沚、她的哥哥,有多么的优秀,有多么的才华横溢,每当提起这个人的好,她的脸上就会流露出掩饰不住的兴奋与激动,仿佛在夸的人是她自己一样。   她像只小鸟,在旁边唧唧喳喳地说了好久,最后终于慢慢停下来。   “看样子,他暂时是不会出来了……”慕勉目光略微飘渺地落在房屋一点处,嘴里自言自语着,半晌侧过脸,纪展岩站在一旁,并未看她,而是兀自望着天空。   原以为他会嫌她说话烦闷,中途忍不住走掉的,慕勉笑了笑,但想起慕沚,唇角微掀的弧线又落平:“其实……今天是我的生辰,我不要什么礼物,只想他一整天都陪着我的……”   纪展岩这才转过头,她已经朝园外慢慢走去,青丝如云,嫣裙胜霞,腰上的一条七宝垂苏彩绦,好似仙人绸带在她周身舞动,本该光华四溢,可那背影,偏偏有股说不出的寂然萧索。   纪展岩立在原地,直至她的背影彻底消失,才看向自己的手臂,伤口处,被绢帕包扎成一个俏皮的蝴蝶结。   ********   夜里,慕勉溜到慕沚的书房,甫要敲窗,窗户已被人从内打开。   慕勉笑着跳进来,伸手勾住他的后颈,撅起樱桃小嘴:“你今天都没有好好陪我!怎么补偿?”   慕沚极淡笑了下,摆开她环在脖子上的手:“都十五岁了,怎么还跟小孩子似的,喜欢撒娇。”   慕勉正要说什么,目光却定格在他背后的墙壁上,上面挂着一幅画像,少女树下端坐,盈盈生姿,眉眼间尽是甜蜜的笑意。   他真的挂在书房里了。   慕勉喜不自胜,话不由自主地说出口:“以后哥哥的书房里,只许挂我的画像。”   她没有看到慕沚的表情一僵,稍后,他慢慢启唇:“好了,时辰不早了,早些回去歇息吧。”   “不要。”慕勉有些任性地皱起眉,“我才来,你怎么就要我走,说好今天要陪我的……”   慕沚略偏了脸,避开她的目光:“谢谷主来了,我们自然要一尽地主之谊,岂能怠慢。”   这个道理慕勉当然明白,但心里就是忍不住委屈,沉默片刻,也没再等来慕沚说话,只好默默地朝门口走去,那一刹,她脸上的难过失望,好比犀利无比的刃剑,割得慕沚胸口一阵钝痛,终是没能克制住,出声呼唤:“勉儿……”   慕勉内心一喜,立即回首,慕沚却已是低下头,脸容埋在烛光照不到的阴影里,显得晦暗不清,他叹口气,拉开书桌的抽屉,取出一枚紫檀小盒,交到她手中:“打开看看。”   里面装着一只水点桃花的口脂小盒,做工精雕细琢,格内的膏子淡粉细腻,奇香扑鼻,是顶好的口脂,出自幽州十分盛名的大明香,需到铺子里专门订制,平日里极难买到。   慕勉惊奇抬目,慕沚正静静注视着她的脸,眼神蕴有仅属于她的温柔:“哥哥送你的礼物,喜不喜欢?”   慕勉紧握手里的口脂盒,不知是因他的礼物,还是因他的一句话,整颗心都仿佛被阳光照得霞光万丈,笑着扑入他怀中:“喜欢,只要是哥哥送我的,我都喜欢!”   慕沚伸手抚着她的头发,没再言语。   原来,哪怕她在自己眼前流露出那么一点点的难过,他的心,都会承受不住。   作者有话要说:   ☆、宴意   “小姐,你真的要去吗?”看到慕勉坐在妆台前,秋渡有些忧心忡忡地问。   众所皆知,卫府卫千户是位武痴,一直与江湖上的武林人物有所结交,这次专门在府上摆了个小型的擂台宴,比试的都是从武馆里挑选出年约十三、四岁的少年,并邀来一些江湖朋友以及同样好武的官吏富贾们作客观看,卫夫人又是极喜热闹之人,特地邀请他们的女眷,聚于园中一起品茗赏花。而慕家本就是幽州大富之家,又属武林名门,慕远盛被视作贵宾,自然被应邀其中。   “秋渡,快点帮我梳妆一下,否则就来不及了。”差一点就睡过了头,慕勉急着朝窗外望了望,不住地催促。   秋渡动作虽快,却有条不紊,拿起象牙小梳,就像拨开重重浓墨似的,将那一头乌黑的青丝梳顺捋直,再打开妆奁,选簪配环,绾花堆雪一般,很快妆成。   慕勉兀自端详镜中的自己,秋渡见她一副毫不知晓的模样,终究忍不住开口:“小姐,我之前遣人打听了,薛小姐这次也会参加呢。”   慕勉反应不及,愣了下,才明白到她指谁:“薛旁婉?”   秋渡颔首。   慕勉瘪瘪嘴,不以为意地落下句:“她去她的,关我什么事!”   这俩人一向不对付,秋渡唯恐她们这回见面,又吵得不可开交,是以连哄带劝:“我的好小姐,这次哪怕薛小姐又说了什么不中听的,您也千万别往心里去,否则,又免不了老爷一番责骂了。”   “你放心好了,我才不跟她一般见识。”慕勉稳了稳头上的发簪,似乎心情甚好,不待多说,起身跑出房间。   秋渡见状叹口气,她家小姐素不喜与那些达官贵人家的女眷打交道,这次兴高采烈的样子,想来是为了能见到卫公子的缘故吧。   府邸门前,马车已经备好,慕远盛算着时辰,眉头越皱越深,而慕沚一袭雪衫,站在骏马旁,自一番诗云飘逸之感,他的目光,始终注视着大门方向。   “这丫头,总是嘴头上说,我看准是贪睡又起不来了。”慕远盛哼了两声,一拂袖,“咱们走吧。”   话音甫落,就瞧慕勉提着裙幅飞快地朝他们跑来,长长的朱绦飘在空中,波光迤逦,宛如彩虹穿云,煞是好看。   目睹他们要走,慕勉急得大喊:“爹爹,爹爹……等等我!”跑至跟前,已是气喘吁吁,整张小脸亦红晕生光。   慕远盛颦眉,看着就气:“瞧你这副慌慌张张的样子,成何体统!”   慕勉默然垂首,但老实不到片刻,眼珠子一瞄到慕沚身上,整个人立时喜笑颜开,上前挽住他的手臂:“哥哥,你别骑马了,跟我坐一辆车吧。”   慕远盛闻言又斥:“你年岁也不小了,成日就知道黏你哥哥。”   慕勉撅着嘴反驳:“我哪有,这半个月里哥哥总是跟随爹爹外出,经常见不到……”   “好了,先到车上去。”慕沚附在她耳边轻轻说了句,“要是想去,就别惹爹爹生气……”   慕远盛只当没听见他们俩的窃窃私语,轩眉一压,不怒自威,对着慕勉就是一番警告:“到了卫府,你给我谨记身份,规规矩矩的,别再捅出什么娄子来。”   慕勉“哦”了声,依依不舍地瞟眼慕沚,登上马车。   一行人来到卫府,一下车,便有家丁上前迎候,恭恭敬敬地将他们请入卫府前院,慕勉则由女婢引领着走进碧苑,临前她忍不住回首,直至那一抹白影从眼角消失。   碧苑内一片欢声笑语,卫夫人是极亲善的一个人,本身又喜欢慕勉,是以见她来了,免不了一阵嘘寒问暖,奈何女眷太多,与慕勉交谈几句后,便又忙着去招呼其他客人。   其中聚集着不少名门官宦家的小姐,慕勉与她们自然说不到一块去,径自选了一处凉亭就座,她本就不适应这种场合,呆久了,愈发感到枯燥乏味,无聊到直恨不得数起自己的头发来。   “你就是慕家的千金吧?”一名年轻女子突然坐到凉亭里,主动跟她攀谈,“我爹爹名叫任丘因,被江湖人称作三手夺魄。”   慕勉纵使未涉江湖,但对于名动天下的武林绝技以及有名有望的人物,还是有所耳闻的,比如四大世家里,沈家的“冷蝉指”,云家的“惊鸿乱影”,唐家的“雪羽遮天”……倒是不曾听说过什么三手夺魄任丘因的。   她不说话,那任姑娘却是话题一转,笑盈盈地问:“你的口脂颜色真好看,不知是在哪家铺子买的?”   慕勉扫她一眼,语气淡淡:“是我哥哥买给我的。”   “你哥哥……慕公子吗?”任姑娘的眼睛亮了亮,感叹一声,“你哥哥待你真好。”   慕勉不愿多说,但那位任姑娘仍旧自顾自地开口:“早就听闻慕公子文武双全,一表人才,真希望有朝一日,我能有幸一睹风采。”   “是吗。”慕勉不冷不淡地回答,“可巧,我哥哥今日也来了,正与卫千户他们在西园观看擂台宴,你想看,现在就可以过去。”   那任姑娘道:“我爹爹此刻也在西园,但他说了,今日是以武会友,尽是些大男人们,女子家不易抛头露面。慕姑娘若是愿意,我们不如交个朋友,彼此也能相互往来。”   慕勉仔细审视她两眼,傅粉施朱,翠柳烟衫,确有几分姿色,启唇慢慢吐出两个字:“好啊。”   任姑娘闻言一喜:“这么说来,以后我可以常到府上拜访了?”   “这倒无妨,不过就怕任姑娘拜访的次数频繁,难免造成一些不必要的误会,如果传到我未来嫂嫂的耳朵里,怪罪到我头上来可就不好了。”慕勉瞧着她的眼睛一点一点瞪大。   “你、你未来的嫂嫂?”她满脸不敢置信,笑容险些维持不住,“你是说,慕公子已经定亲了?”   “是啊,怎么你还不知道吗?”慕勉笑得格外灿烂,好整以暇地望过来。   任姑娘打起结巴:“这怎么可能呢,可是……我……从未听说这件事……”   “你不知道的事多着呢。”慕勉慢悠悠起身,整顿下微褶的裙裾,一字一句道,“比如我哥哥不喜欢浓妆艳抹的女子,不喜欢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子,以及,你身上玫瑰花露的味道太刺鼻,我哥哥肯定也不喜欢,更重要一点,那些千方百计为了接近他的女子,他肯定更不喜欢。”   那任姑娘脸都绿了,慕勉视若无睹,扭头施施然走掉。   她在苑内又寻了个不起眼的角落落坐,耳根子终于重新获得清静。稍后,秋渡赶来寻她,慕勉这才打起精神:“西园那边如何了?”   “热闹着呢,一时半刻怕是完不了。”秋渡知道她定是坐不住了,“小姐,你要是觉得闷,不如咱们先行回去吧。”   “不要,哥哥不是也没走……”反正在这儿等跟在家里等是一样的。   秋渡倒被她的话提醒了:“小姐,刚才我去西园的时候,并没有见着公子爷。”   慕勉神情错愕:“哥哥不在?他走了?”   “可我见临安还在,许是公子爷一时有什么事,暂且离……”秋渡字音尚未落全,慕勉已经往外走,她赶紧问,“小姐,你要上哪儿去?”   慕勉脱口而出:“闲得无趣,我想四处逛逛。”   秋渡环顾周围,满脸难色:“这、这不太好吧……万一老爷派人来寻……”   慕勉想想也是,顿住脚步:“那你留下来,我爹要是让人找来了,你就找借口帮我挡一阵儿。”   “小姐,我、我看还是……”秋渡踌躇不决,正欲再劝,慕勉已经一溜烟不见了人影。   卫府后花园建有水榭长廊,幽亭架阁,且栽植着四季名花,慕勉儿时曾随哥哥来过,对卫府颇为熟悉,走起来也算驾轻就熟,不过半道上,有名婢女倏然上前,朝她福个身:“慕小姐,我家公子有请。”   “你家公子?”慕勉怔仲片刻,紧接着反应过来,“卫连?”   婢女颔首:“我家公子说有要紧的事,特地派我来寻姑娘,劳烦姑娘随我走一趟。”   慕勉觉得她有几分眼熟,但一时又记不起,许是跟在卫连身边服侍过,自己一直没太留意。听完对方的话,她脑海迅速闪出个念头:“是不是我哥哥跟他在一起?”   婢女话不言多:“慕姑娘去了便知道了。”   这个卫连,搞什么名堂?慕勉虽然疑惑,但还是脚不迟疑地跟在她身后。   婢女领着她来到一处单独的小院,碧篁阴阴,风声细细,一下子隔离开外界的喧嚣,给人以幽凉舒爽之感。   慕勉正觉奇怪,那婢女已经恭敬退下,慕勉只得举步往前方的厢房走去,离门不过四五尺的一扇轩窗,恰好半敞开,里面隐隐约约传来低沉又不失急促的喘息声,慕勉凑近一瞧,却是双面绣喜鹊登枝的屏风后,一男一女相互拥在墙的角落,身躯紧贴,衣衫凌乱,吻得火热而激烈,正值难分难舍。   作者有话要说:  收藏实在不理想,某爱恳请大家顺手收藏一下文文吧。    ☆、佳人   这番光景,饶是慕勉一向胆大,此刻也不禁面红耳赤,而男子虽是背身相对,但那身量体形,慕勉仍旧一眼就认出来,不是卫连又是谁?至于另一个满面涨红,被按在墙角的女子……   慕勉顿感好笑地哼了声,难怪秋渡说薛旁婉也会出席这次卫府的柬邀,在碧苑却独独不见她的人影。适才领路的婢女,慕勉也终于记起来,正是以前经常跟随在薛旁婉身旁的小丫鬟。   慕勉冷嗤,为了个卫连,薛旁婉居然不知廉耻到这种地步了。不过心中没有半点愤怒,因为一想到慕沚不在这里,她就大大松了口气,满是欣然。至于眼前这一幕,她可没兴趣再看下去了。   偏偏她刚一转身,薛旁婉就不早不晚地发出一声叫嚷:“啊,窗外有人!”   卫连本正处于亢奋,一听她的话,霎时变了脸色,匆匆系紧腰带,几步夺门而出。当看到站在屋外的慕勉,不由得张大嘴巴,完全惊呆:“怎、怎么是你?”   慕勉想那婢女虽是薛旁婉的人,但听传话却是受了卫连的吩咐,一时也不知是他们二人谁的意,懒得理会眼前人,就要往院外走。   卫连见她不吭声,有些生气地搦住她的柔荑:“我在问你话,你怎么会跑到这儿的?”   慕勉甩开手,同样没好气:“特意叫人把我引到这里,不就是为了让我看这出戏吗?”   “什么?”卫连被她瞪得身形不自觉往后仰,满头雾水。   慕勉昂起头,冷冷一哼:“不过你放心,我是不会往外说的,但有句话不是说,若要人不知,除非己莫为,你们既然要偷偷摸摸做些见不得人的事,我劝你们还是换个时间地点,免得到时候被人发现,让卫千户颜面无光。”   “喂!你……”卫连被她理直气壮的警告一通,俊容青一阵白一阵,奈何无法反驳,只能狠狠瞪着她。   慕勉又不怕,挺起胸,完全是“你能奈我何”的样子,跟他大眼瞪小眼。稍后,薛旁婉整好仪容走出房间,一上来就环住卫连的手臂,螓首微垂,一副小家碧玉含羞带怯的模样,跟适才在屏风后与人激烈纠缠的样子相比,可谓大相径庭。。   但慕勉还不知道她——惺惺作态!果然,眼角刚扫去,薛旁婉也抬头迎合,一脸得意洋洋。   “不要脸……”慕勉瘪嘴,低低骂了一句。   卫连却误会,整个人直跟炸开锅似的:“慕勉,你骂我什么?”   慕勉见他跟薛旁婉站在一起,就觉得说不出的讨厌,哼哼两声,又瞟了他两眼,便昂首挺胸地走了。   卫连气急败坏,想到她那蕴含嫌厌又夹着嘲讽轻蔑的眼神,简直就像是抓到奸夫淫-妇一样,奸夫?不、不对……呸呸呸!   他盯向慕勉离去的方向,牙齿咬得咯咯作响,过去半晌,才发现薛旁婉正挽着他的胳膊。   他立时拨开,冷冷道:“你什么意思?”   “怎么了?”薛旁婉佯作不懂,举手抚抚鬓发。   卫连不吃这一套:“少给我装傻,你设计好的是不是?打算让我出丑?”   薛旁婉嗔怪道:“你生什么气,让你出丑,我舍得吗?”   卫连寒着面,几乎能冻结住一片湖泊。   薛旁婉最终没忍住,暴露出本性:“对,我就是故意的,让她知道你跟我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,省得她老恬不知耻地缠着你。”   卫连脸色铁青,活像要吃人一般:“在我头上打算盘,薛旁婉,我告诉你,别再让我发现有下一次!”   “哦,那你能把我怎样?”薛旁婉笑意轻快,翻看着五指上涂抹艳丽的蔻丹,全然不把他的怒火放在眼底,“你还是赶紧到守备府登门提亲好了,想她一个武林出身的粗鲁丫头,也配跟我争。”她一边说一边软绵绵地偎进他怀里,似要化成一滩春水,“卫郎……你跟我才是门当户对。”   卫连冷笑,语气不无讥诮:“我就算不娶她,可是也没说过一定会娶你。”   “你!”薛旁婉娇躯一僵,俏丽的面容上晃过一丝狰狞。   卫连推开她,转身往外走。   “你做什么,莫非要去追她?”薛旁婉恨得眼珠子都快瞪出来。   卫连本就压抑着满腔怒火,闻言回头怒吼:“她什么脾性,你难道不清楚?我看你是巴不得我早点死!”   薛旁婉不屑一笑:“她胆子再大,难道还敢光天化日下的在卫府动手伤人?”   “你以为她不……”险些说漏嘴,卫连慌忙闭口,拂袖离去。   薛旁婉站在原地,指甲往掌心里深深一掐,原本她安排好这一幕,就是想看看慕勉得知后怎么个闹法,按照以前,慕勉不闹个满城风雨是不会善罢甘休的,众人不明白发生什么事,只当是慕家小姐蛮横粗鲁,无理取闹,让所有人看尽她的笑话。   可慕勉今日的反应,简直出乎她的意料之外。   慕勉走在园中,因一心想找慕沚,脚步愈发疾快,而方才那颇为反胃的一幕,已经从她心底烟消云散。   “你这是要赶集去?”   卫连好不容易从后面追上来,一连喘着大气,慕勉见状微微蹙眉:“你干吗?”   卫连清下嗓子,挺直腰,恢复成一副浪荡洒脱的模样,浓眉斜挑入鬓:“你都看到了?”   慕勉道:“我又不是瞎子。”   卫连瞧她突然抬了下衣袖,处于神经紧张,迅速倒退两三步,绷起脸:“慕勉,我警告你,这里是在卫府,你若敢轻举妄动,对我怎样,到时候吃不了兜着的人可就是你——”   慕勉就跟没听见似的,环视四周,只顾寻找着那一抹身影,为此某人的话,完全成了耳旁风。   卫连不得已又重复一遍:“我说的话,你到底听清楚了没有?”   慕勉发觉他一直尾随其后,神情显得不悦:“你总跟着我做什么?”   事有反常即为妖!   上回他到满春楼寻欢作乐,她就恨不得杀了自己,今日撞见他与薛旁婉亲热拥吻,却表现得如此风平浪静。   卫连越想越心惊胆战,像她这样的女子,最容易因爱成恨,万一她背着自己做出某种极端的事来,可就一发不可收拾了。   他自不肯放任她一人,挑挑眉:“谁跟着你了,这里是我家,我想去哪儿就去哪儿,倒是你,不好好留在碧苑,四处乱跑什么?”   慕勉欲张口反驳,但话到嘴边又吞回去,一甩头,大步流星地往前走。   卫连背后冷哼,倒要瞧瞧她打的什么鬼主意。   两人一前一后,在园内踱行,偶尔有卫府侍婢经过,见他们互不言语,距离又不近不远,颇感奇怪,但皆抱着不闻不问的态度,规规矩矩福个身,又各自忙着手上的事去了。   暖阳高照,桃红柳绿,风里挟着的花香熏人欲醉,卫连“唰”地打开折扇,不停地摇啊摇,将那一身的风流倜傥散发得淋漓尽致,他闲闲地欣赏着满园春光,没过多久,视线又绕回前方的女子身上,白裙朱绦,轻然欲飞,正如画般,窈窕姿,美人影,几月不见,这丫头倒是愈发出挑了,不禁回想刚刚看到她的第一眼时,眼底有着即将掩不住的惊艳。   她脚步急促,左顾右盼,仿佛在找人的样子,卫连心里正暗暗嘀咕,下一刻,她倏然停下来,一动不动地盯向前方,卫连顺她视线抬目,大感意外:“咦,那不是阿沚吗?”   慕勉好似没听见他的声音一样,目不转睛地望向慕沚身旁的黄衫女子。   架于芙蕖池之上的水榭长廊里,一男一女并肩行走,男子白衣胜雪,清贵绝尘,女子面赛芙蓉,眼波含笑,彼此所过之处,衬得周围景物一片黯然。   卫连大吃一惊,随即托着下巴坏笑:“果然是窈窕淑女,君子好逑。你哥哥他素来不招惹女色,这回看来,总算是开窍了呢。”   阳光下,慕勉脸色白得像是冬日里被风辗碎的雪片。   “原来慕公子喜欢吃红梅酥,正巧我也喜欢呢,慕公子若不嫌弃,下次慕公子与令尊再到府上做客时,可愿尝尝素灀亲手做的糕点?”郑素灀螓首微抬,看着那人就在自己身畔,俊雅的侧面轮廓被光线细腻勾勒,透着玉般温润的美,池中莲花浮摇,而他衣香如雪,翩翩如梦里过客。   慕沚始终低着头,看似专注倾听,实际思绪却有微微走神。   直至郑素灀一连呼唤两遍,他才有所惊醒:“郑姑娘客气了,既是你亲手所做,慕某自然期待。”   郑素灀眸底波光似湖起涟漪,盈盈荡动,欣喜自不必说,自从看见慕家公子第一眼起,她心中便暗生情愫,这样一个高洁温雅,文武冠绝的男子,有谁不心动?   况且奇怪的是,上回父亲邀请慕远盛到府上做客,他与她在园中意外相遇后,慕远盛再到府上拜访,他总会一同前往。就连身边的丫鬟都有所察觉,慕家公子是不是对自家小姐有意?明面是向郑老爷讨教武技,实则是为见她一面?   而他对自己所提的要求,从未做出回绝,郑素灀更派人打听过,慕家公子心洁如玉,绝不是个贪爱美色之恕   莫非,他真的对自己有所倾慕?   郑素灀深一呼吸,从衣袖里掏出一枚精美的粉红物件,递给他:“眼瞅天气渐热了,这是我亲手缝制的荷包,里面配有特殊香料,夏日携带,有驱逐蚊虫的效果,慕公子若不嫌素灀手艺差,可愿收下……”   慕沚一怔,有些迟疑,许久,才伸手接过,清雅的脸容上并无太多情绪:“多谢了……”   他继续迈出几步后,突然看到正站在水榭长廊另一端的慕勉,霎时如被雷击中,身体不能动弹分毫。   作者有话要说:   ☆、患失   隔着粼粼水光,两条视线凭空碰撞,慕勉本是寂然如雪的脸上,倏地绽开一抹浅笑,朝他们奔至而来。   慕沚立在原地,有些微微发僵,只是看着她朝自己一点点临近、一点点临近……   “原来在这里,我找了好久呢。”慕勉甜笑如花,一上来就圈住他的右臂,晶灿瞳眸中俱是那玉容雪影。   “慕公子,这位姑娘是……”他们如此亲昵的举动,几乎叫郑素灀手足无措。   被慕勉紧紧环着,慕沚只好轻叹一声:“她是我妹妹。”   郑素灀惊讶,但因这一句话,绷紧的心弦却彻底松弛下来,美眸柔波一漾,对眼前人显得十分喜爱:“是勉儿吧,我常听你哥哥提起你呢。”   慕勉置若罔闻,一味摇着慕沚的手:“哥哥,我觉得这里好生无趣,不如我们先行回府吧。”   慕沚没有回答,而是望向她背后的卫连:“你们怎么会在这儿?”   “是他非要跟着我的。”慕勉撇清关系。   卫连怕她当众揭自己的短,报以不在意地一笑,合上折扇,向郑素灀深深一揖。   慕沚介绍:“这位是江湖人称南山一叟,郑老前辈的千金,郑姑娘。”   卫连恍然:“原来是郑姑娘。”想是没有外人,他露出一道欠扁的笑意,“不过阿沚,你与郑姑娘又为何会在此?”   郑素灀面泛两朵红霞,满是羞赧之态:“我一时觉得烦闷,想着到后园走走,谁知恰好就遇见了慕公子。”   “看来郑姑娘觉得与我哥哥谈天,要比在碧苑吃茶看戏有趣得多呢。”迎着日光,慕勉的笑容甜美异常,仿若千树梨花齐绽,令人眼前一炫,却又能感受到其中的晶华刺目。   郑素灀神色有细微不自然,但态度仍旧亲善随和:“勉儿,想来我比你年长一些,不如今后我们便以姐妹相称吧。”   “不了,你我初次相见,关系并不亲近,我理应称你郑姑娘。”慕勉不再看她,静静凝向慕沚,眼波流转,巧笑倩兮,“哥哥,我费劲半晌才寻到你,偏偏郑姑娘这么巧就遇见了哥哥,倒像早知道你在卫府后园了呢。”   郑素灀眼神有一丝霾影,但很快掩去,看向慕勉的目光中便多了几分深意。   慕沚皱起眉,近来因心情烦乱,今日他才想避开喧嚣之地,独自到园中散心,与对方的不期而遇,其实他又何尝不清楚,或许并非是单纯的巧合,但有些事,只要他心底清楚便好,他不希望勉儿会有复杂的思绪。   卫连故意呛咳两声,打起圆场:“郑姑娘别介意,这丫头一向如此,打小最是黏腻她哥哥。”   郑素灀以帕掩唇一笑,举手投足间,端庄得体:“当然不会,勉儿冰雪可爱,叫人打从心眼儿里喜欢,其实我很羡慕慕公子,能有这一个惹人疼的妹妹。”   慕勉不动声色,掐紧掩在袖子里的手指。   卫连一时心血来潮:“阿沚,反正我也不喜外面那些应酬,这里清静自在,不如咱们在亭内略饮几杯,如何?”   慕沚从慕勉身上收回视线,颔首答应:“好。”   卫连略带迟疑地扫眼郑素灀,却听郑素灀开口:“江湖儿女,素来不拘小节,卫公子不必在意。”   卫连将折扇往掌中一扣,笑得眼角线条微挑,好一段风流意态:“正合我意,今日有美人相伴,简直快哉快哉。”   他不自觉偷瞟身旁女子,慕勉一言不发,随他们坐在池中央的悬纱凉亭里。   侍从为他们一一斟满酒,待到慕勉这里时,慕沚阻止:“她不喝酒。”   卫连一愣,继而忍俊不禁:“我瞧她性子那么烈,原来是个不通酒性的。”   慕沚没说话。倒是郑素灀盈盈一笑:“勉儿年岁尚小,这等陈年的竹叶青,自然是不碰为好。”言毕,她举杯,“素灀在此,先敬两位公子一杯。”一杯入腹,容光焕发,靓丽无比。   卫连拍桌道:“郑姑娘好酒量,今日我算开了眼界!”   慕勉不以为意:“不就是酒,有什么不能喝的。”   “勉儿。”不顾慕沚劝阻,她快速斟了一杯,一饮而尽,霎时觉得头热脑涨,喉咙火辣辣的,像被烧得开焦的刺刀穿破入腹,她连眼圈都红了,险些一口呛出来,却仍倔强地忍住了。   郑素灀掩帕,忧心一叹:“瞧瞧,小孩子就是小孩子,脸都红了呢。”   慕勉晶莹似雪的脸蛋上,很快弥漫起一片血色,红彤彤得如醉浓的胭脂,慕沚攥紧十指,竭力抑制着某种情绪,而卫连方知她是真的不通酒性,吩咐侍从:“去准备一杯鲜梅酿的果水来。”   “不用。”慕勉带着近乎赌气的笑容,伸手去拿酒壶,但被一只柔若无骨的酥手提前握住壶柄。郑素灀关心地道:“勉儿,还是别喝了,再喝下去,怕是要醉了。”   慕勉笑着去夺,郑素灀没松手,彼此相互挣了几下,最后因慕勉一个用力,郑素灀猝不及防,身子往前倾去,不小心碰翻跟前的杯盏,洒了满身酒香,而慕勉手一脱力,酒壶“哐”地一响,摔得支离破碎。   慕沚忙起身:“郑姑娘……”他叹口气,“小妹多有失礼之处,还望海涵。”   “无妨的。”郑素灀用帕子掸了掸被酒濡湿的裙裳,举止间丝毫不显狼狈,反而落落大方,语气更是宽容柔美,不含一丝怪怨,“是我自己刚刚一时手滑,不怪勉儿的……只是颇为遗憾,看来我得先行告辞了。”   为表歉意,慕沚开口:“我送郑姑娘一程。”   郑素灀微笑,没有推辞。   慕勉冷眼看着他们走出凉亭,尔后眼尾余光扫向残留在地上的瓷片碎渣,想也不想,一脚狠狠踩了上去。   恰好卫连转过头,发现慕勉容颜失血似的苍白,往她脚下一瞧,顿时大惊失色:“喂!你怎么这么不小心!”   慕勉目不转睛地盯向前方那条人影,带着一股近乎自虐的快感,脚下越来越用力,尖锐的碎片刺破鞋底,渐渐蔓延开一片血渍,直至看到慕沚闻得呼声转身,脸上那一刹的惊惶失措,让她微微露出笑容,身体里,有痛楚与欢愉的感觉交织并存。   她鞋底下漫出血,卫连急得伸手拽她,但慕勉固执着不肯动,与此同时,慕沚已经赶到,直接将慕勉打横抱起,动作虽快,却有着说不出的小心翼翼,好似把她当成一件易碎的珍宝,那时卫连说了些什么,他全然听不到,眼中出了慕勉,再也容不下其它。   他顾不得避讳,脱掉慕勉的绣花小鞋,原本雪白的罗袜上全是殷红血色,他只觉心脏仿佛被一箭洞穿,不受控制地抽搐,声音亦是微颤:“忍着点。”   他拔掉那些刺入肉里的细小碎片,慕勉疼得蹙眉,不自觉往他怀里钻了钻,慕沚浑身都在发抖,取出帕子迅速绑住伤口,抱着她匆匆步出亭外。   郑素灀原以为慕沚会跟自己说些什么,可迎面走来的那个人,就像一阵风,与她擦肩而过,他甚至连一眼都不曾给她,始终灼灼注视着怀中女子,而她,不过透明一般。   派侍从前往西园支会父亲一声,慕沚则抱着慕勉登上马车,吩咐车夫起程,提前离开卫府。   慕勉静静窝在他的臂弯里,稍后抬头,慕沚却把脸偏到了一旁。   知道他在生气,慕勉语气若嗔若怨:“我的脚都伤了,你还跟我生气。”   慕沚身体猛地绷紧,片刻后,终于俯首与她对视,眸底是藏也藏不住的忧急心疼。   慕勉却敛去嘴角淡弯的弧痕:“把那个东西给我。”   慕沚不明她所指。   “她不是给了你一个荷包吗?”慕勉一摊手,“给我。”   慕沚沉默,随即从袖内掏出荷包。   慕勉握着那绿锦缎绣牡丹的荷包,图案精美,针脚密匝,看得出对方是下了一番功夫。   她想也不想,伸手用力撕扯。   “勉儿……”慕沚皱着眉,却未阻止,任她将荷包撕得扭曲不成形状,掀帘丢出车窗外。   慕勉仰起头:“你可不可以答应我,以后再有其他女子给你荷包,你都不会接受,更不会戴在身上。”   慕沚凝睇着她,窗外有斑驳的光影,从他眼中转瞬即逝,显得那样复杂难明。   许久,他答道:“好。”   慕勉鼻尖一酸,大大的清灿眸子里,浮光荡漾,恍惚有泪:“哥哥,你都不疼我了。”   慕沚抚着她的头发:“我没有。”   慕勉笑意有些悲凉,更透露着无限委屈:“你今天都不向着我了。你跟她在一起,你是不是喜欢她?是不是?”   慕沚只是看着她,缄默无言。   慕勉感到胸口沉沉下坠,肺里的气像被抽走,快要无法呼吸的窒闷。她抓住他的右臂,任性而固执地问:“我不喜欢她,你以后不要再见她了?好不好?”   她就要哭出来,慕沚抬起手,但经过极力克制后,又恢复了往日的冷静淡定:“勉儿……你别任性,哥哥将来总要成家娶妻的。”   慕勉冷冷一笑:“所以你就不要我了,是不是?”   慕沚摇头:“勉儿……”   “就是! 你就是不要我了!”慕勉眼泪一下子夺眶而出,像小蛇一般在他怀中扭动挣扎,“你走开,反正你也不要我了,你还管我做什么!”   受伤的右脚刚着地,她顿时吃痛地“啊”了声,小脸恨不得皱成一团,慕沚慌张地将她牢牢抱在怀里:“勉儿,勉儿,你别这样……”   从她看到流泪的那一刻起,他只觉得心痛如绞,用力搂住她:“不会的……哥哥永远都不会不要你,永远都不会……”   这世上任何女子,都远远不及他的勉儿重要。   慕勉小声啜泣着,他用拇指一点一点为拂拭她眼泪,那么轻柔,仿佛她是水晶做的,一不小心就会破碎。   他听到她说:哥哥,我不会嫁给卫连的,所以,你也不要娶她。   作者有话要说:  亲们,喜欢这篇文文的话请撒个花留个言吧!>_<   在此特别感谢萧亦亲的霸王票!!!深深一鞠躬!!! ☆、心思   “小姐,您瞧开那石榴花开得多美啊。”   慕勉的脚伤养了大半个月,委实把她憋得要命,前阵子又值细雨绵绵,难得今日天气晴好,便带着秋渡出来逛园子。   “小姐,这花新鲜得还盛着晨曦的露水,要不咱们采一些来淘胭脂怎么样?”秋渡出着主意。   其实慕勉没甚兴趣,不过秋渡一脸兴致勃勃的样子,实在不忍拂她的意,很快,秋渡就取来篮子,穿行在花林间拣着新鲜的花儿摘,没多久,已是不见了人影。   慕勉托腮坐在凉亭里,尽管周围鸟语花香,蝶蜓欢飞,却仍让她感到百无聊赖,她解开随身携带的小香囊,掏出那个水点桃花的口脂小盒,打开盒盖,用指尖轻轻挑了些口脂,放入嘴里吃着,想到什么,忍不住甜甜一笑。   隔着假山,有脚步声渐驰渐近,还当是秋渡那丫头回来了,慕勉刚起身,传入耳中却是一道男声——   “公子,公子,前往慕公子所住的园子,不是应该走另一边吗?”   卫连听舟书在耳边唠叨个不停,俊俏的眉宇间蹙出一道深痕,正待发作,眼尾余光忽然映入一条柔影——却是那人系在腰际的朱绦,辗转半空,随风舞动,宛如绯红的莲,凭空绽放着妖丽之华。   望见亭中人,他面色一惊,也不知怎的,说话竟有点打磕:“你、你怎么在这儿?”   慕勉皱着眉,只觉他问得莫名其妙:“这里是我家,我不在这儿该在哪儿?倒是你,怎么在这里?来找我哥哥?”   卫连居然有些尴尬,自不肯说出实话——刻意绕道经过花苑,还不是为了能见到某人。   但他转瞬就恢复正常,清下喉咙,一对桃花眼斜斜睨来:“你的伤好了?”   慕勉不料他迸出这么一句,先是呆了呆,继而点头。   卫连暗笑,瞧瞧,他稍微流露出一点点关心的样子,对方就显得不知所措了,之后指不定要怎样感动或者撒娇呢。   他扬起下巴,站得昂然挺直,只等着慕勉主动讲话,可惜过去半晌,却听慕勉问:“你怎么还站着不走?”   卫连就像被呛到,差点咬着舌头,抬头见慕勉眨着眼,满脸不解的样子,他情不自禁攥了攥手:“你,你就不想跟我说些什么?”   慕勉更疑惑了:“说什么?你不是来找我哥哥的吗?”   卫连咬着牙,尽管颇不情愿,但还是提醒道:“上回的事被你撞见,你觉得我对不住你是不是?   慕勉起初不明所以,稍后一沉吟,才回过味来——当时他与薛旁婉在小屋屏风后,两个人亲热得就跟是烈火点着了干柴。   她一下子拉下脸来。   卫连这才觉得舒服,眉宇的蹙痕变得舒缓,昂起头:“我这人虽然行事风流,但还不至于做些低劣卑鄙的事,让人把你引过来……完全是薛旁婉出的歪主意,我可完全不知情。”   他随之想到什么,竟有些动容,唉地一叹:“我知道,你当时心里一定不好受,许是恨透了我,但你又何必故意弄伤自己。”   慕勉听得云里雾中,搞不懂自己受伤跟他有何关系:“卫连,你说什么呢?”   卫连摇摇头,一本正经道:“其实我真的没有想到,你为了引起我的注意,居然狠得下心用这样的法子……”   当时卫连就在想,这丫头真是傻得可以,只为取得他的一点点关心,不惜弄伤自己,这突如其来的一举,倒令他心中有了几分愧疚,恐怕这段日子,她就眼巴巴地等着他登门探望吧。   “卫连你……”慕勉瞪大眼睛,简直哑口无言。   卫连见她这般,即知是被自己说中心事,声音里居然略带歉意:“不过慕勉,尽管你对我痴情一片,但我也不能为此就答应娶你。”   慕勉道:“不是……”   卫连打断她,很耐心地讲:“而且你也不要让你哥哥来求我,我跟阿沚虽是好朋友,但我不能因为这样就真的违背自己的心意啊,你也知道,我是不可能只对一个女人上心的,况且你的性情,也不是我所喜的……”   听他自顾自言,慕勉有些头疼地抚额,觉得自己再说什么都是徒劳,干脆让这家伙自作多情的说下去吧。   她扭头就走,使得卫连话到一半不得不打住,提心吊胆地追上前:“喂,你可别又突然想不开啊?”   慕勉深深一呼吸、深深一吐气。   卫连满脸的莫可奈何:“我也是为了你好,可你如果始终忘不掉我,我也没有办法……其实,你也并非一无可取,你要是能把脾气改改,气量大度一些……”   慕勉刹住脚步,猛一转身:“卫连,你烦不烦!”   卫连吓得跳脚,待缓了缓神,一下子心头火起,用手中折扇指向她:“瞧瞧你这个凶悍劲儿,谁敢喜欢你!”   慕勉叉着腰,满不在乎:“你放心好了,今后我再也不会纠缠你,更不会逼着你娶我了。”   卫连也不知哪里来的自信,神情自若,摇着扇子,不疾不徐地启唇:“我知道,你这是说的气话。”   “你……”不可理喻的家伙!慕勉瞪他几眼,干脆一言不发,转身离开。   “真是小孩子心性……”卫连站在原地,用扇掩着唇一阵好笑,虽没跟去,但目光又不由自主的,往她离开的方向循望,纤瘦的身影已从花阴间渐渐杳去。   不知为何,想到适才她嘟嘴气鼓鼓的样子,好像一只吃到撑饱的小松鼠,卫连竟觉得颇为可爱。   ********   天气入夏,屋里显得格外闷燥,西窗的湘竹帘子半卷着,隐约见得外面花木扶疏,蝶影繁繁,一只碧绿色的蜻蜓栖在帘子上,似也被蝉声吵得倦了。   “秋渡,这里你再绣得慢一点,我没瞧清楚。”二人倚坐在榻上,手里各自举着一个绣棚。   秋渡只好将线拆掉,又重新绣了,慕勉学得认真,仿照她的绣法,在自己的绣棚上一线一穿。   秋渡瞧她不时用手揉着眼睛,心疼道:“小姐,不如歇会儿吧,从一大早绣到现在,仔细眼睛疼。”   “没事,没事。”慕勉却兴致盎然,举起手中已经绣好一半的图样,左看右看,觉得十分满意。   秋渡叹气:“小姐,这么一个荷包,您都绣了将近一个月了,手指头不知破了多少次,要不干脆让奴婢帮您绣吧。”   “不行。”慕勉很坚决地摇头,“这荷包上的一针一线,必须是我亲手绣的才行。”   因为,这是她要送给慕沚的,她必须要用心,就算手指头破了又怎样,只要他能永永远远戴在身上。   秋渡一开始也是大出意外,从不爱女红的小姐,以前可连针线都懒得碰一下,而今却跟转了性似的,成日缠着她学刺绣,偏偏这件事,还不许她向外人说。   秋渡对自家小姐当然言听计从,其实仔细一想,便可知对方是有了小女儿家的心事,但小姐叫她做什么她就做什么,小姐不肯说的事,她就不过问。   李顺儿的声音在门外响起:“大小姐,夫人来了。”   慕勉吓了一跳,立马停下针线,跟秋渡说:“快去,快去。”   秋渡点点头,起身迎了出去,而慕勉手忙脚乱地将绣棚缎料丝绳等等一齐塞进针线筐里,有些头大地思付着该藏在哪里,不料慕夫人已经进来。   “娘……”她直直站着,下意识把针线筐掩在背后。   举动虽快,却也落入慕夫人的眼中,慕夫人不动声色地一笑:“娘又不是你爹,怎么瞧见娘来了,就一副紧张兮兮的样子?”   既然被发现,慕勉只好将东西放回桌上。   慕夫人见是针线筐,大吃一惊,随即挽起她的手,一同坐在临窗的炕上,语重心长地讲:“勉儿长大了。”   慕勉微微赧然,小声嗫嚅着:“其、其实……不是我……”   慕夫人笑道:“难不成你要告诉娘,这些个小物件,全是秋渡一人绣的?”   慕勉自知无法否认,垂下睫毛,像帘外的蝶影一颤一颤。   慕夫人拍拍她的手:“傻丫头,女儿家到了这般年纪,谁不有个心事?在娘面前,有什么不好意思的。来,让娘瞧瞧你绣得如何。”   慕勉闻言一惊,赶紧将绣件死死掩在背后:“还是别了,绣得不好……怕娘笑话,等我先练练手,改日再拿给娘看。”   慕夫人知她羞赧,自然不作强求:“好好,那娘就先不看了,原先我还觉得奇怪,这段日子你整日闷在屋子里,还以为你哪里不适,原来是在私底下认真呢。”   慕勉嘴硬:“没有,夏日里天气太热,一时闲来无趣,才想着绣着玩的。”   慕夫人笑笑,捏了下她白嫩嫩的脸蛋:“娘又不是外人,怎么还不好承认,是绣给卫公子的是不是?”   慕勉没吭声。   慕夫人一瞅她那样子,想来如此,不禁也勾起了昔日往事,语气流露出些许怀念:“娘那个时候,也跟你一样,为了给你爹绣个荷包,熬了好几个晚上没睡才绣好,就怕你爹爹不喜欢。”   慕勉眨着眼:“娘的绣法这样好,爹爹怎么会不喜欢呢。”   “傻孩子。”慕夫人微笑,“那时的心情可与现在不一样,就怕心上人不明白自己的心意。”   慕勉接话问:“那爹爹当时肯定收下了吧。”   至今忆起,慕夫人心中依觉甜蜜:“是啊,不仅收下,还笑得合不拢嘴呢。”   与如今严肃的父亲相比,慕勉还真有点想象不出来——那时少年青涩腼腆的模样:“娘,那爹爹还收过其他女子的荷包吗?”   “自然没有。”慕夫人眼中晃过幸福的笑意,“你爹一直戴着娘的这个荷包,直至现在,还被他妥善保管着。我本说料子已是旧了,再重新为他绣一个,偏偏他还不要。”   慕勉背后握住绣件的手指微微拢紧。   那个人,答应过她,今后再不会接受其他女子的荷包,所以,她是相信他的。   慕夫人从思忆中回神,见慕勉低头若有所思,沉吟片刻,轻曼启唇:“勉儿……其实有句话,娘一直想跟你说,卫千户与你爹算是把酒倾谈的知友,卫夫人为人又亲善随和,咱们两家相互又知根知底,倘若联姻,也无不可的,但毕竟是官家,不比武林富贵之门,该懂的规矩自然要懂,只要你用心肯学,娘相信你一定能做的到,只是卫公子……”她声音微顿,叹口气,“你哥哥既能跟卫公子做朋友,说明卫公子为人并不坏,只是生性风流,将来难免三妻四妾……娘知道你心肠直,受不得委屈,但那些姬妾又岂是轻易好惹的,娘就担心你日后嫁过去吃亏,原本我想着,也许你对卫公子只是一时迷恋,等过几年再瞧瞧,可现在看来,可能是为娘想错了。”   “娘……”母亲突然说出这些,让慕勉错愕不已。   慕夫人道:“娘想着,改日寻个机会,去听听卫夫人的意思,若能把你的亲事早日定下来也好,这样说不定,也能让卫公子早些收了心。”   “不要,千万不要!”慕勉急得大惊失色,几乎要嚷出声来。   慕夫人被吓了一跳:“勉儿,怎么了?”   慕勉欲言又止,恢复冷静后,口里徐徐吐字:“娘,我不想嫁给卫连。”   慕夫人诧异:“你以前,不是一直说想要嫁给卫公子吗?”   “可是现在不想了……”慕勉撇过脸,眸底尽处,一丝异样的光绪转瞬即逝,“娘,我不喜欢他。”   慕夫人莫可奈何地笑了笑:“你不喜欢卫公子,那你倒说说,这是绣给谁的?从小到大,你见了针线就说烦,那会儿教你刺绣的嬷嬷整日找不着你的人影,可现在,你忍着手疼,也要一针一线的完成它,还说不是自己喜欢人家?”   慕勉只觉百口莫辩,胸口处愈发沉重,宛如吞金一般难受,她猛地扑入慕夫人的怀中。   慕夫人大惊:“勉儿……”   慕勉偎在怀中,始终不肯抬头:“娘……我不想嫁人,让我一直陪着您好不好?”   女儿鲜少有这般忸怩软弱之态,听得慕夫人一颗心又酸又软,自己又何尝不希望能把她一直留在身边,出手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,叹了声,安慰哄劝:“好、好……娘不逼你了。”   慕勉阖紧双目,心内怀着深深的愧疚与无可解脱的矛盾。   她无法说出口,无法告诉眼前人,她真正喜欢、扎根在心底,最最渴盼在一起的人是谁,因为——   那是不允许的。   她与那个人,拥有着血的牵绊,也是世上最亲,最不可以在一起的两个人,一旦跨越,便是禁忌,注定粉身碎骨,万劫不复。   慕沚,她的哥哥,与她拥有着同样的姓氏,同样的血缘。而她,喜欢上了自己的亲哥哥。   那样那样的喜欢。   ********   深夜,长月如钩,更漏轻响,书房灯光高掌,摇曳的影拖亮满室。慕沚目光直直落在书卷一页上,许久不曾移动,兀自出着神。   终究心绪烦乱,他搁下书卷,一抬首,映入眼帘便是墙壁上的那幅画像,桃花树下,少女笑得甜美灿烂,好似穿越时空,近在眼前,他痴痴地望着,不由自主伸手,想去触碰那人的脸……   烛火明灭间,头脑瞬刻恢复了清醒,他若惊若惧,仿佛犯下什么可怕的事,牵引胸口最深处的部位,又在隐隐作痛。他想起那日桃花纷飞,她静静伏在他的膝上,美丽的睡颜如花般香甜,他情难控制,竟是做出身为兄长不应有的举动,而一切,恰好落入那人的眼中。   慕沚用手狠狠按住心房,似在抵制那带有罪孽痛意的感觉蔓延。   此时窗户,被轻轻叩响。   慕勉站在窗前,看到慕沚打开窗,他的脸色有种异样的白,好似雪花琉璃,被月光一照,更近透明。   慕勉有所察觉,担忧地问:“哥哥,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?”   慕沚还未答,她已经踮起脚尖,伸手去碰他的额头。   一时间,二人离得极近,肌肤相贴,气息交缠。   之后,她放心地笑了笑,收回手来,发现慕沚呆呆地盯着她的脸,目光专注得深邃。   很快,他垂落眼帘,那些意乱复杂的光绪在遏抑下消逝,目中,重新恢复了温和冷静:“没事的。”   慕勉劝道:“哥哥,你的剑法已经很厉害了,所以不要总是成日练剑,万一真的累病了怎么办。”   慕沚笑着回答:“知道了。”   慕勉缓缓低下头,欲言又止,一缕皎洁的月光晃过她的面颊,恍惚洇着红晕:“明天晚上,就是曲灯节了。”   她不提,慕沚倒真的忘记了。   慕勉瞧他一副恍然的表情,暗自欣喜:“明日酉时三刻,哥哥记得一定要到曙光桥上来。”   慕沚正欲询问,她却丢下这句,转身跑掉了,那一刹,她的眉梢眼角翘起,有着掩不住的笑意。   暗夜里,她的身影轻灵飞快,好似误闯尘寰的精灵,眨眼间已是不见。   她不知,慕沚呆呆立于原地,一动不动,吹着一夜凉风。   作者有话要说:   ☆、阑珊   曲灯节是幽州特有的节日,又称祈愿节,每逢一入夏暑,除了七巧河灯节,便属曲灯节最热闹。   远山外,日头偏西,刚有了一点黄昏的预兆,街道两畔的店铺酒楼已是纷纷挂起彩灯,一些流动的摊贩,亦早早准备好商货物件,在开放的河边上毗邻摆开摊点,打算趁着今夜能够大赚一笔,待到天色入幕,便见街巷上华灯逶迤,烁斗溢彩,平日深居简出的贵妇千金,豪门富家的少爷公子,平民百姓的少男少女,俱在今晚出了门,或携丫鬟侍从,或乘小马软轿,或徒步行走,不多时,街上已是熙来攘往,人头攒动,小贩们的叫卖声此起彼伏,画糖画的、捏泥人的、卖胭脂香粉的、卖糖面炸糕的、卖布料陶瓷的……还有玩杂耍,演木偶戏的,那些前往河边放灯的游人,有的视而不见,有的驻足观赏,有的见着心喜便掏了钱买,摩肩擦踵,热闹非凡。   像这样的节日夜,尤受年轻女子们的钟爱,可以不拘束,自由出门,更能趁着机会私下与心上人约会,一同去河边祈愿,或着玩闹庆祝,走在街上,根本无人注意。   天近黄昏时,慕勉便离开慕府,一个人跑到曙光桥上来。桥上车水马龙,人来人往,大多是赶往桥北岸放河灯的,慕勉在桥央寻了个位置站着,人潮拥挤时,就紧着往里缩了缩身,生怕撞坏了自己的放河灯,她不时左右张望,寻着那抹最熟悉的白影,皎美的脸蛋上似被灯儿晃的,一片艳艳的彤色,她单手揣入怀中,掏出那枚粉底金丝绣鱼戏莲叶图的荷包,随着手指拢紧,流露在脸上紧张与兴奋的神色就愈发明显。   事先她并没有跟慕沚说,只因想给对方一个惊喜,她甚至可以想象到他收到时脸上的惊讶、欢喜、宠溺……然后他们一起逛街、游玩、祈愿、放河灯……今晚,他只属于她一个人的。   所以,快点来,快点来……   慕勉傻傻地笑了下,却又那样甜蜜。   游人越来越多,渐渐到了人声鼎沸的时候,河水上游陆续漂来大大小小的河灯,点着橘红明烛,与岸边花灯交相辉映,似把河面烧成火一样的红,显得瑰丽无比,更有游船画舫夹杂在流光溢彩的河灯中,碧波荡漾,桨声阵阵,有人伏在甲板上,将点燃的荷花灯放入河中,随波逐流,一派歌舞升平的景象。   聚集河岸放灯的游人祈愿完毕后,有的继续赏景游玩,有的与朋友聚到酒楼把酒言欢,有的则是玩累回家。慕勉等了一个多时辰,此际桥上人影稀疏,已经不如先前拥挤,途经的路人不是成双成对,也是带着丫鬟仆妇的,见慕勉孤零零的一个人,都颇为好奇地投去几眼。   慕勉注视着桥下一盏盏缤纷绮丽的河灯,映入眼中久了,渐渐觉得眼花缭乱,扭头不能再看,她站得腿脚酸麻,心里想着慕沚会不会出了事,否则为何迟迟不来。   越想越忧心,她决定回家一趟,转身走得焦急,险些撞上迎面而来的马车,那车夫手疾眼快,及时勒住缰绳,车厢顿时一颠,坐在其中的主人不悦出声:“怎么搞的?”   车夫显得冤枉:“公子,是前面突然有位姑娘……”   卫连掀开帷帘,睁大眼,不敢置信:“是你?”   慕勉心中有事,见车子无碍,便欲匆匆离去,卫连瞧她不理会自己,心下便有些气恼,起身冲下车,从后将她拉住。   慕勉还当什么人,看清楚是他,一时也怔住:“怎么是你?”   卫连气呼呼地道:“你方才走的什么神?差一点就撞上我的车子。”   慕勉顺他所指的方向一望,这才明白过来。卫连问:“你在这儿干嘛呢!”   “我在等……”慕勉话到半截却又闭口,尔后慢慢讲,“没什么。”   卫连半信半疑,用目光上下打量她,今日她穿着素白纱裙,腰系樱红绦带,腰间打了一朵精致的祥云,清丽的脸蛋上搽了淡淡胭脂,两弯黛眉深勾细画,耳朵上的丁香珍珠坠子摇曳生辉,衬得她好似画中的花海仙子一般甜美可人。   卫连居然看得有些入迷,再回神,瞧她手提河灯,身旁连个丫鬟也没带,又想她适才言辞闪烁,某个念头闪过:“你在等人?”   慕勉随口答了句“是”,盼着他尽快离开。   哪料卫连倏然绷起一张脸,又问:“对方是个男的?”   慕勉不假思索地答道:“对。”   卫连身形往后微仰,差点呛了一口气:“你……你跟别的男人约会?”   慕勉想他怎么没完没了上了,黛眉蹙动,有点不耐烦:“是又怎样?”   卫连狠狠瞪着她,俊容上红一阵白一阵:“慕勉,我才拒绝你多久,你竟然这么快就移情别恋了!”   慕勉狂眨两下眼,似被他的话吓了一跳:“你、你说什么。”   卫连戟指指向她:“我说你呢,你这个见异思迁,三心二意,见着男人就心猿意马的女人!”   慕勉气得浑身发抖,脸蛋红通通的,朝他啐了一口,怒极反笑:“卫连,你凭什么这样说我,反正你也不喜欢我,今后我见什么人,喜欢上谁,跟你又有什么关系!”   卫连一时愣住,竟被她说了个哑口无言。   慕勉趾高气扬地哼哼两声:“倒是您卫大公子,不是一向自诩风流吗,怎么今晚不去陪你的那些红颜知己温香暖玉,反而有功夫跟我在这儿扯闲!”   不提这事还好,一提卫连就恨不得气结,原本他包下揽凤楼的天字一号房,打算跟一群“好友”们吃喝享乐后,再去满春楼逍遥一番,偏偏薛旁婉的大哥也在其中,之前薛旁婉从对方口里套得消息,居然半途赶到揽凤楼对他死缠不放。卫连熬不住,便借肚子疼的缘由,偷偷溜了出来。   慕勉懒得与他争执,转身下桥,卫连更是生气,心道她想避开自己,再去跟对方会面?哼,偏不让她如意!他倒要瞧瞧,她到底看上哪个小白脸,能比他卫连风流潇洒?玉树临风?遂留下舟书,让车夫先行回去。   慕勉见他不仅没走,反而死皮赖脸地跟上来,简直气急败坏,一回头,卫连正一脸不怀好意地笑着,慕勉想他定没憋什么好话,强压下怒火,决定闷不吭声地往前走,看他能跟到什么时候。   拐下桥,沿着河畔的摊位一溜摆开,仍旧卖得如火如荼,吆喝叫卖声不断,一名女童拉着旁边男孩的手,奶声奶气地讲:“哥哥,哥哥,给我买……”   男孩被她闹得实在没辙,给摊主付了钱,女童拿着新买的拨浪鼓,使劲地摇来摇去,嘴里还念念有词地唱着,笑得合不拢嘴。   慕勉望向他们的背影,嘴角情不自禁勾起淡淡的笑痕,当再抬首,浑身蓦然化作石头般僵硬。   一抹熟悉的白影,就在灯火阑珊处。   前方街边的一棵柳树下,慕沚白衣胜雪,姿长清逸,在人群中显得尤为突兀,而他的对面,站着一名身穿黄衫的女子,细眉朱唇,貌美如花,与慕沚相谈间,不时用纨扇掩着口儿笑,更衬得柳眉弯弯,秋波柔妩,背后小婢提着荷花灯,淡淡烛光晕染着他们二人,好似不属尘寰的一对璧人,朦胧而不真实。   慕勉立在原地,那时周遭的一切喧嚣繁华,仿佛统统离她远去,只觉得身体动也不能动,像被狂风寒雪侵蚀入体,无数的刺骨冰渣,把心脏穿成百孔碎洞。   一呼吸,痛欲死。   “喂,你怎么了?”她跟入定似的杵在地上不动,卫连朝前方望了望,可惜尽是形形色-色的人影,并没有奇怪的地方。   慕勉垂落眼帘,转身,慢慢往回走,迎面一名疾步的男子撞到她的肩膀,慕勉身形晃动下,精美的河灯从手中脱落,摔坏。   那男子见状想溜,却被卫连一把按住肩头:“摔坏人家的东西,怎么也不知道歉!”   男子瞧他腰金佩玉,穿戴讲究,身后又有小厮跟随,即知是富贵子弟,不敢招惹,赶紧向慕勉作揖赔罪:“姑娘对不起,对不起,是我刚刚走得急,这才不小心撞坏了你的花灯。”   慕勉也不理会,径自朝前走,卫连只好不再计较,放那男子离去,以为她是因花灯坏了,不能祈愿所以生气,在旁安慰:“反正也坏了,不如再买一个新的吧。”   哪料慕勉根本不说话,也好像根本看不到他似的,从旁擦肩而过。   卫连气得要命,觉得自己好心被当成了驴肝肺,决心不再管这个死丫头,可朝相反方向走了四五步,心中始终摆脱不了她孤零零的样子,他又咬咬牙转身,重新追了上去。   作者有话要说:  厚着脸皮继续求收藏,各位亲的点滴支持,就是给我莫大的鼓励,爱爱在此感激不已!T T ☆、暗伤   夜色渐渐深沉,好似黑丝绒一般,月亮在上面有些突兀地亮着,像是美人不小心蹭落上的一抹白色胭脂。   街上游人开始往回家的方向走,摆摊的商贩们赚足了钱,也陆陆续续收工,而一些食肆酒楼门前仍挂着醒目的大红灯笼,开门迎客,深巷里的排排夜坊更是传出阵阵丝竹之声,通宵不眠。   慕勉不愿回家,一个人有些漫无目的地走着,当拐过街角,看到一家新开的酒馆灯火通明,里面坐着不少人,声音喧杂,慕勉踌躇一阵儿,正要举步进去,却被人从后拉住。   “深更半夜的四处乱走,你一个女孩子家,到这里干吗?”卫连没好气道。   慕勉意外他竟一直跟着自己,但心里委实难受,说道:“放开。”挣开他的手,走进酒馆。   伙计热情地将她引入一个临窗位置,刚坐下,卫连也刺溜一下坐到对面。   慕勉问:“还有没有其它位置?”   伙计挠挠头,抱歉道:“两位客官,实在不好意思,今晚生意好,就空着这么一张桌子了。”   卫连摇着扇子,大言不惭地笑道:“没事没事,我与这位姑娘挤挤无妨的。”   慕勉狠狠瞪他一眼,不再说话。伙计瞧她默许了,忙递来菜牌,慕勉随意点了几样小菜,问:“你们这儿有什么酒?”   伙计回答:“有上好的女儿红、竹叶青、状元红、杜康……”想了想,又说,“姑娘不如尝尝我们店特酿的桂香酿,温和不烈,最适宜女子喝。”   慕勉拒绝:“不用了,女儿红、竹叶青、杜康,我都要。”   伙计顿时瞠目结舌。   “你疯了,你酒量不行,偏偏还要这么烈的酒。”卫连一面嚷嚷,一面朝伙计挥手,“不要了不要了,上菜就好!”   慕勉又气又急:“卫连,你管我!”随手“啪”地拍出一块金锭,丢给那伙计,“快些把酒端上来。”   伙计看着金锭眼儿都直了,忙不迭应道:“是是是,姑娘稍候,这就来。”   不理会卫连的耸眉瞪眼,待伙计把酒一一摆上来,拍开泥封,慕勉给自己斟了满满一杯,仰脖一饮而尽,整个小脸儿都通红起来。   她一连喝了好几杯,身形便有些摇摇欲坠,卫连语带讥嘲地吐出四个字:“逞强好胜!”   慕勉想瞪他,无奈眼前人变成好几条重影,也不知该瞪哪一个,使劲晃了晃脑袋。   卫连看不下去,伸手按住她的杯口,慕勉怒道:“卫连,你怎么还赖着不走?”   卫连铁青着脸:“你以为我愿意,要不是碍于你是阿沚的妹妹,我才懒得管你!”   那两个字,活像一把剖开胸口的利器,将人在昏迷中痛醒,慕勉推开他的手,哐哐又灌下几口,只觉喉咙连着腹部,一片热辣,好似剧烈毒药,烧肺穿肠,浇着心底血淋淋的痛意,是说不出的极致。   她眼角发酸,直欲落泪,偏偏又是笑着:“谁要你管了……反正哥哥他……也不管我了,你就别管了……”   她说的断断续续,没个头绪,卫连终于忍不住问:“你今天到底回事?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,你不是说等人吗,怎么也不等了?”   慕勉笑容恍惚,大着舌头说:“我骗你的……我才没有……等人……”   卫连一愣:“没有?那刚才是你骗我的?”   慕勉趁他问话间,又饮下一杯。   卫连追问:“这么说来,你没有喜欢上谁?”   慕勉神志不清,撅着嘴答:“是又怎样?”   “死丫头,你敢骗我。”话虽如此,他脸上却笑得跟朵花似的,“我就说嘛,哪个男人这么不开眼,能看上你。”   岂料慕勉非但不生气,反而朝着他咯咯一笑。   她本就有了七八分醉意,此刻双眼迷奚,面赛桃红,嘟嘟着樱桃小嘴,似嗔似笑,更透出一股小女儿家的娇痴美态来,几乎把卫连看得痴了。   其他几桌的男子不时拿眼睛横向慕勉,露出色-色的亮光,卫连突然起身,换到慕勉旁边的位置,正好挡住那群人的视线。   “你干吗呢……”慕勉用手抚着自己的脑袋,看到他一会儿笑,一会儿又沉着脸,还在自己跟前晃来晃去的,真是讨厌。   卫连瞧她吃吃傻笑,醉得着实不成样子,恨恨道:“别喝了!跟我回去!”   他拉起她的胳膊,但又被慕勉抽了回去,她伏在桌子上,倾散的青丝埋没了脸容,肩膀还一抽一动的,像在哭泣一般。   卫连不知如何是好,稍后就瞧慕勉没了动静,趴着一动不动。   卫连推了她两下,慕勉喃喃几声,便又不动了。卫连没办法,马车已经让车夫先行驶回,而且他一个大男人,突然把人家醉醺醺的姑娘送回家,不被误会才怪。   他对舟书说:“你尽快赶到慕府去,叫他们派人来接慕小姐。”   舟书离去后,卫连忍不住骂了句:“死丫头,真叫人着急。”但那语气仔细听来,却是无奈更甚。   慕勉静静趴着,脸庞埋入臂弯里,被软软的青丝覆盖,仿佛是藏在黑缎子里的明珠,那头发也是漆黑亮油,就似经染料渗透过一般,光可鉴人。   卫连托着下巴,呆呆望了半晌,然后好像闲来无事般,伸手替她把散乱在桌上发丝一绺绺挽回肩后,显露出那一星半点的肌肤,只觉雪光似腻,隐隐一片梨花色。   卫连鬼使神差地又伸了伸手,指尖颤颤地碰到她的脸颊,慕勉像被痒到了,轻蹙眉心,把头偏向一旁,同时一枚软物从她衣襟内滑落下来。   卫连拾起一瞧,居然是枚荷包,粉红的荷花亭亭玉立,下面是两条嬉戏的金色鲤鱼,绣工虽不严谨,却处处透着认真,倒不像她平日里常用的贴身饰物。   卫连正觉奇怪,就听到门外传来伙计的声音:“这位客官,您要点点什……”   看向几乎是冲进来的男子,卫连吃了一惊:“阿沚?”   慕沚喘着气,胸口起伏不稳,他快速环视一遍馆内,直至发现伏在桌上的慕勉,疾步上前。   舟书跟在他身后进来,赶紧向卫连汇报:“公子,我走在半途时正巧碰见慕公子,就把慕小姐的事告诉给慕公子了。”   难怪来得这么快。卫连瞧他连个随从也没有,又是在街上碰到,不免奇怪:“阿沚,就你一个人吗?”   慕沚点点头,顾不得多言,把昏醉的慕勉慢慢揽入怀里,不住地柔声轻唤:“勉儿,勉儿……”   一连呼唤多遍,慕勉终于迷迷糊糊地睁开眼,盯着慕沚,却又仿佛不认识他一样,只是吃吃地笑。   她脸颊通红,满身酒气,桌上又摆着好几壶酒,慕沚浑身直在颤栗。   卫连见状连忙解释:“阿沚,这可不关我的事,我、我劝过她了,是她非要逞强,还一下子点了这么烈的酒……我看她啊,今天着实不对劲。”   慕沚心口一沉,宛如压着沉甸甸的石头,喘息几下开口:“小连,谢谢你了,我先送她回去。”   卫连笑笑:“你我之间,还谈什么客气。”   慕沚颔首,不愿久留,将醉得一塌糊涂的慕勉抱起来,步出酒馆。   舟书在外面已经跟伙计招呼过,雇了酒馆的马车送他们回去。   车厢里,慕勉仍旧半昏半迷,却又仿佛知道抱着他的人是慕沚一样,用手抓住衣襟,紧紧依偎在对方怀里,就像怕他跑掉似的,满是小孩子般的娇缠痴状。   为此她看不到慕沚脸上浮现的表情,是那样的痛楚万分……   抵达慕府,他嘱咐看门的小厮不要声张,径自抱着慕勉回到脉香居,本正担心慕勉的秋渡瞧她喝得不省人事,又慌又急,忙捧来毛巾热水,替她褪掉鞋子又擦了脸盖好薄毯,同时慕沚吩咐家仆去夫人房里报了平安,说小姐已经平安抵府,累得歇下了。   秋渡怕慕勉醒来难受,特意到厨房让下人备好解酒汤以及熬了一锅热粥。慕沚则守在房间,看着她静静躺在床上,被薄毯盖住,一张小脸精致妍美,红晕未褪,就像一个被画上胭脂的雪雕娃娃。   当时她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曙光桥上,有好几次,他几乎控制不住就要走上去,可身体又被一条无形的枷锁狠狠束缚住,让他恐慌、退却、不敢靠近……   如果那时,他没有遇到郑素灀,是不是就会阻止她一个人跑到酒馆里喝酒,把自己搞得酩酊大醉?   面对那张睡颜,他眸底除去浓浓的心疼,更流露着难以解读的情愫——那是逾于兄妹之间,更加深刻的情感……   不清楚是在何时,在心底暗处,那见不得光的地方,突然有了一条丑陋的伤疤,一开始很小,但随着日积月累,那疤痕竟然在一点点扩大、膨胀,伤口处也随之越来越深……   在曲灯节的晚上,他注视着街上成双成对的情侣,心里分明在羡慕着什么,想到了谁,然而惊醒后,便只剩近如窒息的痛。   只有他知道,他这个看去温文尔雅的哥哥,实际上却有多么的龌龊与无耻!   她说,她不会嫁给卫连,可她不知道,迟早有一天,她还是会嫁给别的男人,别的男人……   难以忍受地情绪让他紧紧阖上眼,黑暗里,呈现的依旧是她纯净无暇的小脸,耳畔恍惚响起那一遍遍的呼唤,哥哥,哥哥……   越是压抑,越是强烈。   终究情难自已,慕沚俯首,轻轻地,吻了下她的唇,尔后替她仔细掖了掖被角,起身离开,他不知道,躺在床上的慕勉,忽然慢慢睁开眼睛,一动不动,似乎处在一股极度震惊中,久久回不过神。   作者有话要说:  嗷嗷嗷,灰常感谢萧亦亲砸的手榴弹!!!某爱会多多努力,尽快加紧文文的进度,大家的支持就是给我最大动力! ☆、相困   曲灯节后不久,日子便立了秋,接着又是热热闹闹的中秋节、重阳节,原本燥闷的天气像是被泼了盆凉水,一下子凉爽许多,正如民谚说,天气一立秋,早晚凉飕飕。   这个时节,新鲜的水果陆陆续续下来,门前总有进城的农夫经过,推着车、或是挑着担子,大声吆喝着,有甜儿梨,脆苹果,酸酸的山楂,水灵灵的葡萄,还有又嫩又脆的香瓜……   秋渡可是个嘴馋的,每次隔着墙听,耳朵就恨不得跟兔子似的竖起来,慕勉瞧她那样子委实好笑,便许了她出去,没多久,秋渡捧着两大包山楂跟大枣回来,慕勉尝了那山楂,结果酸得牙肠子直疼,再也不肯吃,秋渡却是笑呵呵的,吃得津津有味。   天儿一凉快,慕勉反倒不爱动弹,成日呆在屋里,几乎连脉香居都不出,这让秋渡心里觉得奇怪,以前她家主子哪儿有闲着的时候,尤其这等时节,骑小马,登山,放风筝,全是她喜欢做的事,如今叫也不去,意兴阑珊的样子,想那会儿她是为了刺绣躲在屋里,现在明明无事可做,却还要一个人闷着,有回慕夫人前来,看到慕勉坐在窗前,手举一枚菱花小镜,对着镜子兀自发呆,秋渡想到曲灯节过后,小姐动辄如此,不时还用手抚下唇,刚一触,又立即缩了回来,脸上看不出是喜是怒,原本还在担心女儿的慕夫人,见了这番光景,居然一笑,只道长大了,竟折身而去。   这日,慕勉吹了会笛子,便懒洋洋地倚在檐下的软榻上晒太阳,秋渡则坐在石阶上给她纳鞋底,待会儿瞅她寐醒了,非缠着她一起去花苑采菊花,说要做菊花糕吃。   “你去吧。”慕勉兴趣不大。   秋渡跟她身边久,自然察觉出她这段日子里的不对劲:“小姐,要不咱们去看看公子爷吧,现在公子爷成天就知道练剑,比以前还要勤,连临安都说,再这样下去,都快没日没夜了,小姐,咱们去劝公子爷休息休息,好不好?”   本以为慕勉会兴高采烈,但她脸一白,仿佛浸了水的宣纸,一种透明色,眼帘缓缓垂落:“哥哥他……可能不愿意……”   她声音低喃,宛如蚊蚋,让人根本听不清。   秋渡正要问,却听慕勉道:“咱们去园子吧。”   ********   风声剑鸣,寒光乱影。   明心园内,遍地凌花碎叶,临安捧着汗巾立在廊下,神情略带忧虑,慕沚的剑法实在太快,穿竹绕林,让人只能隐隐扫见一抹白影,临安虽不懂武,但也知道,以前公子的剑法宛如行云流水,飘逸从容间带着一点仙意,可现在,他的剑法时疾时快,削竹摧叶,惊花无数,一招一式下好似有宣泄而出的狂乱,总叫人心里感到不安。   背后传来脚步声,临安一回首,忙行礼:“老爷。”   慕远盛点了点头,将视线投向园中,不禁皱起眉头,那人剑光冲天,剑风如啸,剑势急变,所过处,无不激起一场凌乱花雨。   不知过去多久,慕沚终于停下来,胸口紊乱起伏,乌黑的长发随着他低首,散落于脸庞两侧,掩住眸底迷茫而错乱的光绪。   当再抬头,他看到立于廊下的慕远盛,面色一惊:“爹……”   慕远盛举步上前,神情如覆阴翳,格外端肃:“这段日子你是怎么了,一副心神不定的样子。”   慕沚手指握紧剑柄,垂首不语。   慕远盛声音隐含愠怒:“心浮气躁,急于求成,这一点正是武学大忌,你知不知道?”   慕沚低低答出两个字:“知道……”   慕远盛道:“我听下人说,你最近恨不得废寝忘食的练剑,还当你的武艺大有进益,哪料今日一见,竟是凌乱不堪,毫无章法可言,简直不如江湖上的三流庸手,眼瞧武林大会在即,你这副样子参加,我看对手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将你指于剑下,既然如此,你还不如不要去了,免得让自己颜面无光,也丢了慕家的名声。”   他越说越按捺不住情绪,气得一张老脸通红,慕沚不发一言,老老实实地听着他的教训,直至最后,才张口:“爹,孩儿知错了。”   其实慕远盛也不忍说他,只是刚刚见他的剑法,与以往相比简直大失水准,又想到武林大会转眼即到,这才心生怒意,厉声严辞。   他舒缓舒缓胸口的郁气,待到怒火稍褪,盯着慕沚道:“这些年来我对你苦心培养,一直寄予希望,可你如今的状态,实在叫我失望,我看,你最近还是静下心来休息,仔细想明白再说,这样急功近利,反而功亏一篑。”   慕沚默然片刻,颔首答应:“是……”   慕远盛见他有些萎靡不振的样子,心中既气且忧,担心的话咔在喉咙,但又不知该如何开口。   之前离开的临安,此际怯生生地走上前,手中拿着名帖道:“公子爷,卫公子来了……”   慕远盛冷眼一扫,临安冷不丁打个哆嗦,立在一旁不敢抬头。稍后听慕远盛道:“既然卫公子到府上拜访,你就去吧。”   “是啊,公子爷,咱、咱们快走吧……”临安赶紧拽拽闷不吭声的慕沚。   慕沚这才点头,随他离去。而慕远盛原地摇了摇头,叹气。   慕沚走到半道上,就瞧卫连站在花苑的圆形门前,正朝里面东张西望,忍不住一笑:“小连,你这是做什么呢?”   卫连“啊”了声,被他唤回神,磕磕巴巴道:“没事,没事……”   慕沚轻哂:“你最近倒是闲了,三天两头地找我吃茶来。”   卫连故意板起脸:“什么是我闲了,是你大忙人整日抽不开身,请你去揽凤楼吃水席,你又不肯去,可不就是我亲自来了。”   慕沚笑着打趣:“你是不是又犯了什么错,惹得卫千户生气,所以才跑到我这里解闷?”   卫连翻他个白眼:“去去去,竟不把我往好处想,我要是招了那老头子不高兴,现在还能一身轻松,逍遥自在么,就上回那事,他一个劲逼问我脖子上的伤是怎么弄的,我又不能说出实情,结果老头子就认定我又私下鬼混去了,害我跪在祠堂反省。”   慕沚点头:“事实如此,看来卫千户相当了解你。”   卫连气得挑眉瞪眼:“你还取笑我,我这样子,还不是你那个宝贝妹妹害的!”   慕沚忽然沉默,眼神飘忽,仿佛失了魂一样。   卫连瞅他发呆,奇怪地伸手推推:“怎么了?”   慕沚抬头,淡淡一笑:“没事。”   卫连觉得他最近无精打采,又听家仆说他成日没完没了的练剑,挑着眉讲:“刚刚听临安说,慕伯父正在园子里训你,幸亏我来得及时,替你解围了吧?”   慕沚不忘感谢:“好、好,算我欠你一个人情。”   卫连下巴扬得高高的,不屑地一哼:“人情就算了,我看你啊,整个人练剑都快练傻了,不如改日跟我去春满楼,听姑娘唱唱小曲,喝喝小酒,可谓快哉快哉……”   慕沚笑着一拍他的肩膀:“行了,还是去我屋里吃茶吧,你不是总说那武夷山的茶喝着顺口吗。”   卫连眼珠子溜溜一动,倏然用扇子一敲掌心,指向花苑:“哎,等等再去,我瞧这里的菊花开得好,咱们去看看怎么样?”   不待慕沚回答,他已经大步流星地往前走,一路上,左右张望,模样倒不像在赏花,倒像在找人。   “咦?”前方的花丛里有人影闪动,临安笑了笑,伸手指去,“公子爷,是大小姐跟秋渡呢。”   慕勉与秋渡蹲在菊花丛里,几乎被花掩住大半个身影,听到有脚步声,纷纷回首,秋渡面露惊喜:“小姐,是公子爷跟卫公子!”   那抹雪白的人影映入眼帘,慕勉手里的篮子不知不觉掉下来。   卫连见着她,心中一喜,三步并作两步,而他身旁的慕沚,从看到慕勉的那一刻起,已经落下了好几步,然后立在原地。   临安见她们蹲在花丛里,不解地问:“大小姐,您这是干吗呢?”   慕勉站起身,掸了掸落在裙裾上的花瓣:“秋渡的一个耳坠丢了,我再帮她找。”   临安私下与秋渡打闹惯了,闻言谑笑起对方:“你怎么笨手笨脚的,丢在哪儿了?”   秋渡撅着嘴:“我也不知道,想来是刚才采花的时候,不小心落在哪里了。”   临安照她说的地方,弯下腰帮她找,舟书也干脆上前一起帮忙。   “哥哥……”隔着几步之遥,慕勉可以感觉到他的不愿靠近,情不自禁轻咬唇瓣,仿佛上面,仍残留着那一晚他温热的气息。自那次后,他一直把自己关在明心园死命地练剑,似乎是有意避开她,而她,从巨大的震惊恢复平静后,反而不知该如何面对。   她低头的瞬间,没有看见慕沚眸底隐抑的痛楚与矛盾,最终将视线从她身上移开,淡淡应了声。   上回慕勉喝醉后,卫连心里总有些担忧,借口来了慕府好几回,可惜两个人老是碰不见,今日得偿所愿,他心内按捺欣喜,自然没有察觉到兄妹二人之间的异状。   他正乐呵呵地等着慕勉跟自己说话,哪料慕勉唤了一声“哥哥”后,便道:“我先回去了……”   卫连眼瞅她转身,而慕沚也不吭声,当下慌了神,张口大喊:“等等!”   他追上来,恨她居然当自己不存在一样,语气十分不悦:“你不舒服?”   慕勉答道:“没有。”   “那你好端端的走什么?”见她投来疑惑的眼神,卫连忙敛了敛声,装模作样道,“今天我请客,揽凤楼的水席,怎么样,你要不要一起去?”   慕勉摇摇头:“不了,我没胃口。”   卫连生气地瞪着她,一时再找不出什么借口来,半晌,一叹气,伸手去掏袖子:“这个东西,是上回你落在酒馆里的。”   作者有话要说:   ☆、禁情   慕勉大吃一惊,本以为遗失的荷包,居然是被他捡到了。因他背对着身,慕沚不曾看清这里发生的情况,她赶紧接到手中,吞吐出几个字:“谢、谢谢你了。”   卫连脸上的愠色这才稍微缓和一点,嘴上却忍不住嘀咕:“上次你喝得稀里糊涂的,如果不是我在,被人占了便宜也不知道。”   他翘起下巴,竟是一副等待表扬的模样,慕勉抿着嘴儿,不禁一笑,又说了遍:“谢谢。”调头离开。   她的背影彻底消失,卫连方收回视线,甚觉无趣地走到慕沚身边,沉默一阵儿,若有所思地开口:“我总觉得这丫头变了。”   不曾留意旁人的神色,他自顾自言地讲:“以前她看见我,要不就是问东问西,要不就是死缠烂打,可现在,就好像刻意避开我似的,上回曲灯节的时候,她还骗我说再等人,之后又说没有,结果一个人跑去喝酒,你说,她是不是不太对劲?”   听到他说“等人”时,慕沚浑身轻微一震,卫连则单手托腮,全然沉浸于自己的思绪中,口里念念有词:“不理不睬……视而不见……态度跟以前相比天差地别……”   他恍然大悟,“啪”地用扇子击下手,终于总结出一个词:“欲擒故纵!”   他笑嘻嘻的,一边摇着扇子,一边自言自语道:“亏她想的出来……果然,这丫头心里还是喜欢我的……”   他兀自得意洋洋,慕沚却不知何时离开了。   ********   入秋后,天气由凉渐冷,青青的绿叶变得枯黄,柳条无精打采的垂着,云空上雁字成行,难晓归期,本该一片萧索清冷的景象,偏那满山枫树开得格外灿烂,殷红无比,就像一团浓烈的火,燃得惊心动魄,那样的红,望得久了,似能毁掉双目。   慕勉独自骑着小马,跑到南郊的后山上玩了两三次,她用花囊收集到不少枫叶,闲时就趴在卧室小榻上,将那些火红的枫叶一片一片摆开来,或是夹在书卷里压平晒干,做成小小的书签。   这日她又在室内摆弄着那些枫叶,秋渡捧来泡好的新茶,搁在她伸手可触的小几上,然后立在一旁:“小姐,刚才夫人派人来说,请您去望雨亭一趟呢。”   慕勉随口问:“娘说是什么事了吗?”   “听说府上来了客人,对方的千金也来了。”秋渡仔细回想下,“哦,是郑姑娘,这会儿正陪夫人在望雨亭吃茶呢。”   慕勉面色一变,脑中骤然迸出一个人名,郑素孀。   秋渡犹豫片刻,决定告诉她:“小姐,这事是李顺儿刚刚跟郑老前辈的小厮私底下打听来的,听说这位郑老前辈在江湖上颇有名望,跟老爷的交情很好,老爷也曾带公子爷拜见过对方,郑姑娘就是那会儿跟公子爷相识的,而且公子爷那阵子经常跟着老爷登门拜访,那小厮便说是公子爷喜欢上了他家小姐,郑老前辈对公子爷又极其满意……”秋渡说到半截,突然“呀”了一声,“小姐,您说,该不会是郑老前辈有意想跟咱们慕府联姻吧?”   慕勉不说话。   秋渡推推她:“小姐,那你现在过不过去呀。”   慕勉把枫叶夹在书页里阖好,起身道:“走吧。”   望雨亭就建在花苑内的菊花丛畔,因天气幽凉,亭子周围悬着白纱,慕勉走到望雨亭时,慕夫人正掩着团扇笑,显然与郑素孀聊得十分投机。   “娘。”慕勉唤了声,偎到母亲身边。   “勉儿,来见过你郑姐姐。”慕夫人拉着她的手,满脸疼爱地道。   郑素孀今日穿着鹅黄罗裙,烟色长披帛,发髻上斜插一支碧绿锥形玉簪,两耳垂着圆润的珍珠耳珰,既有闭月羞花的容貌,又有端庄和煦的气质。   慕勉闻言,朝对方颔首示意,语气不咸不淡:“原来是郑姑娘,我们之前见过面的。”   郑素孀微笑:“这才过去没多久,勉儿出落得愈发清丽可人了。”   “原来你们早就熟悉?”慕夫人吃了一惊,“那正好,看来也不用我多做介绍了,勉儿,你郑姐姐今日亲手做了糕点,这回你可有口福了。”   郑素孀谦虚道:“素孀手艺不精,怕是让慕夫人笑话了。”   慕夫人摇头称赞:“明玉坊的红梅酥我也常吃,你做的跟那里的味道可差不了多少。”   郑素孀素手轻拍下胸口,如释重负一样:“那就好了,我也是从慕公子口中得知,尝试着做了好几次,总担心做不出那种味道来。”   慕夫人就像听到什么新鲜事,看着她的眼神亮了亮:“沚儿打小除了他妹妹,平日里可是极少与女子相处,我还是头一回,听到他与女孩子谈这些家常话。”   在慕夫人的打量下,郑素孀面容莫名羞红,有些忸怩:“夫人误会,是慕公子常到敝府做客,我们随意聊到的……”   慕夫人没有遗落那个“常”字,抿了口茶,笑而不语。   慕勉一直冷眼旁观,稍后起身:“娘,我先回去了。”   慕夫人本以为她与郑素孀熟识,二人正好能谈到一起去,此时见她才来就说要走,分外疑惑:“怎么了?”   慕勉正要寻个借口,不料郑素孀笑道:“勉儿定是觉得这样坐着太过无趣,不如我陪她到园子里走走吧。”   慕夫人想来如此,颔首同意,看向慕勉时,语气变得格外宠溺:“这丫头一向坐不住,也好,你们就随意逛逛吧。”   慕勉关心地讲:“娘,这会儿风大,先让瓶晴扶您回屋里吧。”   待慕夫人离开,慕勉与郑素孀并肩走在园中,因慕勉一直不说话,良久,听郑素孀问:“勉儿不喜欢我做的点心吗,怎么都不肯尝一口?”   慕勉声音极淡,透出刻意的生疏:“我只习惯吃明玉坊的红梅酥。”   郑素孀螓首微侧,嫣然巧笑:“习惯也可以改,勉儿应该试着换换口味才好,何必把着一种不放。”   慕勉没有太大反应,走了两三步,像是累了一样停下来:“我看是郑姑娘理解错了。”   郑素孀迷惑:“什么错了?”   慕勉嘴角轻勾,乌沉沉的瞳眸好似午夜凝固的墨,定定映着她:“连对方的喜好都没搞清楚,就一味自以为是,你说这样的人,是不是很惹人生厌?”   不待她答,慕勉又启嫣唇,吐字幽凉,宛如清晨萦花的袅烟:“你做这些糕点,是为了讨我哥哥的欢心么?如果我没说错,他肯定还说过喜欢桂花糕、金丝酥、茯苓饼……”   郑素孀蹙眉,不以为然:“你是他妹妹,当然清楚这些。”   慕勉掩嘴娇笑一声:“怎么会是清楚呢?因为这些全是我喜欢吃的,只要是我喜欢的,我哥哥也会喜欢,我不喜欢的,我哥哥也一定不会喜欢,所以,不是我把着不放,而是哥哥跟我的喜好总是一样的。”   二人对视片刻,郑素孀眸中暗光流涌,尔后低低叹气:“勉儿,我们之间或许有些误会。”她仿若无奈,“你好像从一开始就不喜欢我。”   慕勉答得坦然:“我确实不喜欢你。”   郑素孀柳眉一翅,追问:“是因为我喜欢你哥哥?还是因为你哥哥对我很好?”   慕勉缄默不语。   郑素孀趁机又说:“他虽然是你哥哥,但你也不可能一直让他守在你身边。”   “那你以为,那个人会是你吗?”慕勉仰起脸来,不答反问,“你刚才说误会,我不认为,你从一开始,不是也不喜欢我么。”   郑素孀有些意外,随即轻笑:“我本希望我们能相处融洽,但看来是不行了。”   慕勉懒得再跟她虚伪客套下去,开门见山道:“我哥哥不喜欢你,所以你也不要再妄想能嫁给他了。”   一句话,终于令郑素孀脸上优雅得体的笑容消逝,她紧紧绷着嘴唇,透出幽怨隐忍的意味:“你怎么知道你哥哥不喜欢我?勉儿,你真的很任性,其实在你哥哥眼里,你不过是个小孩子,所以他才会这样宠着你,哄着你。”   “是吗,那你连个任性的小孩子都不如。”慕勉笑靥纯净明丽,好似真是个不谙世事的童蒙,“上回你在卫府故意做出是我与你争执的样子,撞翻酒杯博取同情,但那又如何?我哥哥还不是丢下你不管?你说我在我哥哥眼中只是个小孩子,那你在他眼中,又是什么?哦……”她像是想起一件有意思的事,“你说,假若你我之间只能活一个,我哥哥是会选你,还是会选我?”   郑素孀脸色霎时又青又白,慕勉扬起嘴角,笑容却是愈发甜了:“或者,我再换一种比方,你说,如果我再弄伤自己一次,要求他永远永远也不要见你,你想我哥哥他肯不肯答应?”   郑素孀眼角抽搐地跳动,咬牙切齿,狠绞绢帕,已是完全失去昔日美人端庄的风度。   慕勉已无再跟她谈下去的兴趣,转身欲走,却听郑素孀的声音仍不服气地从背后响起:“曲灯节那日,你哥哥跟我在一起。”   看着慕勉身影一僵,郑素孀唇畔的一缕怨笑化作轻快得意,亦如宣告着什么:“我们一起去河边放灯、祈愿,一整晚都在一起,既然他疼你,为何那晚没有陪着你?”   慕勉攥得手指指节酸疼,并未回答,稍后缓缓挪动脚步,准备继续往前走,一抬头,发现前方立着一道熟悉的身影,她一下子怔住,继而迅速低头,与他擦肩而过。   那时,她眸底流露出的委屈、悲伤、难过……没能逃过慕沚的眼睛,等她离开,慕沚看向神色略显慌乱的郑素孀。   “为什么跟她说谎?”似乎只是一个瞬间,他身上温润如玉的气息,转变成一种令人不适的疏离冷漠。   郑素孀没料到会被他撞见,捏住帕子的手渗出虚汗:“对不起,我、我只是气不过,她明明只是你妹妹,却要处处霸着你……”   慕沚言简意赅道:“我们以后不要再见面了。”   郑素孀以为自己听错,愕然抬首:“为什么?”   慕沚迟疑下,轻启玉唇:“勉儿……她不高兴。”   郑素孀睁了睁眼睛,仿佛感到不可思议,又有些可笑:“就因为她不高兴,你就不肯见我了?难道今后她说什么,你就做什么?如果她要你一辈子都陪着她,你也肯?”   慕沚不假思索:“那我就陪她一辈子。”   郑素孀一时哑口无言,静静地望着他,美眸中荡开浮光,若水涟漪:“那你当初为何要接受我的荷包?为何经常出入郑府?为何对我提出的要求不曾拒绝?我一直以为你对我,与对别的女子不一样,你对我……真的无半点情意?只是我一厢情愿?”   慕沚沉吟良久,才张口,声音淡得像是月光下的水,没有丝毫波动:“对不起,我曾经想试着……去喜欢一个人……但我做不到,今后,我不会再出现在郑家。”   郑素孀哑然失笑:“试着去喜欢?那真正藏在你心里的人是谁?”   慕沚默不作声。   但他身上散发出的那种怅然若失,令郑素孀感到莫名熟悉——曲灯节的那天晚上,她看到慕沚一个人呆呆站在柳树下,望着某个方向出神。后来她上前与他攀谈,才打断了他的思绪,彼此简单地浅聊几句,他似乎不放心地又朝那个方向望去一眼,突然神情微变,很快告辞离开。   她又想起慕勉受伤的那次,他显得如此惊惶失措,好像那个一直温文尔雅,完美无缺的男人,终于在人前露出了破绽,他抱着那个人,仿佛不仅仅因为对方是慕勉,而是她,更像是他的命。   郑素孀不自觉打个激灵,蓦然间犹如被妖魔扑身,脑中闪出一个可怕的念头:“曲灯节那晚,你在看的人,是不是慕勉?”   慕沚垂下头,将脸隐在阴影中,看不清神色。   郑素孀喉咙轻微发抖,艰难地挤出几个字:“你真的只当她是妹妹?”   慕沚终于开口:“该说的话,我已经说完了。”   就在此际,郑素孀留意到他背后不远处——恰好又走回来的慕勉,一咬牙,整个人宛如娇软黄莺,扑入慕沚的怀中。   作者有话要说:   ☆、罪孽   慕沚完全怔住,尽管温香软玉在怀,却没做出任何举动,只是隐隐察觉到不对劲,下意识回首,发现慕勉正立在不远处,苍白着一张脸,目睹眼前发生的一切。   刹那间,他眸底被逼现出一缕惊惶的神色,启开唇,想要呼唤,但慕勉已经扭头跑掉。   他推开郑素孀,正准备追上去,却听郑素孀在背后呢喃自语着:“你心尖上的那个人……原来是她……”   慕沚身形登时一僵,停住脚步,转身望来。   郑素孀脸上的神情似哭似笑,震惊与不可置信的情绪交汇在一起,就像遇到天底下最荒谬诡异的事:“你喜欢的人怎么能是她?”   怎么能是她……   慕沚极淡地笑了下。   这个问题,他也曾问过自己无数遍,为何偏偏是她?为何偏偏会是勉儿?   随着他长久沉默,郑素孀内心存留的一丝希冀最终破碎,她面涨通红,有着无法抑制的激动:“她是你的亲妹妹,你们这样有逆人伦,会遭报应的!”   “报应……”慕沚声音微顿,继而微笑,“那就让我一个人承受好了,与勉儿无关。”话毕,毫不迟疑地离开,丢下倚着树干、近乎瘫软的郑素孀。   慕勉一个人跑出府,不知去了哪里,想到她当时的样子,慕沚放心不下,把平日里她会去的地方统统找了一遍,可惜根本不见对方的影子,眼瞅天近黄昏,慕勉仍未回来,慕沚不敢惊动慕远盛与慕夫人,又派家仆出外寻找,结果一无所获。   “公子爷,您说小姐她一个人会去哪里了?”秋渡恨不得自己长一对翅膀,飞着把慕勉给找回来。   慕沚问:“你再仔细想想,平日她常去的还有哪几家商店铺子?”   但秋渡能想到的地方都已经找过,她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,以为是慕勉又泛起大小姐脾气,只盼着她赶紧气消了回家。   慕沚留意到榻畔小几上,被风吹得摊开的书卷,里面夹着几片红彤彤的枫叶。   脑际灵光一闪,他迅速跑出屋,跨上健马,飞驰出慕府,一路直奔都城南郊的后山,按照上回慕勉所说的地理方位,他找到那个由瀑布汇聚成的小水潭,又向西走了二三里路,果然看到一片火红的枫林,被风儿吹动沙沙作响,透着诡美妖异。   慕沚身临其间,一步一迈,入目皆红,处处艳丽,恍疑是妖精的一滴血泪落下,将一叶一树点染成凄艳,令人不由自主,因眼前的美而屏息。   那个瞬间,慕沚目光落于某一点,再也移动不了半分——慕勉静静抱膝而坐,后背靠着一块天然形成的巨石,她仰着头,出神地望着树上点点殷红的枫叶,眼角恍惚有泪,映着她的脸庞滢滢闪光,宛如钻石晶花一般,那遮天霜叶,好似火焰一样围在她身旁燃烧,而她便是火中的芊芊之蝶,一点一点消融……仿佛梦中的镜花水月,从来不曾存在。   慕勉若有所觉地偏过头,当看见慕沚,隐忍于眼眶中泪水,瞬间溃不成提。   慕沚走到她跟前,缓缓蹲下身,细心而爱怜地为她拂拭泪水。   “其实……我知道她在说谎……”慕勉吸着鼻子,眼睛哭得又红又肿,就像熟透的桃子,“她说那一晚你都在陪着她,可是,你明明来找我了,所以,她在骗我,对不对?”   慕沚嗓音低柔,如同安抚着一个怕惊的孩子,回答道:“对。”   慕勉扯动嘴角,笑得格外牵强:“可我明明知道她在说谎,心里还是难受得要命。”   听到这句,慕沚替她拭泪的指尖,轻微一颤,看似平静的眸底,却有着波涛汹涌的挣扎,在痴迷与冷静之间,最终有无法自拔的情绪超越,近乎失控的一刹,他狠狠闭上眼,强自抑下,放缓了呼吸:“勉儿,今后不要再一个人跑到山上来。”   慕勉微笑,他的语气、他的神情、他的动作,甚至是他说话时绷紧的呼吸,都说明他在担心她,他,记得她说过的每一个字,所以,才会出现在这里。   她仰起头,水色的眸子中映着红光朱影,仿佛蕴着一片绚烂的晚霞:“曾经有个传说,如果一个人,能够亲眼目睹成千上百的枫叶飘落,那么她的愿望,将会在某一天实现。”   她又转首,对上慕沚略微诧异的眼神,不由得扯唇破绽一笑,脸蛋更是红扑扑的,仿佛出嫁那般欣喜可人。   像是应了她的话,天空随之刮起一阵疾风,吹得她衣袖轻举,发丝招展,无数火红的枫叶霎时纷纷撒落,恍若一场罕见离奇的红雨,飘得满天满地皆是。   而他们,只是相互凝视,闪动在彼此眸中的,已经分不清究竟是枫叶狂乱的影,还是内心狂乱的情绪。   慕勉轻轻启唇,说出一直以来藏于心底的秘密,亦是最渴盼成真的愿望:“哥哥,我喜欢你,我想永远跟你在一起。”然后,看到慕沚的表情化成石头一样僵硬。   他迅速躲闪开她的目光,近乎仓皇:“回去吧。”   慕勉盯着他:“这段日子,你一直都在避着我,对不对?”   慕沚不答,她又问:“你为什么要避着我?是不敢么?不敢面对我?其实……其实你心里明明清楚,你跟我是一样的……只是你不愿意承认……”   “勉儿!”慕沚沉声打断,有些困难地呼吸两下,继而放缓语调,“我并没有故意避开你,是你误会了……”   慕勉微笑,目泛泪光:“我没误会……”   慕沚死死攥着手,毫无波动的声音,就像从一个空洞中传来:“我对你的喜爱,仅限于兄妹之情。”   “是吗……”慕勉倏地勾动嘴角,好似月下幽泣的孤花,诡谲而忧伤,“那你告诉我,那天晚上,你为什么吻我?”   慕沚面色顿如失血一般苍白。   “那天晚上,我没有真的醉倒,所以我知道,你吻了我……”看着满脸惊恐的他,慕勉举手欲触碰他的脸,但慕沚溘然惊醒,阻止她的靠近,“不要……”   “你不是说,你对我只有兄妹之情,那你为什么要对我做这种事?”慕勉充满迷惑的眼神中掺着悲伤,不顾他微微发抖的身体,再次用双臂环绕上他的颈,宛如依人的藤蔓,是誓死一样的黏缠,那刻,他们身躯相贴,鼻息勾缠牵绕,让慕沚的神经都似烧了起来,阻在她腰际的手,仿佛失力似的,一点点往下滑落。   慕勉泪染衣襟,一字一句,轻如蝶的呓语,却又充满难以抵御的诱惑:“哥哥,你是喜欢我的,对不对?”   慕沚答不出来,眸底有交织错闪的隐晦光影,纠结着痛楚、悲伤、惊惶、怨愤、迷恋……重重复杂,是太多太多的情绪。   慕勉凄然一笑:“你为什么骗自己?为什么不肯承认?哥哥……我喜欢你,哪怕下十八层地狱,我也会喜欢你……只喜欢你……”   慕沚瞳孔猛一凝缩,一直以来的强行克制,倾尽全力维持的理智,终于因这一句,轰然倒塌,全盘崩溃。   本以为躲避,是最好的方法。   却不晓得思之深,情愈深。   眼前她的唇,她的肌肤,她的身体,都是自己日夜渴求,却又无法触碰的禁忌。   人未死,但已如置身九重地狱,受尽苦楚,百般煎熬。   他伸手,将她牢牢搂入怀里。   “勉儿……该下地狱的人,是我。”   他的克制,终于分崩离析,捧起她的小脸,用拇指缓缓抚过嫣唇,然后深深吻了下去,贴触,摩挲,探入,牵引,交缠,辗转,跌荡,流连,她柔软的芳躯在怀中轻轻颤栗,带着小小的惊惶,他圈得她更紧,吻得更深,引导着她,抚平着她,给予着她无限的温柔、怜惜。   忘记身份,忘记束缚,忘记罪孽,此时此刻,他不是她的哥哥,而是一个爱她的男人,心底那条疤痕,在黑暗里不受控制的滋长,肆意灼烧着身体,快乐并痛苦,疯狂且忘我,冲破了血缘的枷锁,他与她,以这个吻伊始,一起沉沦。   他只要她,哪怕得不到救赎,也无所谓了。   作者有话要说:   ☆、殢娇   “小姐,时辰不早,该休息了。”秋渡搁下犀角梳后,又替她拢了拢散在肩后乌蓬蓬的长发。   慕勉恍若未闻,托腮看着镜中的自己,黑嗔嗔的眸中却无半点倦意,没多久,咧嘴一笑。   第三十六次。   秋渡默数完,故意唉声叹气,不放心地道:“唉,我家的小姐是不是傻了,成日里只会傻笑。”   慕勉笼回神,才反应过来是在说自己,气呼呼地扭过头,秋渡正抿着嘴儿朝她笑。   她假装板起脸:“秋渡,你敢笑话我。”   秋渡笑嘻嘻地讲:“我哪敢笑话小姐,看到小姐高兴,我心里也高兴呢。”这段日子,慕勉就像脱胎换骨似的,不再像之前那般消沉,做什么都眉开眼笑,一个人闲下时,嘴里还哼哼着小曲,一阵咯咯发笑。   秋渡好奇得要死:“小姐,到底发生什么好事了,您就告诉我吧,好不好?”   慕勉情不自禁想到慕沚眼睛里的宠溺,想到他拥抱自己时的柔情,雪白如瓷的脸蛋就跟火烧一样,噌地红到了脖子根。   秋渡瞧这般光景,“啊”一声,恍然大悟:“是不是跟卫公子有关?”   慕勉脑中瞬间又浮现某人一张欠扁的脸,耷拉下脸:“以后不许提他,我已经不喜欢他了。”   她说得坦然,脸上更无欲盖弥彰的神色,秋渡颇为吃惊:“莫非小姐喜欢上别人了?”   慕勉不说话,更让秋渡确信自己的猜测:“那他是谁?比卫公子还要好吗?”   “当然了。”慕勉笑得甜如蜜,掰着手指头数,“比起那个讨厌鬼,他又专一、又优秀,又温柔,又体贴,又才华横溢、又……”   她夸个没完没了,听得秋渡如坠五里雾中,想她经常跟随在对方身边,却没有哪个人物能跟她所描述的对得上号,颦眉迷惑:“小姐,您说的那位公子究竟是谁,我怎么一点印象也没有?小姐把他夸得这样好,都快赛上咱们公子爷了。”   慕勉慌忙闭口,神色微微不自在,睨了两眼秋渡,见她并未起疑,掩了掩口打磕:“我、我要睡了。”   她快速爬上床,面冲墙壁,秋渡心眼老实,既问不出个所以然,只好老老实实地替她放下帐帘,又拨了拨香炉内的宁神香,最后举着烛台离开。   慕勉自是没有睡着,躺在床上翻来覆去,心里揣的都是小女儿家心事,她又娇又羞,只盼着天色再晚一点、晚一点,从绣花枕下摸出一方丝帕,盖在自己脸上,似乎生怕被人看到她此刻的面红耳赤。   月过中天,更漏作响,慕勉偷偷溜出房间,一路跑至明心园,四下里静悄悄的,没有一个家仆,书房内亮着灯,慕勉刚跑到偏窗下方,窗户已经被慕沚打开。   “以后我干脆把这里改成门好了,免得老有人偷偷溜进来。”他温润如玉的容颜上,流露出只属于那人的柔宠笑意,连月色也为之眷恋了。   慕勉与他对视一笑,从窗沿跳到屋内,合紧窗扇,待转过身,看到慕沚双臂微张,她犹如一只蝴蝶,欢喜地扑入他怀中。   “今天有没有想我?”她撒着娇,使劲把脸往他的臂弯里埋,细长的睫毛因笑而颤抖不止。   每天她都要重复地问上好几遍,可他丝毫不觉得厌烦,原来当人陷入摆脱不掉的情网之中,那些甜言蜜语,山盟海誓,怎么说也不会觉得腻。   他抱着她,像是抱着心爱的瑰宝一样,很认真地回答:“想。”   “有多想?” 慕勉吸着他衣襟上淡淡莲花般的清香,笑得更甜更灿。   指尖拂过她柔软的青丝,凭空牵出脉脉缠绵的情意,慕沚阖上眼:“无时无刻。”   “吃饭的时候?练剑的时候?睡觉的时候……都在想吗?”慕勉追问不停,仰头眨着眼睛,好似成千上百闪烁的璀璨华珠。   慕沚揉了下她的发,心底泛满柔情:“嗯……”   “那我比你多了一点点……”慕勉羞红着脸,“我在梦里,也在想你。”   慕沚怔仲片刻,然后俯下腰身,去亲吻那花瓣般芬芳的唇。   慕勉踮起脚尖,轻轻迎合着他,案台上烛光摇曳,倒映在地面上的两条人影,那时相融契合,分不清彼此。   是掺杂了罪恶的甜蜜,是摒弃一切的快乐,二人拥抱相依,仿佛生来就是一体,共同沉浸在这份禁忌的恋情中……或许他们现在的世界,正如屋外的夜色一样漆黑,无法再像常人拥有光明,但只要他爱她,她爱他,厮守一起,还有何惧?   慕沚抱着她坐在椅子上,听她说:“哥哥,等到了武林大会那日,你可一定要带上我。”   慕沚“嗯”了声,低下头,在灯影映照中,她的额光洁如雪,晶莹似玉,惹人万般怜爱,情不自禁又烙下一吻。   慕勉耳廓由里生红,显得紧张:“到时候我们……真的……”   慕远盛格外看重这次的武林大会,一直以来更是对慕沚寄予厚望,如果他们选择在这种时刻私奔,无疑是给慕家一记重创。他们唯一亏欠的人,就是父母。   所以慕沚说,他要参加,无论胜负,一旦比武结束,他就带着她离开,逃到一个无人知晓的地方,平静度日。   慕沚握着她的手:“勉儿,你怕吗?”   慕勉摇摇头:“不怕。”只要跟他在一起,她什么都不怕,唯独一点,想到今后要永远跟父母分离,她的心里就无比难受,父亲虽然待她严厉,但心眼儿里却是极宠她的,不曾在繁文缛节上拘束过她,母亲更是把她视若掌上明珠疼爱,如果他们知道自己的一对儿女,做出这样大逆不道的事,该是怎样的伤心与失望。   每每念此,那份深深的愧疚之感,便从心上无尽蔓延,浑身都在发苦。   她安静亦如凝固的雪团娃娃,尽管不曾言明,但慕沚知她甚深,禁不住环抱更紧,纤尘不染的白袍上散来温柔的气息,令人沉溺。   他胸口处传来的心跳,叫慕勉感到温暖与安逸,蜷缩着,好似一只黏腻的小猫,贪享着半刻安谧。   稍后,她从怀里掏出一枚小盒,用指尖稍稍挑了点,放入嘴里,正是她生辰那日,慕沚送她的口脂小盒,其实它还有个特别的名字,叫“念殢娇”。   慕沚被她逗笑:“吃它做甚么?”   “我喜欢呢。”慕勉一直舍不得用,偶尔闲下时,才会吃上一两口。   慕沚瞧她一副贪吃偏又吝啬的模样,忍俊不禁,用小拇指轻点胭脂,涂抹在她柔软的唇瓣上,像是给画卷上的白描桃花绘色,动作说不出的温存缱绻,一抹朱红之艳,突兀出她唇形纤美细致的线条,宛如夜月之蕊,散发出丝丝魅香,有着无穷无尽的诱惑。   那一瞬,慕沚屏住呼吸,温热的指尖好似被吸附住,在两瓣间反复摩挲,忘记是她的靠近,还是他的不由自主,两个人的唇,吻到了一处,辗转着、磨研着,仿佛要缠绵到天长地久。   当他恋恋不舍地离开后,她早已娇靥红透,几欲沁出血来,一对晶莹的眸子似要看他,却又不敢看他,轻轻忽闪着,恍如蝶儿的翅膀,妩媚可爱。   她偎在他胸前,甜甜而羞赧地说出一句,叫他完全窒息的话。   哥哥,我想做你的新娘子,所以,永远也不要抛下我。   如今慕沚在园中练剑,慕勉都是守候一旁,为他递汗巾,或是端茶送水,完全替代了临安的位置,兄妹二人黏在一起,几乎形影不离,在众人眼中只当是他们感情要好,完全不曾有疑。   这日,慕勉打发走临安,一个人坐在廊下的小矮凳上,两手托腮,专心致志注视着园中舞剑的人影,当慕沚停下来,她立即奔跑上前,用汗巾替他擦拭脸上的汗水,沿着额角到眉梢、鬓侧、下颌,动作细心而认真,再抬眸,发觉慕沚正一瞬不瞬地盯着她,温柔的目光中掺杂着深深情意与痴眷,是忽视掉世间一切,眼中,只有她。   慕勉顿觉脸蛋一烫,霞飞娇靥,羞着收回了汗巾:“渴不渴,我为你端杯茶来?”   慕沚正要答应,随后察觉有人,目光绕到她背后,脸色微变。   慕勉回过头,惊喜地叫道:“谢谷主!”人像小兔子一样,连蹦带跳地跑了过去。   又到谢苍霄出谷的日子,因刚刚与慕远盛简单一叙,听闻慕沚在明心园练剑,谢苍霄便独自来到园中,他素来不苟言笑,朝着慕勉微微颔首。   “谢谷主你来啦?”慕勉一边说,一边朝他身后左右张望,“咦,展岩弟弟这回没有来吗?”   “勉儿……不许没大没小。”慕沚无奈地拉下她,向谢苍霄施了一礼,慕勉这才规矩站好。   “岩儿练武正值关键,我没让他一同随行。”谢苍霄言简意赅地说完,目光投落到他身上,“沚儿,我有话跟你说。”   慕沚身子不易察觉地一震,垂睫点头。   慕勉以为他们是要研讨武学,十分知趣地离开,临前,她笑嘻嘻地偷睨眼慕沚,可惜慕沚始终低着头,看不清神色。   作者有话要说:  非常感谢萧亦亲的手榴弹!!!谢谢大家的支持!!!求花花,求花花,每日一求啊!!! ☆、割舍   待她走后,谢苍霄打破沉静:“你知道我要说什么。”   慕沚缄默。   谢苍霄道:“她是你妹妹。”   慕沚像木头一样立着,许久,牵动粉薄如玉的嘴唇:“我知道。”   谢苍霄目光如电,似能穿透他的五脏六腑:“上一次,我本希望是我想错了,可如今,那样的眼神,不是你这个做哥哥所应该有的,你对她,更不能有超出兄妹之外的情感。”   慕沚神经绷紧,袖中的两手暗握成拳:“我对勉儿……是真心的。”   谢苍霄皱眉:“你们这般,可想过会给慕家带来什么后果?”   慕沚倏然抬头,眸中含着坚定与恳求:“我与勉儿是真心相爱,我已经决定,无论后果如何,我都会带她离开!”   谢苍霄迎视着他毫不退缩的目光,片刻后仰头,天空几缕淡云从眼底缓缓浮过:“那你有没有替勉儿想过?她从小锦衣玉食,更是在父母的呵护宠爱下长大,而你,作为她的兄长,却要带她走上一条不归路,受尽一辈子的艰苦与谴责?”   慕沚垂落眼帘:“我会照顾好她,不让她受一丝委屈。”   谢苍霄摇头,语重心长地讲:“你以为带她离开,就可以平淡度过一生?你们的身份,注定不容于世,堂堂慕家少主,与自己的亲妹妹违背人伦,无论你们逃到哪里,都将遭受世人的歧视、唾骂,或许一开始不在乎,但时间久了,你自认勉儿可以忍受得了这样不见天日的生活?她以后又会不会想家、会不会想念她的父母?”   最后一句,让慕沚想到那晚她脸上不经意流露出的难过,是的,他可以付诸一切,给她所有的爱,然而他再怎样做,终究取代不了父母,甚至因为他,硬要让她割舍掉这份亲情,与亲人分离,永不相见。   勉儿她,受得了吗?   谢苍霄道:“在我眼中,你一直是个出类拔萃的孩子,你父亲对你寄予厚望,日后在江湖上更是前途似锦,你会结识到更多的女子,到时候你就会明白,你对勉儿不过是冲动所为,根本不是什么真情。”   慕沚嘴角泛起一抹自嘲的苦笑,却又掩不住其中的情深意挚:“冲动……怎么可能,除了她,我这辈子都不会对其他女子动心。”   “那勉儿呢?”谢苍霄目光如炬,几乎让他无处可遁,“你可以保证自己不变心,那又能保证有朝一日,她不会后悔?”   慕沚呼吸一窒,脸色煞白无比。   谢苍霄字字似刃,对他无不是锥心凿骨:“勉儿现在年纪尚小,她自幼与你一起长大,极少接触外人,在心里,自然对你产生信赖依恋,或许连她自己都分不清楚,对你究竟是男女之情,还是相濡以沫的亲情,如果将来她后悔,喜欢上了别人,恨你毁了她的一生,你可负责得起,承受得起?”   慕沚身心俱震,面容仿佛融冰化雪,近乎透明,因为那正是令他一直以来不敢面对,最为恐惧的事。   如果勉儿后悔了……   后悔跟他在一起……   恨他毁了她的一生……   光是想起,心就疼痛欲死,他知道,是他这个做哥哥的该死,对自己的妹妹存了这等龌龊的心思,可是他没有办法,制止不了,就像中了世上无药可解的毒,是心脏上的肉瘤,如果生生割掉,不残必死,当明悟过来,却已经迟了,他对她,早已深陷泥足,无法自拔。   他何尝不清楚,一旦做出这个选择,他们今后的路,将有多么的艰难困苦,但他有信心,会给勉儿幸福,会宠她一生一世,只要能看到她明媚的笑容,倾尽所有也甘之若饴。然而他能保证得了自己,却保证不了勉儿的心,是老天的捉弄,让他们错生为兄妹,体内的血缘成为今生斩不断的羁绊,世人的唾骂与谴责将会如影相随,或许有一天,真的如对方所说,勉儿她会受不了,会厌倦、懊悔、怨恨,甚至……喜欢上了别人。而他,到了那个时候,已经什么都给不了她。   谢苍霄看着他眼底竭力隐藏的痛色,于心不忍,这个孩子,生来乖巧听话,是引以为傲的骄子,可惜,却犯下了最深重的罪,深重到他根本无法背负,所以,哪怕是逼迫,也必须狠下心肠,斩断这段错误的孽情。   谢苍霄平静开口:“如果你肯想清楚,这件事,我只当你是一时糊涂,今后绝口不提。沚儿,我与你爹相交几十年,你是他的儿子,所以,我绝不会坐视不理。”   周围空气变得如此稀薄,胸腔里像被千钧巨石压制,那样痛,可又无法宣泄,无法倾诉,仿佛随时随刻,会窒息死去。   慕沚的脸庞白若石蜡,惨然无光,好似被阳光一照,便会化成灰烬。他闭上眼,掐的掌心渗出一条猩红的血痕,良久,终于缓缓启唇:“给我……一些时间。”   脑际间,浮现出方才慕勉朝他甜甜微笑的样子,就像生命中最美的一场梦,明明不可挽留,却还要贪恋。   他想到,或许是最后一次,她会这样冲他笑了。   ********   谢苍霄在慕府小住三天,之后返回独悠谷,接下来的日子平静如水,没有太大改变。   随着武林大会的临近,慕勉的心情也一天比一天紧张,按照计划,他们将在武林大会结束后逃离幽州,冲破血缘的枷锁,过上如同普通夫妻般平淡的生活,永不分开。   慕沚待她那样好,每一天,她都感到甜蜜满足,幸福得几乎有些不真实,同时对父母怀有的深愧,让她白日里一有时间,就多陪在母亲身边,以行动来尽量做出补偿。   “小姐。”晚上,秋渡急匆匆地跑进来,跟等候消息的慕勉汇报,“小姐,李顺儿刚得的消息,说公子爷已经回来了。”   今天慕沚下午出了趟门,直至深夜才归,因之前并未跟慕勉说,所以她一直牵挂在心,此时听了秋渡的话,慕勉才松口气。   其实不过一天没见,心里就记挂不已,总算是体会到古人那句“一日不见,如隔三秋”的感受了。   她暗笑下自己的傻,想着时辰已晚,还是先让他早些歇息,尽管心里头想念,但明天,不是也能见面吗?   她吩咐秋渡梳洗,准备就寝,但秋渡原地不动,颇为踌躇。   慕勉察觉她神色有异:“怎么了?”   秋渡就跟失去底气似的,声音变得低如蚊蚋,吞吐道:“小姐,我听李顺儿说……公子爷喝了许多酒……”   慕勉一惊,焦急地问:“醉得厉害吗?”   秋渡点头:“听说比及府邸时,都是被家仆搀扶回来的。”   慕勉顿时站起身:“我过去看看。”   秋渡不再多说,取来披风替她系上,一同出屋。   慕沚的寝室在闲鸣居,慕勉走到院前时,李顺儿正搓着两手来回徘徊,见慕勉来了,几步跑上前:“大小姐,您来了。”他满脸愁容,喏喏道,“老、老爷正在里面……”   慕勉很快明白他的意思,提着裙裾步入,屋内的小丫鬟打开帘子,慕勉刚垮门槛,就听到慕远盛怒不可遏地落下句:“今后给我看好了你家主子,否则我唯你是问!”他阴沉着脸从内室出来,慕勉忙规矩唤了声:“爹。”   慕远盛气得面皮通红,仿佛被火烙烫过似的,嘴里一哼,怒其不争道:“醉成这个样子,你哥哥他简直不像话!”   他拂袖离去,慕勉倒吸口冷气,赶紧冲进内室,临安刚刚站起身,揉着发酸的膝盖,慕沚则歪靠床头,由着一名侍从用热毛巾替他擦脸。   慕勉瞧慕沚闭着眼,呼吸急促,双颊晕红好似红发烧一样,不免一阵心疼:“怎么喝了这么多酒?”   临安也是满脸无辜道:“公子爷今天突然说要出去,结果半途就把我支了回来,哪知最后回来,就、就把自己喝得酩酊大醉。”   慕勉不禁颦眉,想着慕沚行事一向有节制,这还是头一回醉到神智不清的地步,难怪惹得父亲大怒。   “哥哥……”她凑近跟前,柔声轻唤。   慕沚低着头,清雅如月的俊容被略微凌乱的发丝掩了大半,只显露出精秀窄窄的鼻梁,以及莹白削瘦的下颌,被慕勉不住呼唤,他终于摇摇晃晃地抬起脸来,却是醉眼迷离,朝她吃吃傻笑两下,便又阖上眼睛。   慕勉无奈,接过侍从手中的毛巾,仔细地为他擦了擦脸,慕沚已经醉醺醺地再无反应,她叹口气,为他脱掉鞋子,又扶着他慢慢躺下,正要盖上被褥,忽然留意到那洁白的雪襟上突显着道红痕,拇指大小,妖娆宛若绣上的晚蝶,仔细瞧来,竟是一抹胭脂。   慕勉一颗心顿如被雪水泼过似的冰冷,举着毛巾的右手亦微微发抖,但仅是片刻,她迅速平复心情,想着或许,只是什么时候不小心蹭落上的。   作者有话要说:   ☆、无明   接连三天,慕沚早出晚归,每次回来,都是醉得不省人事的样子,慕勉并不过问,总会守在床边,细心地用热毛巾替他擦过脸,盖上被褥,直至他熟睡才离开。   然而,哪怕是在刻意回避,也终究守不住那份幸福。   桐浣堂内,慕远盛气得拍案而起:“你想气死我是不是?我养你这么大,就是为了让你去满春楼那种地方花天酒地?”   慕沚跪在地上,一言不发,任由他对自己大发雷霆。   慕远盛将满腹怒火统统泄了个尽,最后戟指指去:“你到底知不知道悔改?”   慕沚沉默有如一个四季之久,启唇逸字:“我想搬到别府去。”   慕远盛出乎意料,愣了下:“你说什么?”   慕沚的语气与脸上的表情一样,静如死水,平板无绪:“爹之前不是说过,让我暂且不要练武,休息一段时间。”   “混账东西!”慕远盛大怒,“我这么说,难道是为了放纵你到烟花柳巷之地鬼混?”   慕沚缄默不语。   慕远盛简直火冒三丈,话都讲不利索:“你……你简直是……鬼迷了心窍。”他近乎痛心疾首,想不明白,一向乖顺的儿子,怎变成如此,难道真是自己把他逼得太紧了?   “既然你要搬出去,那就搬出去好了!”慕远盛胸膛气如浪涌,起伏剧烈,丢下狠话,“若你甘愿这样消沉下去,今后我便再不管你,只当没养过你这个儿子好了!”   他怒不可遏地走后,慕沚跪在冰冷的石砖上良久,才慢慢站起身,一回首,看到慕勉正立在门前,整个人顿如被冰雪凝固住。   慕勉问:“为什么……”   慕沚不吭声。   慕勉努力微笑,让自己的声音尽量听起来不会那么颤抖:“我不相信……”   慕沚上前,为她拂了拂耳鬓的碎发,举止间,仍旧温柔如斯:“勉儿,我要暂时搬出去。”   慕勉难以置信,仰起头:“那我呢?”   慕沚没回答,与她错身而过。   半个多月里,慕沚都住在慕家的别府,慕勉想不明白,为何他会突然改变,甚至连一句解释都没有。   她目光凝向窗外,朵朵殷红的梅花正开得如火如荼,这个冬季,很快就要结束了,等待开春,便该到了武林大会的日子。   她不相信慕沚会自甘堕落到前往青楼买醉,决心问个明白,遂吩咐李顺儿套车,前往慕沚所住的别府。   ********   卫连不顾家仆的阻止,怒气冲冲地推开门,却见一名艳衣女子坐于屋央,怀抱琵琶,素指巧拨续续弹,隔着粉软帷帘,正对的锦榻上,慕沚一袭雪袍,斜签着身,已是喝得如痴如醉。   “铮”地一声,艳衣女子吓得慌忙起身,令昏昏欲睡的慕沚不悦地皱了下眉:“怎么不弹了?”   卫连径自掀帘而入,只瞧长方形的紫檀矮几上,大大小小的酒壶东倒西歪,慕沚长发未绾,衣襟松散,一手执着半盏残酒,半摇半洒地往嘴里灌去,一时染得发丝雪襟皆是浓浓的酒香,他本是玉树临风的翩翩公子,怎奈如今,好似仙堕入狱,竟变成一副放浪形骸的模样。   卫连冲上前,一把夺掉他手里的杯盏:“阿沚,你怎么会变成这样!”   慕沚慢悠悠地抬起头,酒醉神迷下,好半晌才认出他来,笑了笑:“小连……你来得正好……快陪我喝一杯……”   卫连急得跳脚:“阿沚,你清醒清醒,别再喝了!”他简直无法接受,“双双说你去了满春楼……我、我一开始还不相信……你现在这副样子,根本就不像从前的你了……”   “以前?”慕沚发出不以为意地轻笑,“小连,人总是会变的。”   卫连满心焦急,说话都打起结巴:“到底发生什么事了?好好的,你……你怎么就……”   慕沚没有答,仿佛头痛欲裂,用手抚着额角,闭上眼,似在努力把某个身影从脑子里狠狠抹掉:“我没事……只是突然想明白了……你曾经不是说,男人就应该风花雪月,过得逍遥快活么。”   “真是疯了!”卫连想他如今过着醉生梦死的日子,胸口就犹如燃起一团火,愤愤大骂一句,提起他的手臂往外拉,“你跟我回去。”   慕沚身子伏在榻上,有些神智不清地问:“回哪儿……”   “当然是回慕府!”卫连气急败坏,“小勉知不知道你现在的状况?”   慕沚不语,将脸慢慢埋进发丝的阴影里。   卫连苦口婆心地劝道:“阿沚,你跟我不一样,你在小勉心里,一直是个好哥哥,是正人君子,如果她知道你在外寻花问柳,浑浑噩噩的度日子,她……她肯定会难过死的。”   不知为何,光是想到那人伤心的神情,卫连心里就像被沉甸甸的石头堵着似的,十分不舒服:“阿沚,你跟我回去吧。”   慕沚仍旧一动不动,卫连开始费尽心思的想辙,眼尾余光不经意地往帘外一扫,却换来一阵惊愕,他目瞪口呆,半晌才唤出一声:“小勉……”   慕沚本是醉醺醺地伏着,听到这句,神经猛地绷紧,在看不到的角度下,他缓缓抬眼,透过发丝的缝隙,看着前方那一抹娇小纤瘦的身影。   勉儿她,终究还是来了。   打从一进来,慕勉的视线便死死落在榻上醉得一塌糊涂的慕沚身上,尽管面无表情,但脸色却好似失血一般透明,她的肌肤本就滢腻宛如上好雪瓷,如此看来,更透出一种异样的苍白,带着即将破碎的心惊。   卫连一时尴尬,瞅瞅她,又瞅瞅慕沚,不知该如何开口:“阿沚他……”   慕勉垂落眼帘:“我有些话,想单独跟哥哥说。”   卫连被她说得一噎,只好颔首,有些垂头丧气地走了出去。   屋内仅剩下二人,慕勉刚挪动脚步,却见慕沚晃晃悠悠地支起身子,一枚绣工精巧的荷包也从袖口滑落下来。   慕勉目光一定,浑身都禁不住颤栗,而慕沚恍若未觉,俯身就要去拾。   慕勉强忍着笑了两笑:“你忘记你曾经答应过我的话了吗?”他曾经答应她,再也不会接受其他女子的荷包。   慕沚动作微滞,随即漫不经心地扬起嘴角:“是她们硬要塞给我的,你不高兴,就替我丢了吧。”   “她们?”慕勉简直啼笑皆非,因激动,皎美的脸庞涌现两朵红晕,“我只想知道为什么!”   慕沚低着头,看似迷醉的眸底,实际一片清明,含着隐痛:“勉儿,我后悔了。”   慕勉就像忘掉呼吸一样,屏息怔然良久,才吐出几个字:“我不懂。”   慕沚轻叹:“勉儿,以前的事,就当没有发生过吧。”   慕勉僵若石化,本以为自己会落泪,但吃惊的是,眼眶中积存的泪水犹如随着这一句倏然蒸发,干涸殆尽。   吧嗒……吧嗒……   原是心,在滴血。   她试着平复下来,缓缓启唇:“在枫林的时候……你吻我,抱着我……你说你喜欢我,现在你以为这么一句话,我就可以当做没有发生,可以忘记吗?我不懂,到底发生了什么事,又或者是我做错了什么?”   “你没有错。”慕沚面色有点发青,额头渗出密密麻麻的汗珠,“错的人是我,我以为我是喜欢你的,可现在我才明白,那种喜欢,与男女情爱是完全不同的。”   “你胡说!”慕勉语略带尖锐地打断,近乎固执地道,“你看着我的眼睛。”   慕沚没有动弹。   慕勉几步上前,逼迫他迎视自己:“你看着我,把话再说一遍!”   慕沚终于抬头,一对瞳眸静静映着她,黑而空洞,那刻,他只觉自己的灵魂像被抽离出体外,声音更有种奇异的缓慢,如同被人操纵一般,根本不是从自己的喉咙里发出的:“勉儿,我对你的喜欢,只不过是一时刺激,一时冲动,我们之间,不可能在一起的。”   慕勉看着他,眼神有些迷茫,好似根本不认识他一样,过去片刻,她的眸底渐渐泛起一种难以置信,像是突然被惊醒,唇瓣哆嗦两下,磕磕巴巴地讲:“我……还是不相信……”   她冷冷地笑,可眼睛里,他的影子却在一点点地支离破碎,全是绝望。   她使劲吸了口气,转身走动几步,一开始是迟钝的慢,渐渐越来越快,最后径自跑了出去。   不到一会儿,卫连冲进来,只瞧慕沚瘫靠在榻边,面色惨白得渗人,简直像是古墓里的僵尸,就那样定定盯着门口。   卫连跑到跟前,伸手扶他:“阿沚,阿沚,你怎么了?”   慕沚一阵麻木后,才发觉自己的掌心里全是冷汗,连脸上也是,晶莹的细汗沿着肌肤滑入眼里,又痛又热,几乎要模糊了视线。   卫连想到慕勉之前飞跑出去的样子,也是心急,被他们之间搞得满头雾水:“你们俩到底怎么回事?”   慕沚艰难地从齿缝间挤出几个字:“你帮我,去看着她点……”   卫连气道:“要去你去,你是她哥哥,你们之间闹别扭,何时轮得到我管!”   慕沚知他是嘴硬心软,修长的手指,死死扣住他的手背,好似竭尽全力,做着濒死前的挣扎:“我……不能……你去……”   卫连莫可奈何地哎了声:“这丫头居然抢了我的马,我尽量去追追看。”   待他走后,慕沚浑身只剩下一股虚脱感,仿佛已经死过似的。   他捂着心房,痛得直不起腰,他到底,还是以这样卑劣极端的方式,生生将她逼走,本以为一句话,在心里熬了日日夜夜,反复辗转,把自己都快熬成了灰,本以为身体早已麻木,再不知觉,可当在她面前亲口说出,仍是觉得锥心刻骨,痛到无以复加。   她说,你看着我,再说一遍。其实他心里有多么的害怕,心脏颤抖得都快碎裂了,只害怕一个不小心,就会露出破绽。   明明知道她伤心,他却根本不敢去追,他怕看到她落泪,怕看到她难过,怕她逼自己,怕自己忍不住带着她远走高飞。   最后,他死死咬紧牙关,仍由血腥的味道弥漫齿间,一动不动,像个死人一样,眼睁睁地看着她奔跑而出。   他扭头望向窗外,从清晨起,天空便是灰色阴朦,霾云聚集沉沉欲坠,他阖上眼睛,一片漆黑,原来,那个被推入绝境中的人,不是她,而是自己,从做出决定的那一刻起,他就注定永无天日,终生都将被绝望的痛楚纠缠着,至死,方休。   ********   慕勉骑马一路飞奔至后山上的枫树林,隆冬时节,百物萧条,成片枫树,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条,被朔风吹动,相互击撞,像孩子们的小手在轻快拍打。   慕勉沿着路,走到当初与慕沚相拥的树下,她背靠树干,慢慢蹲下,抱膝坐在地上,天寒地冻,她居然一点也不觉得冷,大概是心已凉透了吧,裹紧身上披风,模样像个小傻子,痴痴地等着人来接她。   她相信,慕沚一定不会丢下她不管,从小就是,哥哥是最疼她的人,所以怎么舍得惹她生气,怎么舍得让她难过?他一定会同上次一样,心急如焚地赶来找她,然而眼泪,还是不由自主地从眼眶里滑落,被风吹干,冻结成冰珠。   肌肤有小小的刺凉感,慕勉抬起头,灰蒙蒙的天空飘起连绵不断的雪花,像是无数的水晶支离破碎,化成细小的颗粒,晶莹而美丽,伸出手,漏过了指缝,扎进眼睛里,带来不经意的疼痛。原来,哪怕再微乎其微的伤害,也是痛过了。   漫天的飘雪纷纷扬扬,越下越大,时而如成群的鹅毛琼羽,时而如袅摇的轻罗雾縠,混淆了天地,周围皆白茫茫一片,仿佛永远不会停止,就像她,等不到那个人,也永远不会离开。   慕勉冻得手脚麻木,微微哆嗦着,恨不得把自己蜷缩进斗篷里,时间久了,浑身上下俱覆着一层薄白的雪花,若不是还隐约可见斗篷上粉红色的缎料,真的要把她被当成一个小小精致的雪人了。   她没有强大的内功足以抵挡寒冷,感觉到体内的热量正在一点一点流失,困倦与神智在头脑里打架,突然觉得后悔,如果当初她肯用功习武,就不会像现在这么软弱与无助……时间已经过去好久……慕沚他……为什么还不来……   慕勉就快睡着的时候,耳畔恍恍惚惚响起脚步声,夹在风雪里,不甚清晰,之后似乎发现了她,脚步越来越疾,朝着她的方向飞奔而来。   慕勉感觉自己被拥入一个温暖的怀抱里,覆落在身上的积雪被对方快速掸掉,慕勉几以为是错觉,控制不住地流下眼泪,偎在怀中紧紧抱住他,虚弱的嗓音里充满浓浓的依恋与哀伤:“哥哥……哥哥……你别丢下我……”   那人身躯一震,仿佛不知所措,稍后伸手,轻轻拍着她的后背,一下一下,如在安慰,又如在哄劝。   慕勉随之意识到什么,迷迷糊糊睁开眼,从对方怀里支起身,入目是一张英隽神秀的脸容。   作者有话要说:  谢谢白雪飞的霸王票!\(^o^)/    ☆、决意   不是慕沚。   她看着他,几乎傻掉: “怎么……是你……”   漫天飘雪间,纪展岩一对漂亮的瞳眸宛若白昼下的黑宝石,闪烁着纯净剔透的光泽,似要将人吸入一片明亮的琉璃世界中。   慕勉骤然挣脱开他,目光带着惊惶,朝四处寻望:“我哥哥呢?我哥哥在哪里?”   可惜除了他,周围一个人也没有,冰冷的雪渣不住地刮入眸中,是清冷的刺痛,慕勉眼睛都快忘穿了,也没见到她所期盼的那个人,视线重新落回他身上,又问了一遍:“我哥哥人呢?”   纪展岩摇头。   慕勉像化成泥雕木塑一样,表情呆呆的,泪水与脸上失望的神色交织一起,有种令人不忍卒睹的凄伤。   “不可能……”她嘴里呢喃自语,只觉一口气吸上来,似是寒潭冰水漫透进来,将五脏六腑冻结成一团,冷到接近窒息,是那么那么艰难地吐着字,“我不信,哥哥……哥哥他是不会丢下我的……”   她激动得想站起来,怎奈双腿早已失去知觉,刚起身便又跌了下来,纪展岩急忙扶住她,发觉她浑身冷得僵硬,不禁解下自己的披风,将她包裹得严严实实。   慕勉回神后,一瞬不瞬地盯着他:“你骗我的对不对?这个地方只有我跟我哥哥知道,你怎么会找到我的?他是不是跟你一起?”   纪展岩摇摇头,打了个手势:“不是这样。”   慕勉看不懂,紧紧抓住他的胳膊,情急地问:“他到底在哪儿?”   纪展岩比划:“你再这样下去会病倒的,先跟我回去。”   这次慕勉大致明白到他的意思,坚决不肯:“我不走,没有等到他来,我是不会走的!他……他是不是故意避着我?躲在哪里了?”   她眼神中闪动出强烈的希冀,就像灰烬中一缕未灭的残火,微弱却是灼灼生亮,而其中隐含的绝望,悲伤,执着,令纪展岩不由自主地一震,总觉得那个时候,仿佛只要有一个不小心,她就会死去了。   他摊开她的掌心,用指尖在上面一笔一划。   “是他……告诉你……我在这里的……”慕勉慢慢念完,木无表情的脸上,忽然露出一抹极其自嘲的笑意,纪展岩看到她眼底的光,宛如被扑灭的火苗,开始快速黯淡下去,下意识抓住她,而慕勉娇躯一软,整个人陷入昏迷不醒。   做了一个十分漫长的梦,小时候的她,腰系朱绦,身穿素裙,而慕沚一袭雪衫,拉着她在园子里快跑,她小脸红彤彤的,大大的乌瞳里,除了他,什么也看不到,慕沚一回头,她就笑,笑得那样甜,那样灿烂,似乎想把心底所有的喜悦,都呈现在脸上,只对着他。   前方弥漫起一片白雾,慕沚像被吸引了似的,忽然松开她的手,一步一步朝前走去,她呼喊,慕沚也没有回首,她想追上去,但脚前不知何时出现一个断崖,掉下去,便会粉身碎骨,她急得哭起来,用手抹着眼泪,大声嚷道:“哥哥,我怕……不要丢下我。”   慕沚仿佛惊醒,终于止步转身,一张清容在雾气笼罩下显得模糊不清,他伸出一只手,想要去找她,但层层迷雾宛若一条条袅娜的蛇缠绕上他的全身,挣扎不能,他如同融化在白雾里,渐渐消逝不见……   哥哥!   慕勉猛地睁开眼,魂飞魄散一样躺在床上,纹丝不动。耳畔响起秋渡欣喜的声音:“夫人,夫人,小姐她醒了。”   慕夫人匆匆赶到旁边,握住她的手:“勉儿……勉儿……”   慕勉眼珠子动了一下,朝她的方向移来,嗓音听上去沙哑不堪:“娘……”   慕夫人挥手,秋渡忙去倒水,慕夫人泫然欲泣道:“勉儿,你醒了就好,真是吓坏娘了。”   慕勉神智尚未恢复,不明所以地问:“我怎么了……”   慕夫人用帕子拭了拭眼角:“你还说,这么冷的天气,你一个人跑到山上做什么?当时又下着雪,幸亏被展岩找到你,否则你叫娘如何是好啊。”   “展岩……”模糊的记忆,破碎的人与物,在脑际间渐渐拼凑清晰起来。   慕夫人解释说:“那日展岩正好奉谢谷主之命,出谷到府上送药,你不见了,急得家里人四处找你。”   慕勉瞳孔一凝,挣扎着坐起身,她这样子,着实把慕夫人吓了一跳,惊慌地问:“勉儿,你怎么了?”   “娘……哥哥呢?”或许是躺了太久,眼前一阵晕眩,慕勉不得已抓着她的手臂,若不是身子虚弱,恐怕早就下床冲出屋去了。   慕夫人还当什么,不由得松口气,甚觉无奈:“你这孩子,才一醒,就想着找你哥哥。”   慕勉抿着嘴,焦急地朝外望了望:“他来看过我了吗?”   慕夫人心疼地将她的乱发捋到耳后:“勉儿,你爹跟你哥哥,已经前往栖霞湖到你叔伯那里去了。”   慕勉以为自己听错,视线都来不及收回,空空落在某一点上:“去我……叔伯那里……”   慕夫人看着满脸呆怔的她,叹口气:“你哥哥最近的状况你也知道……栖霞湖那里依山傍水,环境安谧,你爹想着带他去那个散散心也好。”   慕勉声音莫名发抖:“是哥哥……提出来的?”   慕夫人颔首,总觉得她这一病,整张小脸都削瘦了一圈,将她轻轻揽在怀里:“沚儿之前胡闹了一番,如今许是想明白了,有你爹跟你叔伯在身边,我也放心了。距离武林大会仅剩下一个多月的时间,之后他们就会直接前往浮罗山庄。”   慕勉靠在母亲怀中,目光呆滞,面无表情,好似被夺走心魄的傀儡娃娃。   慕夫人以为她不高兴,连哄带劝道:“娘知道你也想跟去,可你当时病着,整个人烧得跟个小火球似的,怎么唤都唤不醒,这才没有办法,让你爹跟你哥哥先行去了。”   在慕夫人察觉不到的角度下,慕勉嘴角勾动,划开一条轻嘲的弧度。   不是没有办法,而是慕沚故意选择在她病重的时候离开,他说完那番话,甚至不肯再见她一面,不肯再留下一句话,就这样决绝地走掉。   他曾经答应她,一定会带她参加武林大会;他曾经答应她,无论胜负都会带她离开,过上普通夫妻一样的生活;他曾经答应她,永远也不会丢弃她。   过往美好的种种,如同昙花一现,转眼面目全非,连让她适应的机会都没有。   她还在苦苦的等,他却已经放弃。   秋渡端来清露让她喝下,稍后药也煎好了,慕夫人亲自舀着银匙,一口一口地喂她,慕勉才知道,因着高烧,自己昏迷了三天三夜,情况时好时坏,请来郎中诊断也不见起色,正巧纪展岩在此,慕夫人爱女心切,迫不得已,让他到独悠谷请来了谢苍霄。   慕勉身子骨一向结实,但这回一病,卧床静养将近半个多月,整日无精打采,话也不说,慕夫人不知实情,担忧不已,谢苍霄每日都会来看她,身后跟着纪展岩,这种情况下,慕勉也极少开口讲话。   二月,莺飞草长,风和日丽,部分树木的枝头已勃发出小小的新芽,嫩绿如洗,阳光下含露莹翠,很是喜人,蛰伏了一个冬季的虫儿们,也终于活跃起来,土壤里、洞穴里、石墙缝里,或是排成一排,或是钻进花蕊里,或是飞在半空,几乎随处可见,房檐上乳燕哝哝娇啼,处处透着春天的气息。   慕勉独自来到明心园,这还是她病好后,头一回走进这里,微风过隙,吹得竹林浪起千层,响音漱漱,廊庭前的桃花尚未绽放,仅是秃秃的树干随风摇晃,澄澈的天空下,唯见一片绿篁如涛如海。   耳畔恍惚响起剑声清吟,萦绕于竹林之间,慕勉呆呆看着,眼前浮现出那一抹熟悉的白影,执剑在手,姿态飘逸从容,就像从前一样,只要进来,便会看到他在园中舞剑,慕勉有些激动地往前迈动几步,但他的身影却恍如蒸发般,从透明渐渐变至虚无,剩下的,只有她一个人,站在空荡荡的园中,周围竹叶沙沙,好似心底的无音之伤,徘徊不绝。   慕勉这才恢复清醒,终于意识到,哥哥他走了,临安也走了,这里,已经没有人在了。   她走到书房前,却发现门上挂了锁,那扇偏窗,也被从内关得严严实实。   泪水不知怎么的,突然夺眶而出,像是难以摆脱的恶魇袭卷而来,让她刹那陷入撕心裂肺的绝望与痛楚中,慕勉慢慢蹲下身,将脸埋在膝盖间。   纪展岩找到她的时候,慕勉就是这样蹲着,全身都在剧烈颤抖,恨不得把自己蜷成一个球,仿佛岸畔一朵伶仃纤弱的小花,被人指掐即碎。   纪展岩站在原地,看着她,记忆中,她一直是明艳鲜活的,顽皮的性格中总会带着一点倔强,从来不受繁文缛节的拘束,行事大胆,直来直往,喜怒哀乐统统会展现在脸上,所以,她总是不顾慕府主的责骂,笑嘻嘻地喊他“木头”或是“展岩弟弟”,一对黑湛湛的乌瞳亮若天明镜开,清灿摄人,而他,即便被那样喊着,居然并不感到生气。   现在,她明明是在哭泣,肩膀抖得如许厉害,却始终压抑着,不肯发出半点声音,让人觉得,那五脏六腑都快被憋得膨裂了。   纪展岩想到那个时候,她滔滔不绝地跟他提起慕沚,每当讲到这个人的好,她就笑得眉眼生花,皎丽如珠的容颜上尽是幸福与骄傲。他又想起那个风雪之日,她仿佛身陷囹圄一样无助,却无论如何都不肯离开,似乎那个人不来,她就会永远等下去、等下去,直至死去。如今,她蹲在那个人的书房窗下,哀伤欲绝,无声哭泣,一切一切,都只因着他——慕沚。   慕勉终于若有所觉地抬头,那对星眸里正氤氲着朦朦雾气,晶莹的泪珠像晨曦露水,沿着睫尖簌簌坠落,摔个粉碎,她有些意外他的出现,但并没有太多的遮掩,只是用袖子不住擦着眼角,偏偏泪水总是流个不止,她愈擦愈急,连眼皮都磨破了,双目红肿得像是桃子,好半晌,她朝纪展岩扯唇一笑,却是那么牵强,含着无限哀嘲:“哥哥他……不要我了……”   纪展岩默立,毫无反应。   慕勉也不在意,吸溜两下鼻子,状若无事的起身,想了想,开口道:“上回……谢谢你了。”   纪展岩摇下头。   慕勉便不再客气,转而问:“对了,你怎么在这里?特意来找我的吗?”   纪展岩颔首,抬手比划:“师父说,该吃药了。”   慕勉了解个大概,准备跟他回去,迈开脚步,却又顿住,扭头望了一眼紧闭的偏窗,神情黯然,最后随他离开。   慕勉喝完药,坐在桌前伸手被谢苍霄把脉。其实她的身体早无大碍,可是连日来,人却消瘦得厉害,不肯走动,连话也不愿说,慕夫人不明白女儿这是怎么了,生恐落下什么病根,特恳请谢苍霄在府上多停留几日。   谢苍霄不发一言地抽回手,慕勉犹豫片刻,轻启嫣唇:“谢谷主……”声音顿了顿,“其实我已经没事了,劳烦谢谷主替我日夜担忧。”   谢苍霄见她神容苍白,犹带疲惫,眸底有着一层难掩的深郁悲色,眉骨下的目光深邃而沉静:“这些日子里,今天你是第一次肯主动走出房间。”   慕勉垂睫不语。   谢苍霄淡淡道:“我让你服的几剂药,不过是助你安神以驱胸口郁气之效,真正根本,还在你心中。”   慕勉情不自禁一震。   谢苍霄道:“看着你如今的样子,慕夫人连日来茶饭不思,一直替你担忧。”   慕勉低头愧疚:“是我不好,害娘担心了。”   谢苍霄道:“你哥哥随你父亲前往栖霞湖,我也是赞同的,武林大会将至,让他一心一意领悟剑法,不该再去为别的事有所分心。”   慕勉拢紧双手,默默听着。   谢苍霄开口道:“慕家剑法一脉单传,沚儿身为慕家少主,身负重责,作为慕氏未来的家主,你哥哥需要的,是名噪江湖的声誉,以及将来能伴他身边的得力之人,这次比武,正是他扬名立万的大好机会。”   慕勉咬着色泽泛白的嘴唇,明明知道眼前人说的都是事实,但仍忍不住心痛如绞。至于父母,一直以来,她都是这样任性,既享受着他们的呵护疼爱,又让他们处处为自己操心,她是如此不孝,险些就要害他们失望难过,如果可以,她真的想尽一切去弥补。   “谢谷主……”她浑身微微震颤,因着某种决定,纤白的手指绞紧袖边的亮纹绣花,在指尖掐入掌肉里的一刹那,终于鼓起勇气,“我有个恳求,谢谷主……你可不可以收我为徒?”   作者有话要说:  春节到啦,祝大家新春快乐,马上开心!马上发财!马上心想事成!谢谢有你们一路的支持与陪伴,同时特别感谢郑西西亲投的霸王票,除夕之夜,咱们一起开心过大年!!!(*^__^*) ☆、远避   晴空万里,一碧如洗,洁白的云朵仿佛分散开的棉花糖,左一片右一片地飘荡着,春风袭人,杨柳依依,再过不久,园内的桃花就该绽放了。   今天,是出发的日子。   收拾好行李,慕勉独自在明心园徘徊一阵,便又折去闲鸣居,慕沚的房间陈设不多,以淡雅简洁为主,南窗下搁着一张梨花木桌,桌前摆着一把鹿皮交椅,桌案上整齐叠放着几本书卷,旁边是紫檀笔架,右上角立了一个青玉莲子瓶,原本里面插着几枝梅花,如今却仅剩下光秃秃的枝条,瓶子周围殷红点点,是两三瓣干枯的红梅花瓣,墙壁上悬挂有一幅古墨字画,对面摆着红木花雕立柜,侧临鼓腿高花架,外屋与卧室以屏风隔开,慕勉绕过屏风,登上脚踏坐在床边,伸手轻轻摸着上面铺得洁白的床单,空气里好似还若有若无地流动着他淡淡的气息,有什么顺着面颊滑落,濡湿床单,弥漫开小小的浅色印花,然后,了无痕迹。   慕勉口中喃喃着两个字,却不敢念出声,害怕一旦念出来,撕心裂肺的痛又会纷至沓来,变得呼吸不能,他给她的伤,再也无法痊愈,所以,只能埋得很深很深。   掏出当初所做的那枚绣鱼戏莲叶图荷包,慕勉恋恋不舍地摸了又摸,随即拔出短剑,削掉自己的一缕青丝,塞入荷包内,最后放入枕头下方。   视线一片模糊,沾得睫毛湿漉漉的,她用手一把抹去,从此,便什么也没有了。   她从闲鸣居出来,看到纪展岩正立在树下,金色斑驳的碎光从树叶缝隙穿透下来,撒在他清长秀挺的身姿上,恍似虚幻成月的影子,更衬得风神俊逸。   枝头的小鸟叽叽喳喳,他正看得出神,当察觉到慕勉出来,立马转首,一对明亮的黑眸映着她,不错半分。   慕勉先是一愕,继而微笑:“木头师兄,你是在等我吗。”   她奔跑上前,卷翘的睫毛上萦绕着一层湿润雾气,迎着阳光,亮滢滢宛如雪的结晶,眼角明明带着哭过的红痕,却仍朝他挤出明灿的笑容。   她是从……那个人的房间出来的。   纪展岩点点头,举手比划:“该出发了。”   明白到他的意思,慕勉眼神黯淡下,不过仅仅一瞬,抬头间又被天光遮掩掉,她笑了笑:“突然要改口叫你师兄,我还真有点不习惯呢。”   知道她的顽皮,是以在师兄前加上那两个字,纪展岩也不在意。   慕勉挠挠脑袋瓜,整顿下措辞,开口道:“今后还请师兄多指教,还有,我会好好学手语的。”   纪展岩一愣,慕勉则笑嘻嘻的讲:“这样,我们以后就能对话啦。”   她踮起脚,一张如花小脸在他眼前放大,纪展岩下意识往后一仰,随即背过身,头也不回地走掉,慕勉不明所以地眨眨眼,赶紧追上前。   府邸门前,秋渡将包袱递给慕勉,整个人已是哭得泪眼婆娑,得知慕勉将前往山谷修行,这几日好说歹说,连哭带求,想让慕勉带着她一起去独悠谷,可惜都被慕勉义正言辞的拒绝掉。   “娘,您别担心,有谢谷主跟师兄在,我一定会好好照顾自己的。”就像小时候撒娇一样,慕勉偎在慕夫人的怀中,久久不肯离开。   “你这孩子……”慕夫人用帕子拭着眸角的泪花,满脸依依不舍。女儿突然拜谢苍霄为师,并要随其至独悠谷学艺,因慕勉的坚持,谢苍霄终于颔首同意,私下已经找她谈过,慕夫人知道,能够拜谢谷主为师,这实在是千载难逢的机会,丈夫得知,一定会欣然同意,对慕家而言,也的确是桩好事。可入谷修行,就必须要经过艰难困苦的历练,一切自足,吃得了苦,绝非口头上那样简单,女儿打小锦衣玉食,从未离家这么久,这一去,又不知要几年,慕夫人既是心疼又是担忧,“你心意已决的事,娘自然不会阻止,只是何必这么急着就要走,好歹、好歹等到你爹跟你哥哥回来……”   面对母亲的挽留,慕勉心内酸苦,强颜欢笑道:“因为我的关系,已经耽误师父回谷的时间,况且就算等到父亲他们回来……也一定是要走的……”她忽然哂笑,挽着慕夫人的手臂娇嗔,“最主要的,是我怕自己这么一留,就舍不得走了。”   慕夫人多想说,那就不要去了,可心知说了也是徒劳,女儿心意决绝,已经不容改变,是以神情间一片感伤。   慕勉强忍情绪,替她拢了拢肩上的披帛:“娘,您要多保重身体。”   慕夫人含泪点头,紧紧握住她的手。   时辰差不多了,慕勉说完告辞的话,便背着包袱下了台阶,走到正在等候她的谢苍霄与纪展岩身边。   慕夫人举着帕子,挥手告别,背后站着秋渡,李顺儿等一溜儿慕府家丁,纷纷目送着她的离去。   走出一段距离后,慕勉转过身,慕夫人他们的人影已经朦胧不清,心中酸酸苦苦百味陈杂,这是她第一次离家,而且是离开那么久,只有她清楚,如此焦急的离去,不过是为了逃避,她不知道今后该如何面对那个人,明知是禁忌,却又这样的爱,曾经的美好,他们的誓言,就像在枫树林里的那一场风,从此烟消云散,她的满心希冀,最终变成自己的黯然离开。   哥哥,我走了。   心口揪得如要窒息,慕勉含泪微笑,终于明白到,学会放弃,原来是这样痛的一件事。   “老爷,这是夫人寄来的书信。”家仆恭敬呈上。   慕远盛听到是夫人寄来的,以为府上出了什么急事,一改往日严肃,迅速将信封拆开。他由上至下匆匆看过,一对眉毛皱紧、舒展,扬高,最后颇为欣慰地点点头。   正巧慕沚步入堂内,临安在后面屁颠颠地跟着,慕沚见慕远盛在此,规矩地唤了声:“爹。”   慕远盛不冷不淡地一应,对于他之前犯下的荒唐事仍然心存芥蒂,不过打从来到栖霞湖之后,慕沚确实改过自新,白日到湖边散步,练剑,对他的话绝不违逆,似乎又重新做回往日那个温驯乖巧的儿子。   慕沚留意到他捏在手里的书信,不由自主地一阵出神。   慕远盛恰好要跟他提及此事,顺势张口:“这是你娘飞鸽传书来的书信。”   慕沚闻言,一颗心好比弓上之弦,猛地勒紧,努力克制着某种情绪:“娘可安好……还、还是勉儿她……”   慕远盛答道:“你娘无事,你妹妹的病也已经痊愈,不必担心了。”接着哈哈大笑两声,手抚黑髯,“你妹妹她如今总算懂事了。”   慕沚不明所以,只瞧得慕远盛红光满面,半是喜悦半是自得地讲:“谢谷主素来清心寡言,眼光极高,他虽收有几名徒弟,但能得他衣钵之人,目前却只有展岩一个,如今他肯收勉儿为徒,不得不说是勉儿的福气,如果她砥砺琢磨,苦心修行,日后必有出息。”   慕沚霎时脸色一白:“谢谷主收了勉儿为徒?”   慕远盛点头含笑:“是啊,这个孩子……一直以来总是不学无术,而今却肯这般上进,主动求师,总算没有令我失望……现在,她已经随谢谷主一同前往独悠谷了。”   临安不禁“啊”了声,既是诧异又是遗憾,嘴里嘟囔起来:“大小姐怎么走得这么急,起码等到武林大会结束也好啊,我还想为大小姐送行呢。”   慕远盛口头上不说,其实心里也颇有缺憾,毕竟是娇生惯养的女儿,突然离家远修,倒是弄他了个措手不及,连嘱咐的话也来不及说。偏偏面上却是不显:“既然她决定拜师学艺,便该心无旁骛,割舍掉那些小女儿家心思,也正好能磨磨她的脾气。”   临安满脸不舍:“大小姐这一去,得多久才能回来?”   慕远盛睃了他一眼,徐徐开口:“这种事岂能说得准,有的人学了十年半生也不见得能有多大成果,有的人或许两三年就学得师父传授的精髓,一蹴而就,总之是好是坏,皆看个人修为。”   临安不再说话。至于慕沚,从得知慕勉到独悠谷学艺时,整个人便恍若五雷轰顶,失了魂一样呆在原地。   勉儿走了……   勉儿她走了……   他仍觉得难以置信,又或是不可接受,半晌,趔趄两三步,从慕远盛手中夺过那张书信,一边看,手一边颤抖,直至,洁白如玉的笺纸轻飘飘地落在地上。   他倒退一下,有些身形不稳地奔向门口,却被慕远盛阻拦:“你做什么去?”   慕沚仿佛深陷梦魇之中无法自拔,浑浑噩噩地自语:“勉儿走了……我、我去找她……”   “胡闹!”慕远盛厉声喝斥,“距离武林大会还有三天期限,明日我们便该起程,事关重大,岂能耽搁!”   “可是勉儿……”慕沚视线落向虚无的某一点,瞳孔尽处,充斥着迷茫与错乱。   慕远盛心知他们兄妹俩感情要好,哼了声:“凡事要有所成就,就不能被家事牵绊,这一点,你妹妹反而比你更加通彻!”   慕沚低下头,浑身微颤,死死忍着那股撕心之痛。   慕远盛瞅他一副心魂俱失的样子,想到两个孩子毕竟打小在一起,如今要分开这么久,连送别的机会都没有,一时无法接受也在情理之中,慕远盛念此,不由得松缓了口气:“你担心你妹妹,为父心里清楚,可即便你现在赶回去,勉儿也已经随谷主前往独悠谷了。”   慕沚掩于袖中的两手,攥得近欲滴血,仿佛死去似的,清绝如月的容颜显得惨白无色,眸中的痛楚难当藏在发丝的阴影中,永远无法让人看清。   许久,他似乎恢复了冷静,抬首,面无表情地落下句:“我知道了。”   慕远盛看着他身姿僵直的背影,原地摇了摇头,终是无语。   “公子爷……”临安明白大小姐这一走,他心里一定不好受,一路不放心地跟着。   慕沚停下来时,才发现正站在自己房间的门口,面对忧心忡忡的临安,他的声音毫无波动起伏:“没事,你先去歇着吧。”   关上房门,慕沚背靠门而立,喉头泛上的一缕血腥味被生生压下去,脸上却浮现出有些癫乱的笑意。   勉儿走了,离开他的身边,去了他不能随时随刻看到的地方,这样的结局,不正是他所希望的结果?他所要达到的目的?   可是,背负在身上的罪恶感,原来并没有减轻,心上最不能触及的地方——那条丑陋的疤痕,反而在不知疲倦地扩大,越裂越深,已是鲜血淋漓。   他耸动着肩膀,笑得这样畅快,笑得这样魔怔,隐隐有眼泪夺眶而出。   他背弃了她,而她,给了他伴随一生的痛,今世不死,永难磨灭。   两年后   “师父。”慕勉推开门,一股浓浓的草药味伴随而来。   这间木屋足有四个房间大小,中央摆着一个鼎形丹炉,其余空间被五个高大的木架占据,木架上面摆放着各种各样的瓶瓶罐罐,东西两侧的墙壁上设有两个天窗。谢苍霄身着一件宽袍,站在木桌前,正用石臼研磨着玉碗里黑乎乎的药汁,旁边的黄老伯蹲在那鼎形丹炉前面,手里拿着一把芭蕉扇,不住地往风门里扇摇。   慕勉按照谢苍霄的吩咐,将一个白瓷小瓶拿出来,谢苍霄打开瓶塞,倒出一点研碎的药粉凑近鼻尖嗅了嗅,随即点头,称了半斤混入玉碗里的药汁里,用一支簪子细细地搅拌。   慕勉见他没有其它吩咐,默默地走出药房,忙活了一整天,觉得肚子咕咕直叫,便往厨房的方向走去。   “咦,黄婶今天做的什么,好香呢。”厨房里香味扑鼻,慕勉夸张地吸了一口气,笑得眉眼弯弯。   “小勉今天又是最早的一个。”黄婶指着木盆让她净手,之后舀了米饭,配一碟荤菜两样佐餐以及一碗清汤端到她面前。   “是我喜欢的炸鱼饼呢。”慕勉喜笑颜开地动筷,夹了一块放入嘴里,吃得腮帮子都鼓鼓的,那模样看上去,简直像只贪吃的小松鼠,一脸的满足,“唔……黄婶的手艺……真是越来越好了。”   黄婶笑呵呵的,凑在她耳边悄悄地说:“喜欢就多吃些,我特意给你多留了几块放在锅里。”   面对黄婶的好意,慕勉脸蛋红了红。   黄氏夫妇住在独悠谷多年,黄老伯是谷主身边的得力帮手,黄婶则主要负责厨房伙食,为人十分亲和。   过会儿,黄嫂去了后院打水,慕勉听到门外传来渐近渐驰的脚步声,两个交谈声也清晰可闻:“毕师姐,师父交待的事咱们还没有完成,就来厨房不太好吧。”   “不吃饭,哪儿有体力干活,等吃饱了,再配药也是一样。”   “可是毕师姐……你、你当时不听我的,错把草乌当成了元参……结果被师父责怪一番,如果再被师父发现咱们偷懒……”   “我不就是一时大意吗,你现在倒责怪起我来了是不是?”   “毕师姐,我不是……”   二人推开门,看到慕勉坐在里面,纷纷吃了一惊。   作者有话要说:  实在对不住大家,手头上有这么多就先贴上来了,这几天光去亲戚家串门了,觉得过节比上班还累T T ☆、流光   “慕师妹……”方秀宜想到刚刚的对话被她听见,诧异之余,又有些心虚。   毕雁红倒是皮笑肉不笑地道:“呦,小师妹还真是清闲啊。”   慕勉颔首示意下:“方师姐,毕师姐。”便不再言语。   方秀宜忸怩不自在,毕雁红瞪了她一眼,刻意扯高声音,连讽带嘲道:“又不是见着鬼了,你慌张个什么劲,难道还怕有人到师父耳边乱嚼舌根去?”   慕勉置若罔闻,没有半分反应,毕雁红暗自哼了声,走到炉灶上的铁锅前,顺手就要拿起一个鱼饼吃,孰料一抹灰影飞快从眼前晃过,吓得毕雁红尖叫一声,再省神,发现原来是一只小灰猫,嘴里叼着鱼饼,正在地上回头瞅着她。   毕雁红惊愕:“哪里来的野猫?”   方秀宜想了想:“可能是刚才顺着门口溜进来的。”   毕雁红见那小灰猫叼着鱼饼,怎么瞧怎么像是一副挑衅的样子,气急败坏道:“该死的小畜生,竟敢从我手中抢食,看我不打死你!”   她拾起旁边的扫帚,狠狠打了下去,但小灰猫身形灵巧,左躲右避,像水中鱼儿一样穿梭在桌椅之间,把毕雁红急得满头大汗,最后小灰猫跳上窗沿,用爪子使劲挠着闭紧的窗扇,毕雁红见是时机,正要打下去,但举在半空的手被慕勉抓住。   慕勉淡淡道:“毕师姐,不过是只小猫罢了,何必生这么大的怒火。”说话间,小灰猫已经挠开半扇窗户,嗖地一下逃走了。   毕雁红“啪”地把扫帚丢到地上,怨天恨地的讲:“平日里受气便算了,如今连只猫都欺负到我头上来了。”   她口中所含的暗讽之意,慕勉听而不闻,放开她重新坐回椅子上。   毕雁红眼珠子转了转,走上前咯咯一笑:“慕师妹,既然你闲来无事,堆在洗衣房的衣物,就劳烦你给大伙儿洗了好不好?”   方秀宜觉得不合适,替慕勉说话:“可是毕师姐,咱们之前不是说好了吗,洗衣物的事,是由咱们几个轮流来做的。”话到一半,就被毕雁红用力剜了一眼。   毕雁红笑道:“我又不是总麻烦小师妹,况且昨日我不小心崴了脚,行动多有不便,眼下小师妹吃饱喝足,又有力气干活,小师妹总不至于连这点忙都不肯帮吧。”   慕勉想到她刚才张牙舞爪追着打猫的样子,莞尔一笑:“怪不得了,毕师姐腿脚不便,要追只小猫才会花费那么大的精力。”   毕雁红脸色一青。   方秀宜赶紧解围:“慕师妹,洗衣服的事就让我来做吧。”   慕勉摇头:“没关系,师父吩咐的事要紧,况且方师姐在毕师姐身边多少好一些,万一毕师姐再把草药配错,被师父责罚,饿上一整天可就不好了。”   她也不看毕雁红一张铁青的脸,扭头走了出去。   毕雁红愤愤拍着桌子,一口啐地:“呸,她当她是什么,一副目中无人的样子。”   “师姐,你又何必为难小师妹呢……”她总是寻各种借口刁难慕师妹,幸亏对方从不计较。   毕雁红不以为然:“我身为师姐,叫她做这些事不是理所应当的吗?况且我若不如此,只怕日后她更该骑到我的头上来了。”她简直嫉恨交加,“不就是因为出身武林名门,才得以受师父的偏爱,不仅教她医技,更将琼花剑法传授给她,再瞧咱们,跟随师父这几年,学的都是些皮毛而已。”   方秀宜心思坦然:“慕师妹筋骨奇佳,人又勤奋刻苦,相比之下,咱们确实不是学武的料子,不过只要跟着师父把医术学好,将来出师下山,总不至于令爹娘失望。”   毕雁红一想到慕勉样样都逾自己之上,就一阵咬牙切齿:“反正我就是看她不顺眼。”   方秀宜刚巧往门外一瞧,神情微变:“纪师兄……”   毕雁红闻言,慌忙从位置上起身,看到纪展岩静静立在门前,方才的对话或许被他听见,毕雁红只觉又羞又愤,打过招呼后,扯扯方秀宜的衣角,二人赶紧闪开了。   时值夏末,白日里的天气虽然燥闷,早晚却是凉爽许多,总有接连不断的蝉声回荡在寂静的林间,好似捉迷藏一般,让人觉得一时响在左边,一时又像响在右边,慕勉抱着一篮子衣服,快步走在盘山蜿蜒的石阶小道上,偶尔会有调皮的小松鼠从草丛中蹿出,嗖地一闪而过。   离住处一两里远的地方,有条顺着山腰缓缓淌下的溪流,拍打着水中凸起的岩石,叮叮当当作响,溪水清澈见底,可以看到鱼儿在里面轻快地游走。慕勉蹲在小溪边,取出一件衣服,放入水里浸湿,接着拧成一团按在平石上,用木棒反复地敲打。   入谷两年来,她从锦衣玉食的大小姐,变成自给自足的平凡少女,习惯干这些粗活,渐渐适应了山中平淡清苦的日子,因自小有武功底子,再加上勤勉刻苦,两年内,武功上也是有极大的进益。   只是有时候,午夜梦回,本以为忘记的,依旧会从梦中出现,心脏,还是在不经意地作痛。   慕勉用木棒反反复复地敲打着衣服,片刻功夫,额上已是积起细碎的汗珠,她举袖一擦,又继续干着手中的活。   “喵……”背后传来两声软糯的猫叫。   慕勉循声回头,看到一只小猫站在离她三四尺远的平地上,正是方才在厨房恶作剧的那只小灰猫。   慕勉吃了一惊,见小灰猫用眼睛盯着她,好像饿了的样子,不禁用衣袂擦干手,从怀里掏出一小包吃剩的糖糕,掰开点,放到前方的石地上。   小灰猫闻到香味,小心翼翼地挪动几步,凑到糖糕跟前嗅了嗅,似乎觉得没问题,才一小口一小口地吃掉,然后抬头,朝慕勉“喵呜”一叫。   慕勉又掰了一点糖糕,放到自己脚下,小灰猫试探性地靠近,发觉慕勉没有恶意,终于走到她脚边慢慢吃起来。   于是慕勉把剩下的糖糕都分给它,小灰猫也不再怕她,等糖糕全吃完了,又朝慕勉喵呜喵呜地叫。   慕勉伸手,挠挠它的小下巴,小灰猫居然半眯着眼睛,任由慕勉给它挠痒痒,一副懒洋洋、好生享受的模样。   慕勉被它逗得噗嗤一笑,顺手就将它抱在怀里,轻摸着那一身柔软的茸毛,跟它讲话:“你这只小馋猫,吃了鱼饼跟我的糖糕,还不觉得饱呀?”   小灰猫仿佛听懂,发出喵喵两声。   慕勉愈发好笑,点下它黑凉凉的鼻尖:“不过下次,可千万别再去厨房偷吃的了,小心遇到毕师姐,她可是会把你活剥炖汤的。”   小灰猫似懂非懂地瞧着她,稍后竖起耳朵,刺溜一下从她怀里离开,慕勉奇怪地转过头,看到不远处的那个人,倏然莞尔:“师兄!”   纪展岩点点头,而小灰猫跑得飞快,形如闪电般扑入他怀中,使劲用头蹭啊蹭。   慕勉简直看傻眼,呆呆吐字:“原来它是师兄养的?”   纪展岩摸了摸小灰猫的头顶,放它下来,作出手势:“不久前它的母亲死了,我把它抱回来养在身边。”   慕勉这才明悟,适才只顾着跟小灰猫玩,竟没注意他到的出现,也不知道那会儿的自言自语有没有被他听到,一时间有些不好意思:“师兄,你怎么在这里的?”   她站在溪水边,两管袖子撸得高高的,露出两条白如雪藕的玉臂,额头闪动着晶莹的汗滴,衬得那张莲花瓣大小的脸庞恍若发光一般,是股说不出的明丽璀璨的美。   纪展岩没有回答,走到她旁边蹲下,替她将刚刚打完的衣服放入水里投了投,拧干,再搁进篮筐里,接着再拿起另一件衣服。   慕勉见状,连忙开口:“师兄,不用了,还是我来吧。”   纪展岩抬手比划:“不妨事。”用木棒往衣服上一下一下地敲打着。   慕勉只好坐到旁边,逗着怀里的小灰猫玩闹,过会儿兴致大起,挽起裤腿,跑到浅水处去捉鱼,鱼儿一条条游得极快如梭,从指尖下溜走,慕勉弯着腰不住地往水里摸索着,小灰猫则急得在溪边绕圈圈。   慕勉费了好半晌功夫,终于徒手捉到一条小鲫鱼,兴奋得大叫一声,鱼儿使劲在手中挣扎,一个没抓稳,掉落在溪边岸上,小灰猫迅速奔前,将鱼儿叼在嘴里。   慕勉见小灰猫吃得津津有味,咯咯发笑,一回头,发现纪展岩的目光正静静落在自己身上,她一愣,继而微笑,赶紧跑到岸上,扭干湿漉漉的裤腿,放下来,跑到他跟前一起收拾洗好的衣物。   “咦。”她用手比较下彼此的身量,面露吃惊,“师兄,你是不是又长高了啊。”两年内,纪展岩的个头明显拔高不少,如今站在眼前,已足足超过她一头之高,眉目棱角更加分明,清俊之中愈见磊落英秀。   听她一讲,纪展岩自己倒没太大感觉,表情依旧木木的,唯独迎着天光的眼神,注视她时,似是格外柔和。   慕勉转念想到什么:“这段时间,师父除了吩咐我们准备所需的药草外,几乎足不出户地守在药房,我想,师父大概是为了师兄吧?”   纪展岩不料她提此,微微颔首。   慕勉喜不自胜,眼睛一下闪亮亮亮的,宛然盛满了世上的珠翠华宝:“这么说来,师父是真的有办法,有望启开师兄的哑窍了?”   面对她欣喜的笑颜,纪展岩却有片刻的怔仲。   慕勉以为他是担忧,语气带着安抚:“师兄你别担心,师父这样厉害,如果没有把握,肯定不会大费周折地研究药草,炼制丹药,对啦,如果有朝一日,你真的能开口讲话了,最想说的话是什么?”   纪展岩思付下,拿眼睛看她。   慕勉“哐”地敲下脑袋,恍然大悟:“唉,我真笨,肯定是先喊‘师父’了,对不对?”   许是她的模样有些滑稽,纪展岩嘴角弯起一道极其清浅的弧度。   时辰差不多了,慕勉刚要去提篮子,却被纪展岩抢先取过,慕勉瞧着他的背影微微一笑,立马跑到旁边跟他一阵说笑,而小灰猫吃完鱼,竖着长尾巴颠颠儿跟在他们脚后。   ********   日子一入秋,原本葱绿的树叶,好似被细细描金一般,镀上了金黄色的外表,被山风一吹,成群地飘在半空,宛然四月天里的一场杏花小雨,比起枝繁叶茂的夏季来,景致虽渐次萧索,但山上随处可见各种结得成熟的野果,比如山道上最常见的地稔果,尽管过了入药采摘的佳期,但结熟的黑色果实,入口还是非常美味的,再有火红的覆盆子,味道尝起来酸酸甜甜,满树上犹如挂着小红灯笼的酸枣,一晃树干,掉得满地皆是,还有野山楂、苦珠果、山葡萄、野柿子……山上的秋天,别有一番悠惬趣味在其中。   这日,轮到慕勉与方秀宜结伴,到山下的小镇买油盐酱醋之类的日常用品,之后二人走在回谷的半路上时,草丛中蓦然窜出一条灰影,慕勉仔细一瞧,居然是几日不见的小灰猫。   它停下来看了看慕勉,接着又飞快往另一侧的草丛中跑去。   “等等!”慕勉留意到小灰猫的后腿淌着殷红,显然受了伤。   方秀宜见状问:“慕师妹,出什么事了?”   慕勉答道:“那只猫是纪师兄养的,这几天一直没有出现,我正有些担心,刚才看到它,似乎腿上受了伤。”   方秀宜瞅她一脸焦急,马上开口:“既然是纪师兄养的,那你快去把它追回来吧,万一伤得严重可就糟糕了。”   慕勉点点头,语带歉意:“方师姐,麻烦你了……”   方秀宜笑着拎过她手中包裹,催促道:“你小心些,快去快回。”转念又想到,“对了,师父曾经说过,距离独悠谷东南一带,似乎经常有骑马的官兵出没,慕师妹你要留神点,那群人可不是轻易好惹的。”   慕勉谨记她的叮嘱,施展轻功,眨眼已掠跃到三丈开外,身影消失不见。她一路循着小灰猫的方向追赶,没多久,果然逮到小灰猫的踪影,慕勉一边追一边呼唤,自从上回一事后,她动辄到纪展岩那里,与小灰猫混得熟络,但几天前,它一直没有回来,今日遇见,小灰猫竟仿佛不认识她一样,穿梭在纵横交错的草木之间,不曾停顿。   慕勉心生奇怪,想看看它到底要去哪里,不禁跟在后面,大约过去半盏茶的功夫,眼前不再是层层叠叠的树木,而是一排高墙,墙外的地面铺满软绵绵的枯黄落叶,隐约可眺望到其内的朱砖碧瓦,画檐翘脊,似有九重楼阁,迤逦深幽。   慕勉大吃一惊,没料到这深山寂林之中,竟修筑着如此一座富丽堂皇的府邸,可是小灰猫怎么会跑到这里来?   作者有话要说:   ☆、如梦   小灰猫一瘸一拐地在墙脚徘徊一阵儿,稍后爬蹿到靠近围墙的一棵大槐树上,顺着树干跳上墙沿,跃进府邸里。   慕勉眼见小灰猫消失,不知如何是好,倘若擅自闯入他人住所,不仅有失体统,搞不好还会被当成宵小之徒,可小灰猫受了伤,放任不管的话,又实在放心不下,慕勉主意一定,提聚丹田真气,娇躯腾空而起,翻过墙壁,当双足平稳落地后,眼前一幕,简直令她震动不已——   那是一株株殷红如醉的枫树,高约丈许,尚未成年,层层叠叠紧密相挨,形成一片红彤彤的海洋,阳光映照下,满天朱叶惊艳摄魄,灼灼近于妖异,映入眼中,仿佛一团火在热烈的燃烧……这里似乎是府邸的后园,周围分外岑寂,隐约之间,能听到潺潺的流水声,被遮掩在枫林深处,远方楼影绵延,想来是错落有致的亭榭回廊,琼楼玉宇。   清风吹动衣袂,慕勉神思不自觉有些恍惚,像是陷入一场飘渺的幻梦之中,走上前,抬手摸着那一片鲜红绚烂的枫叶,跳动的心脏,只觉被钝刀一点点割开血肉,有瞬刻无法呼吸。   她闭上眼,努力遏制着,但思忆仍旧如潮袭卷而来,将她困笼在过去的景象里,她与慕沚,在枫树林里紧紧相拥,那样的甜蜜,那样的幸福,竟恍如昨日。   “喵……”   一声猫叫,愕然将她惊醒,以为是小灰猫,孰料出现眼前的,却是另一只通体雪白的猫,纯蓝色的宝石眼,颈上系着金色铃铛,在枫林映衬下就像个雪团子,十分美丽。   小灰猫出现在它身后,喵呜喵呜地叫着,欲近非近,带着几分讨好的意味。   白猫却根本不理会它,昂首傲然地往枫林中走去,慕勉见那白猫浑身一丝杂色也无,毛发被梳理得又顺又直,步态间优雅从容,简直就似一位美丽的富贵千金,再瞧小灰猫,想必是这几日野外露宿,身上脏兮兮的,原本的灰毛也深一块浅一块,朝着对方一味痴缠地叫,可不就是对人家一见钟情的傻小子!   慕勉搞明白原因,不禁啼笑皆非,正准备抓住它,蓦听枫林深处,传来一道年轻男子的声音:“什么人?”   那步履声逐渐逼近,从林间现出一条高挑的人形轮廓来,慕勉惊愕下,左右张望,可惜除了背后一排高墙,周围全是红彤彤的枫树,根本无处躲藏,她只得迅速来到墙脚下,纵身跃出墙外,那时青丝溅空,衣轻如云,昙花一现般的背影,却翩若惊鸿。   年轻男子走到她适才消失的地方停下,腰身微俯,拾起遗落在地上的荷包,与此同时,诸名护卫快速围上来,簇拥在他的身旁。   姜翯询问是否要追,年轻男子摇摇头,注视着掌心里那枚荷包,暗香犹存,似能慑人。   慕勉急匆匆赶回独悠谷,思付着那府邸住的究竟是何人,想从那一砖一瓦,一草一木便可窥视出其中的锦绣奢丽,绝非寻常人家比可。   回寝居的半道上,正巧撞见方秀宜,见慕勉无恙回来,着实松口气:“怎么样,找到小灰猫了吗?”   慕勉略一沉吟,摇摇头。   方秀宜显得遗憾:“希望它不要有事才好。”紧接着从袖中掏出一封信笺,“对了,这是慕府寄来的书信。”   慕勉接过来,宝贝似的捏在手里,脸上露出会心的笑容。   方秀宜问:“是你娘亲写来的?”   慕勉“嗯”了声。   一直以来,她鲜少提及家中的事情,方秀宜留意到她收到信时,眼神中除了欢喜,还混合着淡淡的忧郁:“慕师妹,如果你想家,其实完全可以跟师父说的。”   谢苍霄在学业上虽然苛严,但并不十分限制他们的自由,每年如有需要,都可出谷回家一趟。然而慕勉打从拜师学艺以来,从未提过这种要求。   听到方秀宜的话,慕勉手指不由自主抠紧信封,面上却是微笑:“嗯,我知道了方师姐。”   方秀宜脸色晕红,透出莫名的兴奋:“我早就听说,你们慕家的剑法天下无双……虽然不曾见过,但也听闻,慕公子骨清神秀风度绝尘……如果有朝一日,我能亲眼目睹就好了……”   面对方秀宜的羡慕之情,慕勉不过淡淡一笑,不愿多提,寻了借口回房。   独悠谷里山清水秀,从峡谷中分流着诸多细窄的浅溪,略宽些的上面会筑有竹木小桥,途中生长着许多野生蘑菇与山树,其实还有一些不知名字的野花,等到了春日,黄黄白白开得遍地皆是,煞是好看。   谢苍霄虽然隐退江湖多年,但医术闻名天下,经常有人前往独悠谷求医问药,晴仙阁设有给病人诊病的厅堂与住所,后院是厨房、洗衣房、放置杂物的储备室,离晴仙阁不远有一片药圃,黄氏夫妇平日就住在晴仙阁,砍柴做饭,照顾药圃。   出了晴仙阁,跨过几条浅溪,便是几排毗邻相接的屋舍,师父与纪展岩住在前屋,几名女弟子住在后面,屋舍与药房之间隔着一片桃花林。   慕勉走入自己的房间,便坐到妆台前将信拆开,每隔一两个月,慕夫人都会寄信过来,字句之间充满了浓浓的思念关切之情,总是叮嘱她要好生照顾自己,注意身体,要勤修武艺,不可贪功近利,一切谨遵师命……每每念此,慕勉心内只觉酸苦不已,百味陈杂,将信笺摁上心窝处,脑海里情不自禁浮现出母亲慈祥和蔼的面容,以及那温暖的怀抱。   其实,她有多么的想家,多么的想念父母,想念秋渡李顺儿,想念脉香居,想念园子里的桃花……还有,慕沚,这一辈子,她最不该、最不能去爱的一个人。   慕勉伸手去摸衣襟,却是一空,她愣了下,接着把两只袖子摸了一遍,最后又浑身上下做了大搜索,才发现一直随身携带的荷包竟然不见了!   慕勉心急如焚,坐在床头仔细回忆,随即一念闪过——许是今日闯入府邸的时候,不小心遗失掉了。   整整一晚,慕勉辗转反侧,待到次日,她完成师父交待的任务,决定再前往那座府邸一趟。   凭着记忆,她一路驾驭轻功,喜鹊移枝般在林间纵掠,没多久,终于又来到那一排高墙前,她迟疑片刻,便纵身一跃而过。   眼前依旧是一株株火红的枫树,枝杈旁逸斜出,伴着天端的晚霞,好似红妆艳裹的美人们,在风中婀娜舞动,美得如此妖娆,却又几乎要把人眼灼伤,四周岑寂无声,像是一个无人存在的世外桃源,只能听到不知从哪个方向传来的细细流水声。   当然,慕勉可不相信这是一处空宅,上回明明有听到男子的声音,说不定对方察觉出异状,已经有所防范,慕勉行动得小心翼翼,在昨天走过的地方仔细查找,希望能找回自己遗失的荷包。   “叮铃、叮铃……”   铃铛在半空摇晃,发出灵脆的响音,是那只浑身雪白如绒的猫咪,停在一株枫树下,静静审视着她。   慕勉留意到它脖颈上,不仅系着金铃,还有一团粉物,居然就是自己一心要找的荷包!   白猫忽然扭头就跑,慕勉下意识去追,只瞧红枫林里恍若两道雪光,一前一后地闪逝而过,枫叶受到惊动,犹如一场纷乱的小雨簌簌滑落,伴着金铃摇曳作响,更显气氛有股说不出的幽诡寂静。   白猫穿过枫林,跳进幽廊里,景致豁然一变,楼台粉阁,高脊飞檐,崎岖青阶,兀立奇石,小桥下细水淙淙,氤氲着白色雾气,从两畔花树间穿流,给人以腾升仙寰之感,整座楼阁被径幽廊环绕,古韵精秀,别有意境。   原来水声是从这里传来的。走出枫林后,慕勉像被吸引似的,一边走一边顾视四周,而白猫不知何时,已是不见踪影。   “你是什么人?”一道漫不经心带有低磁的笑声破空传来。   慕勉循声回首,面前是那栋粉雕楼阁,正门垂着轻纱帷幔,并不见人影,再往楼上瞧去,轩窗半敞,一名紫衣男子斜倚着窗,正似笑似嗔地看着她。   作者有话要说:  求收藏求收藏,亲们行行好,就请收了本文吧!!!当然……不嫌弃的话……把奴家收了也是可以的……(羞涩眨眼) ☆、邂逅   这楼阁上竟然有人!   慕勉意外地瞧向那紫衣男子——黑眸狭长,斜光流睇,微眯之间尽是邪魅之意,不笑时温柔无限,一笑时更是含情脉脉,似乎能轻而易举地将人的心魂儿都勾了出来,偏偏那一双眼睛已是极美,再加上绵藐的浓眉,高挺的鼻梁,薄厚均匀的嘴唇,真真无一处不美,眉宇间所蕴的慵懒风情,更是迷惑众生,无人能及。   连慕勉都不得不承认,眼前人确实很美,但也不过是美而已。发觉对方正好整以暇地注视自己,她本能地想要逃走,可铃铛的叮叮声随之响起,白猫不知何时已经爬上楼阁,温驯地窝在窗沿边,任由紫衣男子伸手轻轻抚摸,接着又响起另一道猫叫,是小灰猫,从他身下爬上窗岩,发出谄媚的喵喵声,那只白猫却只顾享受着主人的爱抚,完全置之不理。   “小灰猫……”慕勉惊讶地睁大星眸。   紫衣男子收回手,似笑非笑地望过来:“这只猫是你养的?”   慕勉虽想尽快离开,可又不愿丢下小灰猫不管,况且荷包也没有要回来,踌躇原地。   察觉到她的戒心,紫衣男子笑了笑:“你别担心,这里不会有其他人来的。”   过去半晌,四周果然没有半点动静,慕勉眉心轻颦,仍不敢大意。   紫衣男子单手托腮,饶有兴趣地盯着她,那头黑檀般的墨发以一支款式古朴的玉簪斜斜绾住,几绺松散发丝随着他的姿势,恰好拂过削瘦凝白的下颌,呈现出一条柔美与坚毅并存的曲线:“你叫什么名字?”   慕勉镇定下来,嫣唇轻启:“我擅自闯入贵府,绝非有意冒犯,那只小灰猫……是我师兄所养,因几日未归,昨日正巧被我撞见,才一直跑到这里来……”   紫衣男子恍然:“原来如此。”眯眼一笑,”它似乎很喜欢我家的‘美人’,打从前几日开始,就缠着不肯走呢。”   “美人?”慕勉瞧他亲热地挠着白猫的下巴颏,方捉摸过味来,嘴角不禁一抽,居然会有人给猫起这样一个名字,尔后留意到小灰猫后腿绑着白色绷带,“它的腿……”   紫衣男子解释:“昨天回来我瞧它受了伤,幸好伤势不重,已经给它包扎好了,这次连‘美人’都有些心软,没有像往常一样轰它走。”   慕勉闻言松口气,迟疑下道:“谢谢你。”   他俊目上挑,眉飞入鬓,是三月里的桃花流水,诉不尽的柔情倜傥:“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呢。”   慕勉自不愿将名字告诉一个初次见面的陌生男子,却听他笑着逸出两个字:“慕勉?”   慕勉既惊且惑:“你怎么知道?”   他解下“美人”颈上的粉色荷包,托在掌心里,就像捧着一朵蕴香绮花:“因为荷包底部绣有你的名字,看来昨天那个人,真的是你。”   他沿着楼阁内的旋梯而下,掀开正门的轻纱帷幔,由此显现在她面前——紫袍软带,发长及腰,身量更是极其高挑,一身随意的装束,却无处不散发着一股慵散的美感来。   背后风清景秀,他微笑间,更衬容如画色,魅而不妖:“你今天来,就是为了取回昨天遗失的荷包吧?”   慕勉略略一想,顿时明意:“你故意引我到此?”   他含笑不语。   慕勉耸着眉头:“你到底是什么人?”   紫衣男子漫不经心地“哦”了声:“我是在后园里看门的。”   慕勉狐疑地打量他两眼,他不禁解释:“我家主人很有钱的,这里是他的别苑,平日里极少来,所以我们这些下人,吃穿用度并不若普通的侍从。”他一边说着,一双含情似的眼睛笑得弯弯的,就像在勾引人一样。   这番话难辨真假,慕勉自不肯轻信:“你引我到这里做什么?”   恰逢一缕微风从背后拂过,撩起那青丝曼曼,涟漪千重,她衣际间的气息,带着花露般的甜香,幽幽地扑面而来,情不自禁回想到昨日——枫林中那一抹纤瘦绝妙的背影,仿佛误入红尘的雪色精灵,杳然于三千繁华中,不过一眼,却念念不忘。   “我只是好奇……究竟会是什么样的女子,敢如此大胆地私闯民宅……”紫衣男子唇齿轻磨,发出的声音好听带磁,宛如天山泻出的一串商音流水。   话语听去似是极重,但慕勉没有遗落他眼底的笑谑,反而昂首鼓着嘴,并不畏惧:“你想怎么样?”   她习惯性地瘪起嘴,模样颇为可爱,引得对方愈发感兴趣,笑嘻嘻地问:“你住在哪里?据我所知,这片山林里并无几处人家,你是镇上的人?”   慕勉不愿回答,只道:“你把荷包还给我吧。”   他有些失望,委屈地叹气:“亏我想着你今日会来,特意将其他人都打发走的。”说罢,只好将荷包递给她。   慕勉迅速打开,随即问:“里面的东西呢?”   他仍旧一副委屈模样:“你不是说只要荷包吗?”   情知他在戏谑自己,偏偏那一双如荡着桃花春水般的眼睛朝她眨啊眨啊,怎么看怎么无辜,叫人无法生气。   慕勉突然觉得这种人比坏蛋要危险多了,急也不是,怒也不是,无奈地腹诽下,道:“你把那口胭盒还给我吧。”   她目光熠熠,表情认真,紫衣男子见状,终于从广袖里掏出那个水点桃花的口脂小盒,仿佛有些不舍,在手中翻看把玩几下,才交给她。   慕勉却小心翼翼地捧在掌心里,好像它是自己体内的一部分,显得比世上万物还要贵重,她纤黑的睫毛低掩下来,像受伤的蝶翼,隐隐有哀伤颤抖而出。   紫衣男子问:“这口脂盒对你很重要?”   慕勉省神后,下意识攥紧:“谢谢你肯还给我。”   紫衣男子笑眯眯地问:“那你打算怎么谢我?”   慕勉一怔。   紫衣男子装出一副正经八百的样子,启唇抱怨:“你私自闯入这里,又弄乱了园子里的枫树,你知不知道这园子这么大,每次打扫起来很麻烦的。”   慕勉自知没理,墨迹着吐字:“对不起……”   他继续板着脸:“这样吧,你弄乱了枫林,我又替你照顾了小灰猫,你就暂且替我打扫后园的枫林吧……”托着腮帮子,想了想,“至于做到什么时候为止,由我来定。”   慕勉诧异开口:“可是我在山上学艺,不能经常出来的。”   紫衣男子狡黠地眨眨眼:“山上学艺?”   慕勉顿下声:“好吧,有空我就会过来。”   紫衣男子问:“你要是反悔怎么办?”   慕勉想自己身上并无值钱的饰物可以抵押,踌躇间,手里的荷包被他夺过来:“这荷包上绣有你的名字,我就先当做物证,存放在我这里好了。”   他说得义正言辞,漂亮的狭长俊眸里却分明存有隐忍的坏笑。   慕勉虽不乐意,但对方没把自己当做家贼抓起来,又把丢失的物品归还,已经是仁至义尽了。   紫衣男子看着她脸蛋晕红,像只忸怩的小兔子,飞快地跑走了。   ********   这日,慕勉与纪展岩背着竹篓到山上采药,遗雪菇大多生长在繁杂茂盛的草木丛里,色泽莹白,鲜嫩欲滴,属于独来独往的类型,十分不易寻找,况且自破晓起,天空就霾云密集,好似铺上一层厚厚的灰尘,连阳光都难以穿透,闷得叫人喘不上气。   二人一直从早上找到下午,连半个遗雪菇也没找到,纪展岩见慕勉满头大汗,尽管不吭一声,但气息微促,脚步也明显慢顿,他在一棵大树下驻足,双手比划着:“你在这里休息,我去找。”   慕勉摇头:“没事的,咱们还是一起找吧,瞧这天气,总觉得不久就该下雨了。”说着擦擦额汗,又紧了紧背后的竹篓。   她正要走,可被纪展岩拦住,举手继续示意:“那咱们歇会儿再找。”   慕勉见他坚持,只好点点头,同他放下竹篓,靠在大树下休息。   稍后想到什么,慕勉迟疑着开口:“对了师兄,小灰猫我找到了……”   纪展岩正背靠树干,仰头呆望着天空,听到她说话,很快转过头,黑琉璃般净澈的瞳眸里,仅倒映着她一人。   慕勉不知该怎么说,有些结巴地解释:“小灰猫受了伤,可是它不肯跟我回来……不过,有那个人照顾,应该不会有大碍的。”   纪展岩疑惑地蹙下眉。   慕勉不想对他隐瞒,嗫嚅道:“上回,我擅自闯入别人的府邸,幸亏对方没有计较……小灰猫可能等伤势好了,自己就会回来了……”   纪展岩吃了一惊,打着手势:“你没事就好,下次不要再一个人犯险。”想了想,问,“用不用我去跟人家赔个不是?”   慕勉连忙摇首:“哦,不用了不用了,那人说没关系的……”怕他担心,没敢把紫衣男子提出的要求说出来。   纪展岩见她低头闷闷不语,没再追问,之后二人起身,继续寻找遗雪菇。   “咦。”不久,慕勉发现一块掩藏在树后的巨大岩石,岩石底部的壁缝中,有个突兀的白点,正是一颗洁白如玉的蘑菇,形若撑开的小伞,只是顶部有点点殷红,不仔细瞧,很容易被忽视。   慕勉欣喜地呼唤:“师兄,你瞧,那是不是遗雪菇?”   纪展岩刚走到她身边,慕勉已经兴奋勃勃地跑了过去,正欲将蘑菇摘下来,不料黑乎乎的壁缝里突然冒出一条七尺来长的金黄小蛇,张着蛇口就朝慕勉身上扑来。   电光石火间,始料未及的慕勉被纪展岩一下子推开,那条金黄小蛇猛地蹿上来,死死咬上了纪展岩的手臂。   作者有话要说:  大家别着急哈,哥哥马上就会出来露个脸的。   感谢老板牌墨水的霸王票!在此深一鞠躬!    ☆、察心   “师兄——”慕勉大惊失色,迅速拔剑将金蛇削成两半,并且掐下蛇头,而纪展岩倒在地上,面容透出失血似的苍白。   慕勉意识到他是中了毒,飞快封住他右臂上的曲池穴,同时卷起纪展岩的衣袖,发现白净的肌肤上呈现出两个清晰的血红小孔。   “师兄!师兄!”慕勉焦急呼唤几声,最后毫不迟疑地低头,一下接一下地替他往外吸出毒血。   纪展岩嘴唇干紫,浑身冒着冷汗,原本秀气的双眉因痛苦而拧在一起,可他却努力睁开眼,寻找着慕勉的身影,似乎是在确定眼前人是否安然无恙。   慕勉替他吸完毒血,连忙问:“师兄,你现在觉得怎么样?”   纪展岩只是急促地喘息,脸色依旧煞白无血,看得出十分痛楚。   慕勉心急如焚,恨不得要迸出眼泪来,想到为今之计,就是尽快赶回独悠谷:“师兄,你忍着点,我这就扶你回去找师父。”   模糊的视线中,是她一张充满担忧的小脸,纪展岩只能虚弱地点点头。   慕勉让他依靠着自己站起身,并肩前行,好不容易回到独悠谷,谢苍霄闻讯赶来,纪展岩正躺在床上,双目紧闭,气若游丝。   慕勉把事情经过删繁简要地说完,谢苍霄眉头微微一颦:“你说的遗雪菇,可是颜色白腻,顶部有斑驳的红点?”   他一语即中,慕勉不禁点头,随即意识到不妙。   果然,谢苍霄叹了口气:“你看到的这种菌菇,并非遗雪菇,而是阴赤菌,专生在潮湿一带的石缝裂隙中,外形与遗雪菇看去极其相似,这种阴赤菌其实更为少有,成熟的菌叶可制成珍贵药材与香料,而它也正是金莲蛇最爱的食物,尤其这种季节正属绝佳时期,引得金莲蛇动辄出没,金莲蛇本身十分罕见,体内更含有剧毒。”   慕勉惊慌:“那纪师兄现在会怎样?”   谢苍霄道:“你虽替他吸出毒血,又封住曲池穴阻止毒性蔓延,但他的体内仍残有余毒,这种蛇毒凶猛,若不及时清理,依然能渗透五脏六腑,危及到他的性命。”   慕勉浑身发抖,想着因自己的粗心大意,没有察觉到两种菌菇的区别,害得纪展岩替自己遭受蛇毒之危,一时间内心既是懊悔,又是愧疚,出声恳求:“师父,您一定要想办法救救纪师兄。”   谢苍霄颔首,取出一枚丹丸喂入纪展岩口中,朝黄老伯吩咐:“准备炉架,醋祸。”接着把神智昏迷的纪展岩抱到一个竹榻上。   慕勉疑惑:“师父……”   谢苍霄解释:“我要以热火滚醋之法,蒸出他体内的余毒,再以内力替他疏通脉络,之后服药歇养数十日,方能真正脱险。”   慕勉明白后,情知自己继续留下只会碍手碍脚,自觉退出房间。   黄老伯很快升起炉火,将几坛醋坛倒入大锅中,烧得沸腾滚烫,满屋迅速弥漫一片浓浓的酸醋味,纪展岩浑身仅剩一件亵衣,躺在竹榻上,下面便是热气腾腾的醋祸,没多久,他已是大汗淋淋,嘴中发出低弱而痛苦的呻-吟。   谢苍霄走到身旁,纪展岩慢慢掀开眼帘,眼睛里雾蒙蒙的一片,宛如受伤小兽,大而可怜。   谢苍霄心疼地摸着他的额:“好孩子,你一定会没事的。”   纪展岩点下头,又阖上眼。   一剪清风,吹得枫叶飞舞,是满天满地的红,好似蝶群妖娆,又好似花雨迷离,慕勉身浸其中,仰头望去,又是一阵出神恍惚。   “喵……喵……”   紫衣男子惬意地依阶而坐,手里拎着一撮线团,悬在半空晃啊晃啊,逗得“美人”在怀中不停地伸着小爪子挠。   这家伙……说是监工,自己倒玩得快活悠哉。   慕勉暗暗腹诽完,拿着扫帚到他跟前:“好了,我要走了。”   紫衣男子眼波斜斜一睨,让人只觉心尖像被轻柔的羽毛挑了下,无端端的发痒:“这几日你怎么没来?”   慕勉双唇微抿,不说话。   紫衣男子托着腮帮子,饶有兴趣地盯着她的脸。   慕勉察觉,一阵不自在:“你干什么?”   他像发现有趣的事,勾唇轻哂:“你想事情或者发呆的时候,很喜欢嘟着嘴……不知道有多可爱……”一双眨动的双眸中蕴着调笑,却又纯粹坦然,没有一丝轻佻之意。   慕勉自己都未察觉地红了红脸,忍不住低骂一句:“不正经。”   他分明听见,却浑不在意地笑着,唇角扬起的弧度以及上挑的精致眸角,点缀得那张脸愈发华魅俊美,几乎叫人不饮自醉。   慕勉略一沉吟,不自主说出口:“是我们在山上采药的时候,师兄他替我中了蛇毒,差点命悬一线……”一想到纪展岩险些因自己而丧命,她心内便有说不出的愧疚自责,声音渐渐变得低渺。   他闻言,问:“如果当时那个人换成是你,你肯不肯舍命救你师兄?”   慕勉意外地怔仲下,随即点头。   对方收回线团,一边抚着怀中的“美人”,一边悠然轻笑:“这便是了,无论是你还是你师兄,面对当时情景,都会奋不顾身地相救对方,如果易地而处,现在是你奄奄一息躺在床上,你可希望看到你师兄一脸的悔愧自责,恨不得捅上自己一刀的模样?”   慕勉一时答不上话。   他继续讲:“所以眼下,你应该振作精神,吸取先前的教训,学会如何好好保护自己,今后不再叫身边的人为你担忧受伤,才是最重要的。”   慕勉呆若木鸡,与他虽然相识不久,一直觉得这个人说话浮夸,玩世不恭,没料到今日,竟说出这样一番令人深悟的话语来,积郁心中纠结霎时一散而光。   她宛如醍醐灌顶,突然“扑哧”一笑,那笑容恍若雪洗梨花,晶莹闪烁,映入眼帘,顿使人有着目眩神迷之感。   他颇为得意地扬唇:“怎么,是不是想着我这个看门的,居然能说出这么一番大道理来?”   慕勉故意不屑地横瞥一眼,对方见状,嬉皮笑脸地问:“不过,那个给你口脂盒的男子,并不是你的那个师兄吧?”   突如其来的一句,令慕勉色变神慌,有些口吃地道:“什……什么……”   他像只狡狯的狐狸一样,笑得双眸半眯半阖:“大明香出的胭脂,在幽州可是赫赫有名,能在那里订制胭脂的客人,大多非富即贵,更何况还是一盒价比千金的‘念殢娇’,能出得起这样的大价钱,恐怕不是那个跟你一起在山上学艺的师兄吧?而且……你提起你师兄的表情,跟你那时拿着口脂盒的表情,可是截然不同……”   他观察得如此细致入微,蓦然让慕勉生出错觉,仿佛自己的满腹心事,都能被他探得一清二楚似的,目光闪烁避开:“你不要乱猜了。”   似料到她会否认,他笑道:“难不成你要告诉我,其实你家境殷实,所以是你自己出钱买的?不过这盒口脂早就空的了,盖子上也有久经的磨痕,你一直留个空盒在身上做什么?”   听来随意的一句,却断掉她所有的借口,慕勉气呼呼地瞪向这个等着看她窘迫、一脸坏笑的男子。   她昂起脑袋,故意连讽带嘲:“你既然知道大明香的胭脂出名,看来你对女人用的东西相当熟悉啊。”   他摊开手,十分坦荡地回答:“我这个人嘛,只对自己感兴趣的人的东西感兴趣。”   这话什么意思?   慕勉凝视他眸中是惯有的漫不经心与慵懒,似笑非笑间,隐隐又夹杂着一丝意味不清的光绪。胸口莫名悸动,她道:“我走了。”   “等一下。”他目光一闪,转瞬抓住了她的手。她的手指芊芊细长,肌肤白皙剔透,因练剑的关系微带薄茧,但也看得出自小被保养得很好,只是几个关节处有些微微发红。   该死的家伙,竟然动手动脚!   慕勉正要给他点颜色瞧瞧,怎料他蹙起眉,那端丽如画的眉宇不过稍一绷紧,偏生又是一股迷死人不偿命的魅惑:“还没到冬天呢,你的手就这样了?”   慕勉当是什么,脾气一褪,嫌他大惊小怪:“你没见过冻疮?”   他欲言又止,紧接着问:“你不就是跟你师父在山里修行?”   慕勉道:“修行又不止这些,还要砍柴、采药、打水、洗衣服……”瞧他一脸的细皮嫩肉,哼哧两声,“哪像你,跟了个有钱的主子,整日过得游手好闲……”   他满不在乎地一笑,又问:“洗衣服?冬天也是?”   慕勉点点头:“对啊。”   他的眉毛再次耸下来 :“就你一个人洗?”   “当然不是,我们几个弟子轮流的,只不过有时候毕师姐……”慕勉瞧他目光闪亮亮的,完全一副好奇八卦的模样,当即止口。   他微笑:“要不,你告诉我你在哪里洗,我帮你啊。”   慕勉一口拒绝:“不必了。”   他瞧着她转身,眼尾余光往角落扫过:“这回不带上它吗?”   慕勉闻言脚下一顿,距离三步开外,小灰猫正跟在她背后。   他抚着下巴道:“看来它是想跟你回家了。”   慕勉欢喜地弯腰展臂,小灰猫依依不舍地朝旁边的“美人”喵呜两声,便刺溜一下蹿入慕勉的怀抱。   ********   慕勉从厨房出来,途中刚巧碰到毕雁红与方秀宜,毕雁红见她手中拎着食盒,语含讥笑地嘀咕起来:“自己惹出的麻烦就算了,结果还要连累别人。”   方秀宜颇为尴尬,用胳膊肘撞撞她。   毕雁红不以为意,反而扯高了嗓门,唯恐某人听不见:“我有说错吗?纪师兄本来好好的,结果被某人害得险些没命,再看看对方啊……倒是心安理得的样子。”   方秀宜赶紧打圆场:“慕师妹,我们刚刚去看过纪师兄,他已经醒了。”   慕勉颔首,一言不发地与她们擦肩而过,来到纪展岩的房间前,轻轻叩了叩,然而推门而入。   自从上回,谢苍霄以热火滚醋之法,驱出纪展岩体内的余毒后,纪展岩一直昏迷了五天五夜才算彻底清醒。   慕勉推门进来的时候,他正靠在床头,低头静静的不知在想些什么。   “师兄。”慕勉将食盒搁在桌上,坐在床边笑着问,“你觉得好些了没有?”   纪展岩颔首,尽管面容仍带着气血不足的苍白,不过精神已见大好。看到慕勉来,瞳孔尽处,闪烁着点点喜悦。   慕勉打开食盒的盖子:“这是黄嫂今天特地为你熬的粥,快些趁热喝了吧。”   纪展岩唇角勾起一线弧度,宛如天端浮云,浅淡、宁和:“麻烦了。”   慕勉看着他的手势,眼神一黯,纪展岩小口喝着粥时,发觉她在旁边默不作声,神情郁郁,不由得一怔,接着放下汤勺,拍拍她的肩膀,抬手比划:“我没有事的,所以,你不要自责。”   原来她的难过,她的内疚,他都懂。   慕勉迎上那一双黑耀如宝石般的眼眸,其中泛动着诚挚温和的光,连她的影子都是温柔的。   想起那个人说的话,慕勉微笑:“师兄,谢谢你,如果不是因为我的大意,你就不会替我被金蛇所伤,经过这一次,我明白到该怎样才能更好地保护自己,今后,我会努力做到,不再让关心我的人替我担忧,替我受伤,所以现在,你一定要尽管把伤养好,让自己尽管痊愈起来。”   她淡淡的笑容,起初并不明显,可注视得久了,便觉犹若眠于莲蕊之中的稀世宝珠,待到莲开盛绽,明艳四射,满室皆仿佛升起一片灿光。   纪展岩傻傻地凝睇,尔后低下头。   慕勉笑道:“对了师兄,你看是谁来了。”   推开窗户,小灰猫跳上窗沿,风驰电掣一般扑入纪展岩怀中,简直像个终于归家的孩子,蹭着纪展岩的衣襟,喵呜喵呜地撒着娇。   纪展岩高兴地将它抱起来,还碰了碰它冰凉的小鼻头。   慕勉一旁笑呵呵地看着,想他养伤期间,能有小灰猫陪伴最好不过:“师兄,小灰猫一直没有名字,不如现在给它起个名字吧?”   纪展岩听她一提,仔细思索下,抬手——“就叫小灰,怎么样?”   这个人……果然是脑子木得不行啊。   慕勉哭笑不得,但小灰猫的名字也就因此定下来。   作者有话要说:  嗷嗷嗷~~谢谢尘埃亲的霸王票哇!明天就是情人节啦,祝大家跟自己的男神甜甜蜜蜜的噢!!! ☆、身份   六角小亭周围悬着柔软的雪色纱幔,凉风习习,涟漪生波,掩着亭内一抹朦胧的紫影,有空灵的笛音伴随徐风轻轻地飘入耳中。   哥哥……   听着笛声,慕勉一时站在原地,盯着纱幔中那条人影,眼神恍恍惚惚,宛如不敢置信。   笛声陡然止住,帘子被掀开,露出一张绝色华魅的容颜来:“在外面傻站着做什么?”   他走至跟前,剪裁适度的绣袍,衬出好一段高挑的身姿,而眼前的她,就似一朵娇羸的花朵,被呵护在他的气息范围中。   慕勉近乎凝固的眼波一破,转瞬恢复清醒,在风中站得久了,一抹淡色嫣红从雪白的肌底下晕染漫开。   他拉起她的手:“跟我进来。”   慕勉不遑反应,已经被他拉着步入亭中,亭内搁置着一盏暖炉,紫雾袅袅,旋梁绕柱,在纱幔间徘徊不散。   “我不喝酒。”慕勉下意识张口。   “这不是酒。”他从桌前转过身,将一杯酸橘茶递到她跟前。   慕勉迟疑下,还是呷了一口,温热的茶水中伴着酸甜的味道,回想方才,愈发觉得怅然若失。   他两手环胸,斜倚着亭柱,慢悠悠地吐字:“你刚才把我想成了谁?”   慕勉惶然:“什么?”   那一刻走近时,分明看清她眼底的失望与落寞,他歪着脑袋笑:“送你口脂盒的人?你心里想的那个人?”   慕勉只觉身体暖和多了,搁下茶水,也不理他,径自往外走。   他叹了口气:“就别去枫林打扫了,天气越来越冷,你手上的冻疮会越来越厉害。”   慕勉止步,瞧着他慢慢靠近:“来,把手伸出来。”   他从怀中掏出一枚银扁盒,打开后,里面是一团色泽白润的膏子,香气芬芳淡雅。   慕勉诧异:“这是什么?”   “白玲膏,听说治疗冻疮最管用了,女子的手啊,就应该滑滑嫩嫩,握在手里跟要化了似的,最需好好保养。”他执起她的手,挑了一点膏子,轻轻揉涂在指节上泛红的地方,虽是油嘴滑舌,但那表情与动作,却是认真到了极致。   慕勉省神后,往回抽了抽手,然而被对方紧握不放,他蹙着眉,不满地开口:“别乱动。”   算了,就由他吧。   慕勉如此一想,松下绷紧的神经,忍不住问:“这白玲膏你怎么得来的?”   “偷的。”他答得大言不惭,还一脸邪坏地朝她眨眨眼。   其实慕勉明白,此人说话半真半假,大多信不得,可不知为何,她就是笃定,对方不会伤害她。当这个想法晃过,她自己都觉可笑。   他将白玲膏交到她手中,仔细叮嘱:“你留在身上,平时记得用。”   慕勉不在意地“哦”了声。   见她态度应付,他又重复一遍:“一定要用啊,我会检查的。”   慕勉嫌弃地瞥来一眼:“大男人的,怎么这样婆婆妈妈。”   他笑得没个正经:“因为我会心疼嘛。”   慕勉冷不丁打个哆嗦,起了一身鸡皮疙瘩:“真恶心!”   他只是笑,不以为忤。   转眼,纪展岩的伤势经过细心休养,基本上已经痊愈,日子入冬后,到山上采药的机会逐渐变少,慕勉每天除了练剑阅书识药,闲下的时间反而多起来,对方给的白玲膏果然效果极佳,涂抹在手上,会泛起一层水润润的光,还有幽淡的香气,哪怕用冷水洗衣服,也不会担心起过冻疮的地方又痒又痛。   至于后来,某人不再让她打扫枫林,而是总拣些无关紧要的事让她做,或者缠着慕勉问东问西,慕勉虽受不了他的装傻扮痴,但在每一次说闹中,发觉拌嘴也是件挺能打发时间的事,而且渐渐相处下来,才发现他精通音律,能诗擅绘,对于慕勉所知所遇的罕见奇事尤为感兴趣。   “真没想到,金莲蛇的毒性如此猛烈,最喜食物却是生长在阴僻之地的阴赤菌。”   慕勉答道:“那是因为阴赤菌摄取地阴之气,金莲蛇又为地阴所生,所以才会被阴赤菌吸引,我还听师父说过,如果将阴赤菌与金莲蛇的蛇胆经过提炼,混合一起,可以制成一种对人产生特殊效果的香料。”   “哦……”他讶然地拖长了尾音,脸上有一瞬的阴晴不定,随即眯眼含笑,衬得一张隽美如斯的面容,宛若古书神话上最易迷惑人的妖狐。   窗外红梅摇曳,映上楼阁内的锦屏幽帘,好似有无数迷影颤动,彼此无话间,让慕勉觉得眼前的人与景,有那么片刻的不真实。   庭院一泓清池,因地热的缘故,并未结冰,小灰守在池畔终于抓到一条小鱼,叼在嘴中,宛如献花一样,深情款款地叼到卧在树下的“美人”跟前。   “美人”低头嗅了嗅,然后小口吃起来,小灰兴奋得在旁边喵喵直叫,自鸣得意。   慕勉从窗内望来,不禁啼笑皆非:“你家的‘美人’,似乎对我们小灰有点动心啦!”   “窈窕淑女,君子好逑。”他斜着晙来一眼,“动物如此,更何况人呢。”突然长吁短叹,“唉,可惜有人看不到我的好啊。”   这人三句话便没个正经,短短几个月的相处,慕勉心中深有体会,一笑而过。   就在下刻,庭院里蹿出一只硕健深黑的大公猫,长得肥不溜秋,圆滚滚的肚子几乎要蹭上地面,看起来就像一团大毛球,它眼冒绿光,凶神恶煞地盯着小灰,再瞅向一旁的“美人”,却是柔情地叫了几声,可惜声音沙哑,堪比粗砂破锣一般难听。   “美人”弓起身子,喉咙里发出呜呜的警告声,但大公猫丝毫不惧,一副霸王硬上弓的模样,接着一条灰影从它们中间飞过,尖尖的利爪挠上大公猫的鼻梁,大公猫哀嚎一声,而小灰身形灵敏地着地,迅速调过头,面冲大公猫,弓腰竖尾,蓄势待发。   大公猫显得气急败坏,磨了磨爪子,抖动下浑身松弹的肥肉,随即“嗖”地一下朝小灰扑去,两只猫缠在一起,滚成了一团。   慕勉想那公猫又肥又大,小灰还不足它的一半,这么下去必定吃亏,正要下去,却被旁人横袖拦住。   他眼睛发亮,兴致盎然地讲:“这可是男人的斗争,不要插手。”   这人真是有闲心,连猫的热闹也要瞧!   慕勉气结,却还是依言坐下来。   一地灰尘溅起,伴随嘶闹的猫叫,小灰从雾蒙蒙的尘土中跳出来,逃命似的朝前方一棵大树跑去,大公猫则在后面紧追不舍,硕大的身体眼瞅就要扑上来,怎料临近树前的小灰纵地一跃,四爪牢牢抱住上方光秃秃的枝干,而大公猫反应不及,闷头一响撞到了树干上。   干得漂亮!   慕勉暗自称好,就瞧大公猫软塌塌地伏在地上,哀声惨叫,小灰从树上一跃,凭空划出一条完美的弧度,“美人”跑过来舔了舔它的脸,小灰昂首挺胸,发出胜利的喵叫,那模样简直帅极了!   慕勉稍后疑惑:“奇怪,这是从哪里来的黑猫呢?”   紫衣男子冷冷一笑,目光从窗外收回,又绕到慕勉身上:“喂……”   慕勉听他叫自己,下意识转过头,却见他整个人都凑近过来,绝魅的脸庞,温热的气息,以及那抿成优美弧度的唇瓣,近得就快贴上……慕勉顿时屏住呼吸,只觉周围空气变得蒸笼一样发热,而他看着她眼中流露出的紧张,微微一笑,却是附于她耳畔,轻慢吐出两个字:“没事。”   慕勉吊起的心刹时放松,却仍止不住砰砰乱跳,当省回神,不禁凶狠狠瞪向他,正准备发作——   “咳。”   站在庭内树下的锦袍男子,用手抵下唇,颇为尴尬。   他吃了一惊:“二哥,你怎么来了?”   锦袍男子笑道:“三弟啊,老不见面,今日我特地来看看你,没想到……你倒是好兴致。”   慕勉只觉锦袍男子的目光落到自己身上,那种探究,显得意味深长。   他含笑倚窗,单手支颐:“二哥你是了解我的,我这个人嘛,最是闲不下心。”   锦袍男子道:“当初你摔下马背,非要搬到这里休养,结果一呆就是将近三年,如今父亲身体不好,又颇为挂念你,不如就听哥哥的话,跟我一道回去吧。”   他颦着眉,不以为然:“我最受不得那些繁文缛节,烦都烦死了,哪里比得上在这儿,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,逍遥自在,况且父亲不过是口头上念叨几句而已,有大哥跟二哥陪在身边,已经足够了。”   锦袍男子无奈一叹:“三弟你这是说的什么话,自小到大,父亲在咱们几个孩儿中,最疼的就是你了,况且你一个人住在宫外这么久,二哥心里实在担心得很。”   他却嬉皮笑脸道:“二哥瞧我现在不是过得好好的?二哥偶尔到山上探望我,我心里便十分欢喜了。”   锦袍男子问:“三弟,你真的不肯随我回宫吗?”   他耷拉下脸:“不去不去,我好不容易才求得父亲松口,让我搬到行宫养病,何苦再回去过那牢笼一样的日子。”   他显得不耐烦,锦袍男子见状连忙道:“好、好,既然如此,二哥就不再逼你了。”   慕勉留意到对方虽表现得一脸关切,但那眼神中,分明含着鄙夷与满意。   他问:“二哥可要上来略饮几杯?”   锦袍男子瞧他仍旧只顾寻欢作乐,完全没有打算回去的意思,嘴角暗一扯笑,旋即又恢复如常:“不了,你快继续陪你的美人,这次是二哥唐突了,等下回有机会,一定好好陪你喝几杯。”扭头正欲吩咐背后的随从,却看到树下的大公猫,表情一诧,“‘琥珀’,原来你跑到这里来了。”   “琥珀”一瘸一拐地走到跟前,毛发蓬乱,精神打蔫,嘴里发出阵阵哀嚎,不远处的小灰猫却是神气十足,锦衣男子才明白到自己的爱宠是吃了败仗,不禁又气又怒,目光恶毒地瞪向小灰猫,恨不得剥下它一层皮来,怎奈此刻不好发作,只得冷然丢下一个字:“走!”   随从赶紧抱起“琥珀”,尾随而去。   直至对方彻底离开,他才开口:“适才……实在对不住。”   慕勉淡淡道:“反正也是做戏给对方看的,算了。”   他有些失望:“你就没有什么话想问我?”   慕勉随口道:“问什么?”   他深深看了一眼满脸平静的她,随后无奈地长吁一口气:“比如我的身份,姓名,对方又是何许人?”   慕勉沉吟下,嫣唇轻启:“你称他二哥,自然是你的亲人,至于身份……你不是说你是看门的吗?”   她故意装傻,害得他哭笑不已。   其实慕勉心底何尝不知,他的身份非同一般,从到这里开始,不是没有察觉。在他的周围,始终有人在暗中守护,况且,如果仅仅是一名游手好闲的侍从,又岂会拥有一双看似风轻云淡,却足可把什么都看透的眼眸?那样的举止气度,纵使极易迷惑在他慵懒的笑意里,但那从骨子里透出的优雅与华贵,却不是想掩盖就能掩盖得了的。   慕勉想过,也许他并不是一个简单的人,然而他不说,她亦从不过问。这个人,总有一种能让人放下警惕的能力,每次交谈,会叫她忘掉一些不愉快的事,有时候慕勉自己也搞不懂,就连对纪展岩也不愿说出的事,在他面前,却能不由自主地说出口,与他,既像朋友,又不是。   “或许,正如你心中所想,其实我并不是一个普通的下人,我的父亲,乃是幽州燕王。”他半笑半无奈地讲,眼睛却一直盯着她,有细微的紧张。   一句话,委实石破天惊,听入慕勉耳中,说不震动那是假的,但许是心里早有预兆,脸上并没有出现该有的惊惶失措。   他坦然道:“我的大哥与二哥,分别是两名侧妃所出,而我的母亲,尽管颇受父王宠爱,却因身份卑微,不过是一名虞滕。”   当年燕王妃一连诞下两女,最后难产致命,面对三名庶子,燕王始终不提立世子之事,但在几个儿子中,最为偏爱的便是么儿。   自古以来,皇室都免不了夺嫡之争,同样,燕王作为一州之主,日后谁被封为世子,就意味着谁将是未来王位的继承者。   慕勉想到方才,燕二公子明面看似是对弟弟的担忧,实际却是居心叵测的试探,至于眼前人,他的懒散轻狂,玩世不恭,究竟是真是假,还只是逢场作戏?   “喂……”许久的沉默,终于换来对方的不满意,他撅着嘴巴道,“你不会知道我的身份后,就不理我了吧?”说着,一对狭长绝色的双眸泪汪汪的,简直像只被遗弃的小狗,“想我一个病人啊,孤孤单单地住在这里,没人理,没人疼,真是好可怜啊。”   也不知道是谁,不久前还说这种日子最是逍遥自在呢。况且,真没看出他哪里有病来……   对方又开始一味扮痴,慕勉受不了地蹙蹙眉:“我什么时候说不理你了?”   他正欲挤出眼泪,闻言立马转笑:“真的?”   慕勉想了想:“你的身份本就不比寻常人,而且,我也……”相处期间,就算他再怎样追问,她也从没提过自己的家事。   他忽然一脸难过:“只是过去这么久,我本以为你会好奇地寻问几句,哪怕是名字……唉,你就这般不在意我,想想真是伤心啊。”   慕勉这才“啊”了声:“我记得,你好像说让我叫你阿璃?”   他两手环胸,竖着眉:“那又不是我全名!”随之暧昧地凑近跟前,宛如耳鬓厮磨一般,在她耳畔轻轻地吹着气,“燕丰璃,我叫燕丰璃。”   他的声音撒入空气,勾魂绕耳,仿佛春夜月下一杯轻绵的魅酒,足能醉化人心。   今此,慕勉终于知道他的真实身份,燕王三子——燕丰璃。   作者有话要说:  下章哥哥保准出来,不然的话,我、我就裸奔给乃们看…… ☆、双面   “老爷,夫人,公子爷回来了。”小厮一路跑到桐浣堂,笑呵呵地报告,“马车这会儿已经停在大门口了。”   慕夫人点头,忙吩咐瓶晴:“好了,上菜吧。”   天色入暮前,慕沚领着临安回来,慕家虽是武林世家,但在当地也属富贵之门,拥有大量田地与店铺生意,近一两年,慕远盛开始陆陆续续将家业交到慕沚手中,明显有退居幕后之意,慕沚虽是接触不久,但行事缜密,杀伐决断,完全不符合平日里温文尔雅的样子。   “爹,娘。”他走进屋,规规矩矩唤道。   慕夫人命丫鬟捧来盥盆,让他净手,笑着道:“你也累了一天了,来,饭菜都准备好了,快坐下吃。”   慕沚依言而坐,一时间,只听到一家人的动筷声,并无对话。   没多久,慕远盛咳了声,开口道:“过几天便是沈老庄主的寿辰,你随我去赋州一趟。”   慕沚沉默片刻,淡淡启唇:“我有事。”   慕远盛“啪”地一下放下筷子,怒目横视:“有事,你有什么事?整天不是把自己关在书房就是出门在外,我早找管事的打听过,近来店铺生意并无差错,你说,你一天到底有什么事?”   慕沚不说话。   慕夫人赶紧从旁劝说:“好了,好了,吃顿饭,生那么大的怒火做什么?”   慕远盛气急败坏:“我是说他生在福中不知福,人家沈姑娘琴棋书画,端庄大方,当初你在浮罗山庄大病一场,人家不分昼夜的照顾你,你倒好,一句感恩的话不说,反而冷漠相对,这两年更不曾表达过一点感激之情。”   慕沚垂着眼帘,一丝情绪也不曾泄露,声音无波无澜:“沈姑娘很好,是我配不上她。”   “混账东西!”慕远盛气得破口大骂,“沈姑娘能喜欢上你,你该知足才是,还有什么不满意的?总之,这桩亲事你同意不好,不同意也罢,绝对由不得你!”   慕沚也不跟他顶撞,淡淡丢下几个字:“我饱了,爹娘慢用。”起身走出堂外。   “你瞧瞧他这样子,气死我了,真真气死我了。”慕远盛手捶饭桌,胸口一阵波涛似的起伏。   “孩子不愿意就算了,你又何苦逼他?”慕夫人虽忧他的身子,但念及儿子,更是一脸心疼,“自小到大,他哪点不顺着你,不照你的话做?武林大会他夺得第一,为慕门争光,咱们的沚儿已经这样优秀,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?”   “是我不满足,还是他不满足?”慕远盛几乎一口气喘不上来,憋得满面红光,“我就想不明白,沈姑娘才貌双全,样样都好,出身家世又与咱们门当户对,他到底有哪点看不上?要知道上沈家提亲的人,那都快踏破门槛了,他怎么就不知足?如今他年已弱冠,到了成家娶亲的时候,他要是懂事,就不该再因这种事让我替他操心。”   慕夫人如何不懂,沈家与慕家同属武林四大世家之一,沈老庄主又是一方宗师,他的女儿论家世样貌都无可挑剔,连她看了那画像都甚感满意,神情不禁更显为难:“可我看沚儿的样子,好像对沈姑娘并不上心……要不,咱们就再容他想一想……”   “想一想?”慕远冷冷一哼,“你说,还要容他想到多久?这两年,你替他相中的姑娘还不多吗?你瞧他对哪个有心思了?我看他压根就是没上过心,人家沈千金是沈庄主的掌上明珠,如此才貌双全的女子他都瞧不上眼,我看他这辈子是不想娶妻了!”   “老爷……”慕夫人见他胸口越喘越急,连忙抚上手让他顺顺气,最后莫可奈何地一叹。   慕远盛情绪稍缓后,下定决心:“总之这门亲事,我与沈老庄主心照不宣,自古父母之命,媒妁之言,他不听也得听!”   慕夫人犹豫:“可是沚儿他……”   “好了好了。”慕远盛拍拍她的手,柔声安抚,“你就别替他瞎操心了,人家沈姑娘百里挑一,你还怕将来他不动心?”   丈夫如此坚持,慕夫人只好噤言闭口,与他用饭不提。   慕沚回到书房,临安倒了杯热茶正打算退下,孰料刚一转身,就听“哐啷”一响,瓷盏被摔得四分五裂。   “公、公子爷……” 临安见他面色阴郁,顿时忐忑不安。   慕沚闭目复睁,神情已恢复如常:“没事,你收拾完就退下吧。”   临安想起自从大小姐离开后,公子爷表面虽没什么,但人却变得越来越沉默,脾气也是渐渐让人捉摸不透,他心中一阵担忧,偏偏这两年,大小姐连府邸都不曾回过,他也跟对方提议,不如到独悠谷去看看大小姐,可惜公子爷的态度不置可否。   他收拾完退出屋,没多久,南生叩门进来。   “怎么说?”慕沚负手而立,背对窗外。   南生答道:“方老爷子对于公子爷上回的施手相助,很是感激,听说大小姐与女儿同在独悠谷学艺,已经写了书信,让对方对大小姐多加照顾,也仔细叮嘱过,不要让大小姐知晓。”   慕沚挥了挥手,待南生离开,他转身坐在桌案前,拉开抽屉,取出一幅画卷。   缓缓打开卷轴,记忆中那张铭肌镂骨的容颜,再次展现眼前。   桃花纷飞,红香遍地,她端坐树下,笑得宛如明镜初开,娇美无匹,胜过周围浮动的朵朵桃花,一时间,她的面容显得如此清晰,竟似从画中活了起来——   “哥哥……”她在风中欢快地奔跑,青丝起舞,裙裾张扬。   “哥哥……”她勾上他的颈项,嘟着小嘴,哝哝地撒娇。   “哥哥……”她抬起头,眼波含情,轻轻吻上他的唇。   那样的笑容,那样的声音,是甜美的蜜糖,亦是致命的蛊毒,夺了他的心,勾了他的魄,轻而易举,便能摧毁了他整个人。   迷恋的幻影破灭后,又重新坠入那个永不见天日的深渊中,仿佛承受不住,他浑身微微颤抖,连带五脏六腑,几近破碎到体无完肤。   两年了,可是她却日日夜夜出现在他的梦中,就像附魂噬体的妖,只在午夜梦回时出现,对他纠缠不休,百般折磨,而她的脸,她的笑,甚至她的气息,都带着一种不可思议的真实,他紧紧拥着她,死也不肯撒手,然而,她依旧从他的怀中消失,睁开眼,脸上有着滑腻的冰冷,寒衾孤枕,纱幔开合,空荡荡的房间里,他的双手环在胸口,保持着某种古怪的姿势,那一丝痴恋的温存,转眼化为残忍的空虚。   勉儿……勉儿……   自从她前往独悠谷后,始终没再回过家,一封家书也不曾给他写过,而他,对于她的事,也是决口不提,明明知道她不会来,但当谢苍霄拜访府上,他还是害怕听到关于她的任何消息,总是刻意避开不见。   他抬手,轻轻抚上画中人的玉颜,摩挲、流连、缱绻,那么细心温柔,进行着已经不下千万遍的描绘,当思念成为无尽的煎熬,当痛苦到了极处时,竟只能用它来饮鸩止渴。   他呆呆凝注,不知过去多久,才重新卷起画像,裹住那一片相思,也埋藏掉心中的凄楚与苦涩。   ********   时光匆匆,转眼冬去春归,处处喜添碧妆,莺啼燕啭,杨柳依依,从远处飘来的碎花粉蕊撒落半空,随风纷飞翩跹,无论是在山林还是街巷,都随处可闻到这种萦绕不绝的淡淡花香。   到了五月端午,慕勉与纪展岩他们一大早就包好了粽子,挂上艾草,因为过节,今天不必修行,可以出谷玩一整天,在毕雁红提议下,四人结伴来到离山谷不远的小镇上。   因着过节,小镇的街巷上人头攒动,尤其是去往山云庙的一条道路上,全是赶来烧香祭祀的人,放目望去,密密麻麻的一片,途经的周围还有孩子用火折子烧着买来的元宝、白纸,口中念念有词,为的是不被夏季的毒虫叮咬。   几人连挤带拥地终于到山云庙烧完了香,下山后,看着路边摆开的地摊连绵不绝,卖什么零七八碎的小玩意都有,毕雁红到一处卖胭脂水粉的摊位前,轮流试着胭脂,方秀宜被旁边的首饰摊吸引,小商贩口舌如簧,先是说那玉镯质地好,又说她戴那个簪子好看,害得方秀宜买也不是,不买也不是,只听着小商贩口沫横飞,自己则阵阵脸红。   慕勉站在一旁等待,对于周围的吆喝叫卖,完全不感兴趣,前方小男孩拉着小女孩穿行在人潮里,可是由于太过拥挤,女孩被不小心撞倒,男孩赶紧扶她起来,掸了掸她身上的灰尘问:“摔疼哪里没有?”   女孩摇摇头,心急地道:“哥哥,舞狮就快开始了,我们快点去吧。”   男孩疼爱地摸下她的头,这回将她的小手牵得紧紧的,二条身影很快消失在视线中。   慕勉出了神地望着,那一刻,她的眼前似乎出现小时候——慕沚白衣胜雪,拉着她在园中奔跑的情景。那种想忘又忘不掉的痛,像是已经结痂的伤口,又被血淋淋地揭开,喉咙里涌上酸涩的味道,宛如黄连在口,眼角都在微微胀涩。   纪展岩一直站在旁边,看着她满脸平静,只是眸角连带眉梢,在阳光下仍旧隐现出黯淡残伤,想到这一路,她虽不时微笑,可是笑容,从未真正抵达到她的眼中。   至今,纪展岩依然记忆犹新,当年那个笑得明媚几夺日月之光的女子,是在,提起慕沚的时候。   但究竟从何时起,现在的她,已经遗失了那样的笑容。   慕勉终于收回视线,侧过脸,正巧碰上他探寻的目光,微一诧异:“师兄,你怎么也站在这里?”接着恍然,“原来你不喜欢逛街吗?”   纪展岩勾下唇角,不置可否。   过会儿,毕雁红与方秀宜赶了回来,毕雁红买了几盒胭脂水粉,方秀宜经不住小商贩的再三推荐,终于买下一只玉镯,却要送给慕勉。   慕勉不解:“方师姐,你这是……”   方秀宜坦然笑道:“我瞧这镯子质地不错,就买下来了,你肌肤白,戴上肯定要比我好看许多,师妹,你就收下吧。”   她态度坚持诚恳,慕勉不好拒绝,含笑谢过。   几人又逛了一路,肚子开始咕噜作响,毕雁红兴奋地指向前方一家酒楼:“听说广聚斋的荷叶包鸡十分出名,咱们就去那里吃吧。”   广聚斋可说是当地门面最大的酒楼,离山云庙又地处不远,此时正值晌午人多之际,周围大大小小的饭铺酒肆都坐满了宾客,就连广聚斋的散堂里也座无虚席,如果非要找个位置,就得跟其他人拼成一桌。毕雁红自然不愿,却又不甘心就此离开,四人只好站在门口等位置。   一辆精致的四轮马车停下来,店小二光是瞧拉车的两匹黑马,高大健美,油光锃亮,即知车主身份非同一般,赶忙笑着迎了上去。   下车的先是一名冷面男子,抬手就丢了一块碎银过去:“我家公子已经订了位。”   店小二简直笑得合不拢嘴,点头哈腰道:“是是是,几位快请进,快请进。”   “真是势利眼……”毕雁红想那店小二刚刚还爱答不理的模样,此刻倒变得殷勤谄媚,便气得暗地里咬牙。   当车帘掀开,从内走出一位贵介公子,慕勉不经意一睨,刹时心咯噔一响,可惜想躲已经来不及,对方也发现了她。   作者有话要说:  谢谢萧亦亲的霸王票!   谢谢nini亲的霸王票!   兴奋得一阵狂嗷…… ☆、面相   店小二正要引领二人进入,孰料毕雁红挡在跟前:“你不是说位置都满了吗?怎么他们就有位置?”   她面色不善,店小二只好咯咯一笑:“姑娘有所不知,散堂的位置的确都满了,这位公子订的是单独厢房。”   “既然有单独的厢房,你怎么不早说!”毕雁红一生就恨被人看不起,挑高眉头,正准备包下一间厢房,又听那店小二客客气气地道,“姑娘实在抱歉,眼下的厢房,也已经全部坐满了。”   “那他……”毕雁红气得结巴。   店小二皮见她一脸气急败坏,皮笑肉不笑道:“这位公子,订得可是本店的天字一号房。”   毕雁红语塞,这才拿眼去瞅他背后之人,却见那人身量高挑,年约二十上下,发束紫玉珠冠,穿着一件华贵异常的深紫绸袍,浓眉如墨,粉唇微扬,容貌自是美不可喻,尤其是那一对多情似水的狭长眸子,魅惑流转间,简直叫人难以抵挡。   这一瞧不要紧,毕雁红差点七魂丢了三魄,很快就红了脸,呼吸不能。   居然在这里撞到他了……   而他不是别人,正是燕丰璃,发觉对方往自己这边睨来一眼,慕勉诧异下又有些心慌——这家伙该不会惹出什么乱子来吧?   店小二连忙道歉,燕丰璃闻言微笑:“不要紧,这位姑娘心直口快,并无恶意的。”   毕雁红见他谈吐不凡,态度又平易近人,顿时好感倍增:“这位公子,刚刚是我孟浪了……”   燕丰璃笑得悠然洒脱:“不妨事,既然姑娘也是到这里吃饭,若不嫌弃的话,不如几位与在下一同到楼上共用吧?”   毕雁红大吃一惊:“这怎么成?”   燕丰璃不在意地一笑,执着纸扇,彬彬有礼道:“反正只有我与随从二人而已,颇为清冷,就当是在下有幸结识几位好了。”   毕雁红得他相邀,自然喜不自胜,也顾不得慕勉他们同不同意,擅自答应:“公子实在客气,今日是我们有幸才对。”   方秀宜凑到她耳边小声嘀咕:“师姐,这样恐怕不合适吧,我们要不还是换到别处去……”   毕雁红瞪她一眼:“有什么的,人家诚恳相邀,我怎好拒绝?”说着就随店小二走了进去。   慕勉始终一旁低着头,直至看到那紫边衣袖停在自己跟前,抬眼,果然看到某男正在朝着她眨眼坏笑。彼此迅速以眼神交流起来——   你怎么在这里?   碰巧啊。   你到底要干吗?   不干吗呀。   不许给我胡闹!她面含警告。   我哪有……那张俊脸登时显得委屈且无辜,不过他转过头后,已是恢复成一副端雅正经的模样,这飞快的表情变化,不过一息之间,害得慕勉几乎反应不过来,暗付这家伙不去演戏真是可惜了!   不愧是天字一号房,比起散堂乱哄哄的气氛,这里环境幽静,格局素雅,临窗望景,舒心惬意。   毕雁红很快就与对方攀谈起来,燕丰璃一本正经道:“小姓王,单名一个离字,在城里开了一家店铺,做古玩生意。”   毕雁红赧然:“原来是王公子。”   燕丰璃手摇纸扇,魅眼生波,斜睇而来:“敢问姑娘贵姓芳名?”   毕雁红神情忸怩:“我、我姓毕。”   “哦……”燕丰璃情不自禁拖长了尾音,想到什么,眸中闪过一丝幽光,“原来是毕姑娘。”接着以扇掩唇,那笑意倾城风流,简直把对面的毕雁红迷得七晕八素。   过去半晌,毕雁红才意识到光介绍自己一人不妥,复开口:“这几位是我纪师兄、方师妹和慕师妹。”   燕丰璃听到“师兄”二字,特别多看了纪展岩两眼,纪展岩面无波澜,朝他十分有礼地颔首示意。   燕丰璃故作好奇:“你们之间既然以师兄妹相称,不知师承何人?”   毕雁红扬起下巴,颇为得意道:“我们跟随师父在独悠谷学艺,家师正是江湖素有神医之称的谢苍霄!”   燕丰璃一合纸扇,惊奇不已:“原来是谢老前辈的门徒,难怪我看这位仁兄眉蕴英气,印堂光亮,一表人才……只不过人中梢短,似有不足之症。”   “王公子会看面相?”他一语中的,毕雁红瞠目结舌,“不瞒王公子,纪师兄他……确实自小便口不能言。”   燕丰璃笑笑,神态谦逊:“不算精通,只是略懂一点皮毛而已,再看这位方姑娘,命宫平坦,宽窄适度,但眉间微有皱纹,便知平日里有皱眉的毛病,若能改之,可保一生顺遂。”   毕雁红见他一算一准,兴奋得两眼放光,脸上尽是期待之色:“那我呢?”   燕丰璃手托下巴,仔细观察她片刻,随后神情凝重,摇了摇头。   毕雁红一慌:“王公子,难道有何不妥?”   燕丰璃微微沉吟,方薄唇轻启:“我看毕姑娘你……额部狭窄,印堂凝纹,山根有痣,此乃……克夫克子之相!”   “什么……”毕雁红听他言之凿凿,面容严肃,不由得信以为真,当场变了脸色,“那今后我该怎么办?”   燕丰璃用手指挠挠下颌,有些为难地低头思索,最终开口:“毕姑娘,其实单看面相,并不能完全决定你的将来,更多源于自身性格,如果你想折转命运,首先就要改掉自身恶习,多多行善积德,他日自能诸事顺意。”   毕雁红不说话,脸一阵青一阵红。   燕丰璃眼波流转,轻轻绕到慕勉身上,双目瞬间大放光彩,仿佛发现了宝物一样:“咦,至于这位慕姑娘嘛……”他忽然嬉皮笑脸道,“我看慕姑娘你形神兼备,分明是大富大贵之相啊!”   别人不晓得,慕勉却甚知他的老底,看足了方才他的一番装腔作势,胡乱吹嘘,面不改色地回答:“是吗,我倒觉得王公子两眼有神,满面春风,才是真真的富贵之相。”   “是吗。”燕丰璃眨眨眼,兴高采烈地走到她跟前,“说起来,今日我左眼皮狂跳不止,如此算来,正是要走桃花运的预兆啊。”他说完,朝慕勉脸上左端详,右端详,一张魅华端秀的容颜在眼前放大,着实使人目眩神摇。   最后他“啪”地用纸扇一击掌心,一本正经道:“慕姑娘,我仔细观察过了,你看你轮廓削瘦,与在下极其相似,就夫妻样貌来说,正代表了白头偕老,你眼大灵动,我眼细秀长,咱们一大一小,正是一柔一刚,配得刚刚好,再观你颌骨纤柔,我颌骨强硬,便是一个主内,一个主外,是以说起来——你我明明是有夫妻相啊。”   慕勉听他鬼话连篇,越扯越离谱,现在居然又扯到夫妻相来了,一时间嘴角狂抽不已,真恨不得给这家伙一拳爆栗!   方秀宜在一旁都听傻了,倒是毕雁红哼哼怏怏道:“我们这位小师妹啊,身份可不一般,那是响当当的武林世家,家中挂着几千垧闲地的大户千金,哪里是普通人想娶就能娶的。”   燕丰璃尚未开口,慕勉已经起身:“时候不早了,咱们走吧。”   方秀宜闻言也跟着起身:“是啊,慕师妹你不是想吃如意坊的金丝酥吗,今天人多,咱们得赶紧去,可别卖完了。”   慕勉点点头,毕雁红也不好再停留,只能随他们告辞离开。   几人赶到如意坊的时候,却见窗口前空无一人,一问才知,原来今天的金丝酥全被一位客人包了,想吃的话只能等到明天了。   方秀宜顿顿足,替慕勉遗憾:“好不容易来了,怎么这样……”   慕勉莞尔:“算了,等改日再买好了。”   回到独悠谷后,几人才散开。慕勉回房时,看到纪展岩正站在门前,不由得一愣:“纪师兄,怎么了?”   纪展岩静静凝着她,清秀的脸庞浸在阳光里,宛如润水隽玉,由里而外散发着柔和暖意。   他抬手问:“今天那个王公子,你认识吗?”   慕勉没料到他会如此问,下意识一惊,张口结巴:“纪师兄……你怎么……突然……”   纪展岩见她没有否认,便知一二,比划:“他看你的眼神不一样。”   从遇到燕丰璃之后,他一直在她的身边保持沉默,却不知自己与对方那些细微的表情变化,原来都被他看入眼中。   慕勉先是诧异,尔后愧疚地低下头:“是我没有跟你说……那个王公子,我与他的确是认识的。”   纪展岩闻言点点头,便不再问了。   慕勉没有遗漏他眸底一瞬的放松,才明白到他是担心自己,心中不禁泛起一层暖意:“纪师兄,你记得我以前跟你提过,那个照顾小灰的人吗?”   纪展岩想了想,恍然:“王公子就是他吗?”   慕勉颔首:“嗯。”   纪展岩迟疑下,打着手势:“不过这个人看起来,有点奇怪。”   慕勉不免一阵心虚,暗自将那家伙咒骂了不下一百遍,才徐徐张口:“纪师兄……对不起,他的身份我暂且不能告诉你,但他真的不是坏人,你放心好了。”过会儿,低声低语道,“我、我并不是故意想隐瞒你的……”   纪展岩见她低着头,委实像个犯了错的孩子,走上前,温柔地摸了摸她的脑袋瓜。   慕勉怔愣抬头,他已是转过身,只瞧得那一刹的侧面轮廓,眉眼轻扬,宛如在笑。   作者有话要说:  非常感谢暴食君的霸王票!55555555555……最近好冷啊,求花花求收藏!倒地打滚倒地打滚……    ☆、情愫   临近黄昏,慕勉来到粉雕阁楼,看见紫檀木桌上摆满了金丝酥,使得满室俱充盈着一股甜甜的糕点味,小灰从她肩膀上跳落,与卧在角落的“美人”亲昵地蹭了蹭脸,便一起溜出窗玩耍。   慕勉显得意外:“这些金丝酥……”   “你不是喜欢吃吗?”燕丰璃从帘内缓缓走出,已不是白日所见的那身华丽装束,墨发披肩,软袍轻袖,连腰间花样繁复的腰带都是半系半松,让人觉得那袍子随时会从他身上滑落下来一样。   慕勉这才惊觉:“包下如意坊所有金丝酥的客人,是你?”   燕丰璃笑眯眯地拉着她的手,临窗而坐:“我特意让姜翯赶在你们之前去的,你喜欢,我天天都买给你吃,好不好?”   慕勉把手抽回来,淡淡拒绝:“不用了。”   燕丰璃审视她的脸色,笑意微敛:“你生气了?”   慕勉不说话。他是这样的聪明,轻而易举,便能从对方口中套出自己的全部底细来。   燕丰璃突然一改常态,认真开口:“小勉,即便我知道你的家世,也不代表我会做些什么,我只不过想让你知道……小勉,我不想对你一无所知。”   有如触动到体内的哪根神经,慕勉身子微微绷紧,连带嗓音都透着僵硬:“你是堂堂燕王三子,对我这种江湖人家的子女有什么兴趣可言。”   燕丰璃目不转睛地盯着她,仿佛怕一眨眼,她就会从眼前消失一样,半晌,薄唇轻启:“因为我在乎。”   慕勉震动,他的眸中不现以往的慵懒与笑谑,而是一种深深的怜惜。   相识半年多来,他们几乎到了无话不谈的地步,唯独她对自己的家世,总会下意识回避,燕丰璃甚至能感受到她当时的紧张,提防,就像在害怕别人会知道什么,那个时候的她,犹如一只敏感的小兔子,随时会伤人,也随时会被人所伤。   慕勉屏住呼吸,最后不自在地撇开脸:“算了,没什么。”   燕丰璃脸上有丝不易察觉的失望——她究竟不信任他,更不愿主动向他敞开心扉。   慕勉不知他心中所想,半是无奈半是埋怨地道:“不过,你这样胡言乱语,如果毕师姐当了真,日后真嫁不去可怎么办?”   燕丰璃不以为意,闲闲翻看着自己的手——指骨均匀,肤色白腻,一瞧就是打小养尊处优出来的,是真的漂亮:“谁让她总是欺负你,这回我当然要替你出出气了。”   这家伙,平日里自己发的口水牢骚,居然全被他记在脑子里了。   慕勉好笑:“那夫妻相又是怎么回事?”   燕丰璃顿时来了兴致,搁下手,眼睛闪亮亮的,像面镜子晃得人头晕目眩:“这话我可没瞎说,不信的话,咱们俩照照镜子,你看般不般配?”   慕勉笑着挥了挥手:“得了吧你。”到底没经住诱惑,拈了盘中一块金丝酥尝起来。   燕丰璃不再说话,跟猫儿似的伏在桌上,目光黏在她身上,全神贯注。   慕勉在他面前从不矜持,大口大口嚼着点心,撑得腮帮子都鼓鼓的,见他一直盯着自己,不禁问:“瞅什么?”   他越看越喜欢,露出一道迷死人不偿命的微笑来:“小馋猫……”那声音温柔细腻,带着一点点磁性,听得人耳朵都在发痒。   可惜慕勉心思都在点心上,完全无视某人的耍痴卖娇:“你也尝尝吧,买了这么多,不吃就太浪费了。”   孰料说完,燕丰璃伸出一根长指,轻轻蹭过她嘴角残留的些许糕渣,然后放入自己口中,细细吮着,那流魅的眼波,那含情的笑容,那半慵半懒的姿势,真真像极了魅惑人间的美艳狐妖,无论是谁,在这刻都会无法自控地迷失了自我。   慕勉傻了一样,过去许久,才反应到他居然……居然吃自己嘴角的……   “哐。”点心从手中脱落,她满面涨红,不知是气是羞,起身即走,怎奈情急之下,一下子踩到脚底的裙裾。   “小心……”燕丰璃迅速垫出一条胳膊,揽着她倒下来。   慕勉惊魂未定地喘着气,等睁开眼,发觉他正压在自己身上,一时间,四目相对,身躯紧贴,连对方的呼吸都清晰可闻。   燕丰璃显然也是一惊,整个人好比化作石雕,就这样盯着她不动。   慕勉有些慌乱无措,心口剧烈起伏着,正想推开他,却觉眼前阴影覆重,他的脸忽然一点一点逼近,男子温热的气息,萦绕扑面,是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,惹得肌肤渗红发烫。   “小勉……”燕丰璃喃喃唤着,映入她面容的瞳孔尽处,渐渐呈现出一种深情的颜色。   他的唇凑过来,慕勉呼吸一窒,情不自禁撇过脸,即将接触的两个唇,就这样错开了位置。   燕丰璃动作瞬间一僵,眸底有着竭力想掩饰,却又无法掩住的暗痛,最后身子一斜,躺在她旁边的地上。   慕勉默不作声,刚是起身,谁知被燕丰璃一把搦住柔荑。   “那个让你一直念念不忘的人,是谁?”他用另一只胳膊挡着脸,看不清神色。   慕勉只道:“放开……”   他不松,反而握得更紧。   时间仿佛过去一瞬,又仿佛过去一年之久,慕勉低着头,抿得绷直嫣粉的唇线,终于有点古怪地上扬,她恍惚微笑,就连声音,都透着某种幽渺的不真实:“那个人,他已经不要我了。”   伴随话音甫落,一滴清凉,溅在对方的手背上,却比世上任何响动,更显得惊心动魄!   燕丰璃浑然一震,迅速睁目望去,看到她姣美的一侧轮廓,那突兀出来的睫毛格外细长,好似蝴蝶忧伤的翅膀,一抖一颤,笼罩着一层湿蒙蒙的水雾,让人觉得,这里刚刚才下过雨一样。   “小勉……”燕丰璃心口被绞了一刀似的,说不出的心疼。   慕勉面无表情:“放开我吧。”   燕丰璃攥住的手指松动下,倏又一紧,那时低沉的嗓音蕴着一股不可动摇的决心:“下次,如果有下次,再看到你流泪的话……我绝不会放开你。”   慕勉抬起头,他脸上虽浮现着笑意,却又让人清楚明白到,方才那绝不是一句玩笑话。   她没有回答,选择了离去。   ********   慕勉推开药房的门,提篮中装着今夏新采的萱草,经过笼子熏蒸,可与其它药草混合制成有用的药材。   谢苍霄难得肯停下手中的活,开口道:“勉儿,你去一趟晴仙阁。”   慕勉点头,疑惑着问:“师父有什么吩咐?”   谢苍霄深深看了她两眼,目光显得错综复杂:“有客人来了,要见你。”   客人?   慕勉一阵吃惊,谢苍霄则继续低头捣药:“你去吧。”   慕勉不好再问,应声出去,一路上百思不解,究竟是什么客人要见她?   来到晴仙阁,一道眼熟的身影映入视线:“大小姐。”   “南生……”慕勉惊得几乎呆掉,万万没料到他会出现在这里,随即有所意识似的往堂内望去,眼泪顿时涌上了眼眶,“娘……”   “勉儿!”慕夫人被瓶晴搀扶着从椅上起身,当看到女儿的那一刹那,也不由得热泪盈眶。   慕勉显然还有点无法接受,如同木头一样立在原地,表情既是震惊又是错愕,嘴里不可置信地念着:“娘……娘……”最后如梦初醒,她像小鹿一般直直扑入对方的怀中。   “勉儿……”慕夫人紧紧搂着她,听到女儿在怀里哭,几乎心碎肠断,稍后轻轻捧起她的小脸,疼惜不已地讲,“来,快让娘仔细瞧瞧。”   慕勉带着浓重的鼻音,乖乖“嗯”了声,随她一起坐下来,适才被帕子拭净的脸蛋,很快又被泪水弥漫。   慕夫人嘴上不说,心里却十分难过,与两年前相比,女儿明显消瘦许多,原本细嫩的小手因练剑干活的缘故,有了一层薄茧,摸起来全是骨头。   慕勉却还跟小时候似的,斜签着身黏在她怀里,宛如一件贴心小棉袄,激动得许久才说出话来:“娘……您怎么来了……”   慕夫人握着她的手不肯撒开:“勉儿,这两年,你说要在独悠谷专心修行,既不回家,也不让我们来探望你,你不知道娘心里有多惦记你。”   听到这番话,慕勉内心又酸又苦,百味陈杂:“是女儿不孝……”   “怎么会是不孝?”慕夫人疼爱地摸了摸她的脸,“娘跟你爹都听谢谷主说了,说你在谷中勤学奋进,又肯吃苦,逾你两位师姐之上。尤其是你爹啊,听到你这般有出息,几乎笑得合不拢嘴呢。”   慕勉闻言,淡淡莞尔。   慕夫人吩咐瓶晴将几个包袱递上来,里面是一件件缝绣精致的衣服,慕夫人看她如今穿着单薄的素衣白裳,全身上下无一件珠钗首饰,柔亮的青丝仅以一根发带扎束,衬得那张杏核般的脸庞越发显小,想到她自小过得锦衣玉食,现在的日子却这样清苦,心中更泛起阵阵疼惜:“这几件是娘平日闲暇时,给你做的衣服,四季的都有,你留下来穿吧。”   “娘……”慕勉一听,泪水又开始在眼眶里打转,拼力睁着眼,不让泪落,“您身子不好,何必受这马车颠簸之苦,这些衣服,让南生直接送来就好的。”   慕夫人柔声微笑:“娘想你了,正好趁着这次机会来瞧瞧你。”   慕勉不禁问:“爹爹这回没有陪您一起来吗?”   慕夫人想到什么,颇为欣慰地叹口气,喜形于色:“因为府里要办喜事,你爹忙得不可开交,所以我就没让他陪着。”   “喜事……”窗外的阳光照在脸上,慕勉面色竟变得无一丝血色,苍白好似透明的冻玉,明明春阳正暖的季节,她的身体却如置冰窖一般,莫名其妙地作抖。   慕夫人自没察觉到她的异样,拉着她一对郁白柔若无骨的小手,十分喜悦的开口:“勉儿,你还不知道吧,是你哥哥他……”   作者有话要说:  555555继续求收藏呀……   已收到萧亦君的霸王票,灰常灰常感谢>_< ☆、成婚   慕沚要成亲了。   日子订在这月初八,对方是沈府千金,与慕家同为武林四大世家之一。   慕勉现在还记得母亲在耳边的叮嘱,毕竟是自己的哥哥要成亲了,无论如何,都希望她那日能来参加。   至于母亲还说了些什么,她已经记不清,等对方离开后,她仍旧静坐原处,窗前的青竹帘子被风吹得半起半落,啪啪作响,一只浅蓝色的蜻蜓飞进来,似乎把她当成了一动不动的木雕,落在肩头上停栖。   纪展岩进来时,就见慕勉纹丝不动地坐着,平静温娴的样子,好似是用上好瓷器雕琢而成的人形娃娃,苍白、美丽、没有一丝鲜活的气息……这样的她,明明纯美而精致,却又无端端使人感到胆战心惊,好像稍稍一触碰,她即会四分五裂,彻彻底底从这个世间消失。   纪展岩走上前,迟疑着,伸手,覆在她的肩膀上,小小的蜻蜓在那一刻飞走,慕勉睫毛轻颤两下,终于惊醒回神。   “纪师兄……”她仿佛吓了一跳,脸色宛然带着惊魂未定的苍白。   视线交触间,纪展岩发现她的眼神空洞而呆滞,那瞳孔犹如失去了焦距般,尽管看着他,却是茫然一片。   纪展岩打着手势:“慕夫人已经走了。”   慕勉缓了缓神,才又微笑起来:“嗯……我没想到……今天会是娘来看我……你瞧,这些都是娘给我做的新衣服……给我做的……”   她念叨几遍,举起一两件衣服,欣喜地展示给他看,那样的神情,就像被零七八碎的纸屑拼凑在一起,强硬撑着嘴角,笑得苍凉而僵硬。   纪展岩盯着她的脸,毫无反应,慕勉只好感到无趣地放下衣服,过了会儿,有点迷茫地问:“纪师兄,今天是初几了?”   纪展岩一愣,举起手——“初五。”   慕勉点头,声音轻飘飘的,像在做梦一样:“是吗,原来……已经是初五了……”   她从他身旁经过,不小心趔趄了下,纪展岩急忙伸手搀扶,当看到她的脸,眼睛里倏然晃过一丝异样的疼痛,他的指尖悬在半空,差一点点就可触碰上她的肌肤,然而,又不敢触碰。   慕勉抬起头,脸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泪珠,宛如破碎的雨,无声无息地濡湿花间,那么多的泪,她却恍若未觉,只是睁着一对大大空洞的眼眸,朝他傻傻笑着:“纪师兄……我娘说,哥哥他要成亲了。”   仿佛那是天大的喜事一样,她笑得眼角发颤,连嗓子都完全失了声调,如许不可思议地重复着:“哥哥他……要成亲了……”   明明想笑,但偏有什么,到底不堪重负,终于像洪水岩浆一般喷流而出!   她控制不住地蹲下身,将脸埋进手心里,一串串滚热的泪,好比疾奔的小溪,从颤抖的十指间肆意流淌。   那一刻,她用尽两年来巩固的坚强,终于崩溃瓦解。   没有人来解救她,亦没有人能解救得了她。   那个人,终究还是把她逼到最深的绝境之中。   胸口是那么痛,太痛太痛,好像自己被烧成了灰,被风吹散,那种痛意,仍旧在空气里徘徊不绝。   纪展岩看到她蹲在地上,泪如雨下,像是无依无靠的小孩子,口中一遍又一遍唤着那个人的名字,而每一遍,对她无不似在焚心灼骨。   生平第一次,他有了这样的感觉,痛如刀绞,却又无能为力。   ********   接连两天,慕勉把自己关在屋里,不吃不喝,只道是病了,平时除了纪展岩早晚送饭来,就只有方秀宜过来探望,然而慕勉一句话也不说,像傻子一样守在窗前,注视着天边,日升、日起、日落。   转眼到了初八,一大早,纪展岩便穿戴整齐,准备跟谢苍霄动身前往慕府,而慕勉的房门始终闭锁,察觉到纪展岩的踌躇,谢苍霄只淡淡落下句:“由着她吧。”   下午时分,方秀宜惦记慕勉,到厨房让黄嫂弄了点吃的,结果半道上遇见毕雁红——   “小师妹这样不吃不喝,总归不是办法,如此下去,人得瘦成什么样了。”   毕雁红不屑地一哼:“师父都说没事,你瞎操心个什么劲?再说,平日你去也不见她理会过你,别竟做吃力不讨好的事。”   方秀宜没把她的话放在心上,往前走了几步,蓦听慕勉的房门“砰”一声被打开,方秀宜欣喜欲唤,怎料慕勉宛如一股风般,飞快地从她们面前跑过,眨眼间已是消失不见。   慕勉一路驾马狂奔,直朝都城,尘土飞扬,疾风和着沙砾磨得眼角阵阵生痛,她目视前方,脑际间一片空白,只是不停地挥鞭、挥鞭、再挥鞭……健马痛得一阵嘶鸣,更加发狂地踏蹄奔跑……   心底有道声音,近乎执着一般,反反复复回响……   哥哥,哥哥,你等等我……   今天是慕家公子的大喜之日,慕府的朱漆大门外,车马盈门,锣鼓喧天,一溜儿的大红灯笼高高挂起,儿臂粗的鞭炮震耳欲聋,迎亲的队伍已经归来,吉时已近,宾客入席,笑语满堂,府上的小厮丫鬟们纷纷赶到摆设婚宴的大堂瞧热闹。   门外有疾快的马蹄声渐近渐驰,直至府邸门前,慕勉一勒缰绳翻身下马,急着就冲进去。   两名家厮将她拦住:“你是什么人?干什么的?”   慕勉两年未归,新来的家厮自不识她,见她素衣简装,风尘仆仆,皱着眉头道:“今天是我家公子大喜的日子,无关人等,不得入内。”   面对这种情况,慕勉一下子怔在原地。   恰逢此时,一名衣着光鲜的男丁走出来,看到慕勉,吓了一跳似的,用袖子擦了擦眼,接着定睛一瞧,满脸不可置信:“大、大小姐?”   慕勉目光落到他身上,也是诧异:“李顺儿……”   李顺儿又惊又喜:“大小姐,真、真的是您啊!”他高兴坏了,差点没手舞足蹈,想到方才的情形,使劲给那两名家厮一人一拳暴栗,“你们两个有眼不识泰山的,这是咱慕家大小姐,还挡着做什么!”   二人一听,简直傻了眼,只知道大小姐两年前拜师学艺去了,万万没料到竟是眼前人,忙不迭认错。   慕勉顾不得,径自往里走,李顺儿在后颠颠儿跟着说:“大小姐,快点吧,现在吉时已到,拜堂仪式已经开始啦。”   慕勉顿时脸色一白,飞奔而去。   李顺儿当她是着急看公子爷的喜事,没有再追,欢欢喜喜地吹着口哨唱到:“今天真是好日子,好日子,咱大小姐回来喽——等会儿我就告诉老爷夫人去,还有秋渡,还有脉香居的所有人……”   长廊、亭台、曲桥,连脚下的青石小径,都是曾经走过无数次的地方……完全没有变,府中的一切依旧是如此熟悉,可她来不及做任何的思索与怀念,只在匆忙地奔跑,远远已能听到喜堂内传来的鞭炮声与曲乐声,她不知道,此时此刻,一对新人已经步入礼堂——   “一拜天地……”   哥哥,她在心底默喊,眼中一片焦急。   “二拜高堂……”   脚步太疾,发带被风轻轻吹开,满头青丝如同漫开的大朵黑色夜花,凭空四散飞扬,她好似挣脱了身上的所有钳制,一直拼命地跑,拼命地跑,不会停下,直到生命终结为止。   宾客纷纷站起身,所有人的目光,都含着期待与祝福,聚精会神投注在前方的一对新人身上——   “夫妻对拜……”   一叩首,喜结连理。   二叩首,和和美美。   三叩首,长长久久。   当慕勉终于赶至众人之中,听到却是那句高高的礼赞唱音,明明充满了无限欢喜,传入她的耳中,竟像是世上最决绝而残忍的宣告——   “礼成,送入洞房——”   至此,尘埃落定。   她爱的人,已经成为别人的丈夫。   他的身边,永远不再需要她。   她的到来,终究为时已晚,化作一场空。   画面仿佛在这一刻静止,她终于看到了那个人,慕沚,她的哥哥,今天的新郎,一身红色华丽的礼服,静静背对着她,他的手中,持着一条由红绸缎结成的同心结,而同心结的另一端,是他的新娘。   慕勉傻傻地望着,撕心裂肺的痛已然感受不到,此时,她除了傻傻地望着那个人,什么也做不到。   所有宾客都在笑,都在祝贺,只有她,被遗弃在了一片红色喜庆的气氛之外,宛若飘零在弦月天涯的小花,永远都是孤伶伶的一个人。   步入喜房时,慕沚倏然回首,仿佛是最后望了一眼堂外的天空,又仿佛,只是想回头而已。   红色的灯影,热闹的人群,那些喜气洋洋,竟一丝一毫不曾染上他的眼底眉梢,像是一具被剖空了灵魂的躯壳,无可奈何地任人牵着绳线操控,跪下、叩首、起身……随着礼赞的高唱,再跪地,再叩首,再起身……穿着华丽艳红的礼服,却又麻木痴呆得像个傻子。   耳畔回响着父亲一次次的训斥,母亲一次次的劝说,他的身份,注定不能孤独一生。   他需要一个妻子,而这个人,永远不可能是她。   母亲说,叫勉儿回来吧,毕竟是你的大婚。   他说不用,他不想影响勉儿的修行。   如果可以,他永远也不想让她知道。   他没日没夜地在忙,连他都不清楚自己到底在忙些什么,学会了借酒消愁,麻木神经,消磨意志,只为换来短暂的忘记,心,是不是就不会那么痛?   跟随前方的列队,他手牵同心结红绸,引领着他的新娘,一步一步,迈向喜房,而那颗心脏,却好比一泓潭水,一点一点干枯死去。   那小小的身影,朝思暮念的容颜,像是午夜辗转反复的梦,在这种时候,又开始近乎霸道地占据了他全部的神思。   一幅幅画面,一幕幕场景,宛如走马观花一般,不断在他的脑海中呈现——   桃花树下,她伏在他的膝上说,以后每年,哥哥都给我画像好不好?   她将荷包丢出窗外,倔强地昂起头,答应我,以后再有其他女子给你荷包,你都不要接受。   她扑在他怀里,眸中流露着哀伤,哥哥,我喜欢你,哪怕下十八层地狱,我也会喜欢你,只喜欢你。   她的样子在眼前如幻似真,充满甜美幸福的嗓音,恍若勾魂的魔咒一般,在耳畔萦绕不绝。   哥哥,我想做你的新娘子。   那一刻,他几乎以为,那个正伴在他身旁,头戴红盖头的女子,就是她。   丫鬟呈上一把秤杆,他低着头,静静不动。   喜娘咳了声,慕沚终于省回神,才发觉自己死死攥紧的掌心里,全是冷汗。   他接过秤杆,迟疑着,去挑那一方红巾。   红盖头下,隐隐可见新娘朱唇似丹,甜笑似蜜。   “什么……大小姐回来了?”秋渡在门外捂嘴惊呼,经过李顺儿这个大舌头一传,慕勉回府的事,迅速一传十,十传百,闹得阖府上下皆知。   她因忍不住震动,失声而出,顿时响彻喜房内每个人的耳中。   慕沚的手腕一抖:“你说什么?”   意识到自己的失态,秋渡在众人注视中红了红脸,却仍掩不住因兴奋而浮现的欢喜神色,听到慕沚问,更是激动得有些结巴:“公子爷,李顺儿说……说大小姐回来了!”   作者有话要说:  谢谢萧亦君的霸王票……唉,这悲催的成绩,背身蹲在墙角,抹掉一把心酸泪。 ☆、恨晚   “哐”一声,手中的秤杆脱落,慕沚如遭五雷轰顶,难以置信地僵在了原地,“你说……勉儿她、她……是真的?”最后一句,恍若低渺的呓语,不知是在问对方,还是在自言自语。   秋渡使劲点着头:“是真的,是李顺儿亲口说的,这会儿大小姐正在脉香居……”脸色陡然一变,“公子爷……你不可……”   眼瞅慕沚朝门外走去,喜娘当场阻止:“仪式还未结束,新郎怎能离开!”   偏偏慕沚头也不回,在众人的一片惊呼错愕中,他已是不顾一切地冲出了喜房。   勉儿……   勉儿回来了……   她真的回来了……   心内像有一团火,烧遍了四肢百骸,脑中,不断重复着这句。   他一路上跌跌撞撞,已经什么也看不到,什么也听不到,整个人,好似走火入魔了一般,显得那样失控,那样狂乱。   明明清楚今天是自己的大喜之日,明明知道此刻最需陪在谁的身边,然而他仍如发疯似的奔跑出来。   眼前一草一木,一砖一瓦,在视线里铺成熟悉的轨迹,竟是闭着眼也能走到,因为不远处,就是她曾经住过的地方,也是自她走后,让他始终不敢涉足的禁地。   而现在,她就在那里。   慕沚有些身形不稳地推开门,轩窗前,立着一抹纤瘦娇小的背影,浸染在绯红的晚霞之中,仿佛纸伞上胭脂绘成的蝴蝶,一种无法描述的哀伤之美,如同从骨髓深处流着血,落寞而倾丽。   听到响动,她倏然转过头来,袅袅衣香拂入空气,飘忽在彼此之间,那一刻,慕沚像是得了严重的心悸,几乎不能呼吸。   他看着她,她也看着他。   不能动弹,不能言语,二人就这样注视,那么久,那么久,仿若千千万万年的沉默都凝聚于此,当偶然转醒,才知一生都已经过去。   她的脸在阴影暗处,只依稀看得双目中闪烁着零星的碎光,宛如宝珠的幽丽之华,在夜间流泻。   她缓缓张开口:“以前,无论我说什么,你都会答应我,都会替我办到。”   慕沚看着她,眼神恍惚,已似成痴。   慕勉蠕动下两瓣嫣唇,无声地咽入一口苦涩:“我本来想说,哥哥,你不要娶她好不好?就当做是我这一辈子最后提出的要求,只要你答应,什么事我都愿意做,我不会再缠着你,不会再烦你,哪怕一辈子留在独悠谷也好……”   慕沚终于惊醒,微颤的瞳孔里,是一片撕心裂肺的惨痛。   慕勉笑了笑,隐忍的眼泪,终究如泉涌般喷薄而出,流淌过胜雪肌肤,比那一袭白裳还要苍白:“可是现在,已经来不及了。”   “勉……儿……”   痛到了极处,慕沚颤抖地启开唇齿,忍不住唤出了那个纠缠自己无数次的夜晚,魂牵梦绕,心心念念的名字。   他一瞬不瞬地盯着她,目光不敢错开半分,就像怕自己的梦醒了。   时间一晃,已经过去两年,他的勉儿长高了,也瘦了,站在那里亭亭玉立,他多想靠近一点,抱抱她,伸手触碰一下,哪怕、哪怕是她的一根头发也好。   然而那一步,却有千钧沉重,好比压在心脏上的巨石快要无法喘息,让他只能呆在原地,攥紧手,攥到恨不得出血,强行抑制着想要把她死死抱入怀中的冲动,正如她所说,已经来不及了。   今夜,他是别人的新郎。   而她,是与他拥有相同血缘的妹妹。   他们的身份,隔着万丈深壑。   一句话,令他们近在咫尺,却远若天涯。   那时慕勉含泪微笑,自是一番梨花慑雨般的清丽脱俗,那种清绝的笑,仿佛是鼓起一辈子所有的勇气,其中所蕴的决绝之意,竟让慕沚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惧。   她说:“哥哥,我要忘了你。”   一霎间,五内俱裂。   慕沚惨白着脸,几近崩溃。   慕勉想到以前的他,白衣胜雪,清雅绝尘,而今日的他,穿着一身喜庆的红色礼服,那红,如同致命的毒,深深刺伤她的眼睛。   原来,她学会独立,学会习惯没有他的日子,却唯独没能学会,如何将他割离开自己的心。   如今,她只想忘记,只想忘记这刻骨铭心的痛,她在他面前强撑坚强,或许下一刻,下一刻,她就再也笑不出来,就真的受不了了……   门被推开,得着消息的慕夫人笑逐颜开地进来,打破二人之间近乎绝望的沉默。   “娘……”慕勉目光终于从慕沚身上移开,一张娇颜泪痕犹湿。   “勉儿……”慕夫人忙上前牵起她小手,只觉喜上加喜,“你这孩子,怎么一个人跑来了,原本我还听谢谷主说你生病无法来了。”   慕勉哭得梨花带雨,慕夫人见此情景,知道他们兄妹二人自小感情要好,时隔两年相见,自然难分难舍,一边用帕子替她擦着泪,一边柔声哄劝:“好了不哭了,今天是你哥哥的大喜之日,可不许再跟小时候似的,耍小孩子脾气了。”   说罢,抬头朝慕沚半责半怪道:“你也是,大婚的日子不分轻重,仪式还未结束,怎能一个人丢下新娘跑出来?幸好你爹爹这会儿正忙着应客,否则知道了定要动怒。”   慕沚低下头,无人看到那掩于袖中的双手,正仿佛坏掉似的,抖得不成样子。   慕夫人吩咐临安:“快些陪公子爷回去。”   慕沚用力闭下眼睛,当那些强烈激越的情绪终于被遏制住,他的表情竟呈现出一种奇异的平静,好似从高空坠落被摔得粉身碎骨,当痛到淋漓尽致,当痛到再无感觉,心中便泛起难以言喻恍若扭曲一般的快意。   无人可知,那表情越是平静,心底就越是发疯欲死。   他转过身,自始始终,没再看她一眼,同样,她也没有看他。   两年后的相见,带给彼此的却是玉石俱焚的痛,纠缠一生,折磨一生,若死后成灰,方能歇止。   慕夫人虽舍不得慕勉,但因忙着招呼宾客,寥寥数语后便先行离开。慕勉一个人在屋里呆呆坐着,也不知过去多久,她起身走到门前,不遑抬手,门已被人推开。   纪展岩一路赶至这里,气喘吁吁,神情间明显透着焦急,当看到她,似乎才松了一口气。   “纪师兄……”慕勉讶异,继而轻莞,“对不起,我瞒着你跟师父,一个人跑来了。”   纪展岩摇头,明亮如黑宝石的瞳眸映着她,似有无限担忧。   慕勉垂下眼帘,睫毛软软宛然燕儿的柔羽,在白皙肌底间划过一痕淡色青影,寂寞如落雪:“我想先回去了……纪师兄,麻烦你跟我娘亲、还有师父……说一声……”   纪展岩闻言,赶紧比划:“一起回去。”   慕勉摇摇头,走动两步,却被纪展岩拦住,他重复一遍动作:“我陪你一起回去。”   慕勉怔仲:“纪师兄……”   纪展岩目光深静,好比一片广袤无垠的天际,天地之间,只在守护着她一人。   做出手势:“你一个人,我不放心。”   他脸上流露着深深的疼惜神色,慕勉迷茫了一阵儿,忽然低下头,略带自嘲地勾起唇角:“你知道了,对不对?”   知道她的伤痛,知道她的脆弱,知道这个不可告人的禁忌。   在她最无助的时候,只有他,知她、懂她。   “可是……我做不到……”慕勉慢慢抬起脸,两行清泪,将粉腮洗刷得晶莹剔透,她笑容浅淡如烟,偏又带着绝艳的伤,“纪师兄,我心里难受……是真的难受……所以,就当我求你,让我一个人静一静、一个人静一静……好吗……”   那时,她说的每一个字音都在颤抖,喉头酸楚难当,哽咽到几乎要讲不出话来。   纪展岩闻言,像受到一剑穿心的震动,身体僵着无法动弹,直至许久,终于侧过身,让她与自己错身而过。   这一夜,苍穹有雨,点点缠绵,好似离人泪。   燕丰璃手执琉璃盏,浅酌了一口那上等芬芳的女儿红,润得唇色殷红,夜深了,目中醉意更浓。   他扭过头,又一次离家出走的小灰,正与“美人”并卧在一旁的雪绒锦榻上,看起来好似两团软软的绒球。   本已醺醉的眸底,不知不觉染上几分失落。   今日他喝得有些多了,姜翯出言提醒:“公子,时辰已经不早。”   燕丰璃何尝不知,目光落向帘子外的那扇门,心里想着,明天,或许她就该来了吧?   小灰突然竖起耳朵,动了动,接着喵呜一声,迅速跳下锦榻,消失在窗外不见。   姜翯警觉,透过窗扇一瞧,不禁面露惊愕:“那个人……是慕姑娘……”   作者有话要说:  谢谢nini亲的霸王票 一鞠躬   谢谢萧亦亲的霸王票 二鞠躬   谢谢谬谬亲的霸王票 三鞠躬   谢谢戎葵亲的霸王票 四鞠躬   最后谢谢大家给我的支持与鼓励,某爱定会多努力,深深鞠躬。 ☆、迷夜   冥黑的幕色中,雨丝成帘,朦胧浮动,万物皆如润在一幅水墨丹青中。慕勉低头行走,雨水嘀嗒嘀嗒打在额发上,沿着发丝坠落半空,怅然若失,不知归途,恍凝游荡在烟雨红尘中的一缕孤魄。   “小勉!”燕丰璃撑着十四骨染墨绘伞,任一地凉雨溅湿华贵衣履,疾步上前,为她遮住风雨,“小勉,你怎么了?”   慕勉慢慢抬起头,双目呆滞,失魂落魄。   燕丰璃深色的瞳孔因惊震而剧烈一缩:“你……哭了……”伸手,轻轻触碰上她红肿的眼角,那泪与雨水一样冰凉,与雨水一样晶透,即使混合在雨水中,但他也知道,那就是泪,是她的泪。   “这几日你一直没有出现,害我好生担心……”像怕惊吓到她,燕丰璃声音放得极轻,蒸发在雨雾之中,透出一种朦胧的心疼,“小勉,到底发生什么事了?”   慕勉表情木木的,没有任何反应,似乎连她自己也不清楚,为何会来到这个地方,又为何会遇见他,浑身衣衫已被雨水淋得湿透,狼狈得像只落汤鸡。   这副神魂皆失的样子,简直叫燕丰璃抓狂,无法承受地将她拥入怀里,打横抱起,直奔寝居传唤侍婢。   换上干净的衣物,慕勉缩在床头,裹着毡毯一动不动。   侍婢端来姜汤,燕丰璃亲自端在手里,语气轻柔得如在哄小孩子:“小勉,听话,喝一点暖暖身子。”说着,举起银匙试探着往她口中喂入。   姜翯见状问:“公子,用不用请大夫?”   慕勉眉心尖尖地颦动下,燕丰璃不由得挥手:“你们退下吧。”   三重帷幔垂落,被洗了个热水澡的小灰趴在脚踏下,懒懒地打着哈欠。慕勉不说话,燕丰璃也不惊扰她,目光就一直静静凝在她脸上,似乎这样子,看到天荒地老也可以。   何尝不清楚,眼前人正处于前所未有的脆弱,极需怜惜。   就像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噩梦,当终于挣脱出可怕的梦魇,慕勉眼底渐渐泛起光,本是放空的瞳孔也一点一点有了焦距,眼前所有虚空成实。   她终于恢复清醒,察觉到周围的环境,垂落眼帘,淡淡落下句:“我该走了……”   刚一动,手腕就被对方抓住,燕丰璃盯着她,表情认真:“出什么事了?”   慕勉摇头。   燕丰璃看得一阵难受:“小勉,你别这样。”脑中一念闪过,倏然醒觉,握着她的手轻微颤了下,“你遇见他了,是不是?”   听到“他”,慕勉神经猛地绷紧,一痕细碎晶莹,像是月下浅浅的流沙,从乌黑的睫毛下滑腻而出。   燕丰璃情-难自制地将她揽入怀里,不住吻着她的发丝,哄小孩子似的,嗓音温柔无比:“小勉,你不要哭……你还有我呢。”   他的怀抱太暖,暖意烘托下,衬得内心的悲绝空虚更甚,慕勉被他搂在怀中一遍又一遍地哄着劝着,被当成宝贝一样呵护着,那一直以来憋在心里的委屈伤怨,终于像滚滚江涛一股脑地涌了出来,头一回,她在他面前卸掉坚强的外表,好似襁褓中小小的婴儿,骤然失声痛哭,哭得那样伤心,那样绝望,那样无助,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,连喘带咳,恨不得把五脏六腑都哭出来,那么多的泪,汇成潺潺溪流,濡湿彼此的衣襟。   睫尖上的一滴泪珠子溅入嘴里,苦涩得快要张不开口,她眼底充满了迷失的茫然,喃喃着:“我、我不知道自己今后……该怎么办了……”   她害怕再回那个家,因为那里有他,有他的妻,他的身边,再无一丝可以容纳她的空隙,她不知道该怎样面对,就像个最可笑的胆小鬼,一刻也不敢停留地跑了回来。   所以今后,她究竟该怎么办?该去哪里?   今夜她心神大乱,在怀中尽是胡言碎语,燕丰璃脸上心痛难当,一对狭长的眸却沉寂若水。   是那个人,刺她骨,伤她心,害她难过落泪,害她神魂丢失,是那个人,把她伤得犹如遍体鳞伤的小兽,无家可归。然,也唯有那个人,令她一辈子刻骨铭心,明明痛到体无完肤,却又绝望而强烈的爱着。   他是这样嫉妒,嫉妒着对方,她的哭她的笑,她的痛她的泪,她的忘不掉,完完全全属于着那个人。   因此,当听到她问:“你告诉我,怎样才可以忘记一个人。”   点点泪水扑簌,宛然窗外的蝶影闪逝,美得惊心动魄。   燕丰璃凝睇她,回答:“爱上我。”   慕勉倏然一震,仰起头,那刻连泪也凝固在瞳仁中,显得不可思议。   燕丰璃捧起她美如宝珠般的小脸,轻轻吻掉她的泪:“小勉,爱上我,然后把他彻彻底底的忘掉,好不好?”   只要忘记了,就不会痛苦,就不会留恋,就不会日日夜夜,被折磨欲死。   她傻了一样,活似一具不会动的精美娃娃,只是呆呆望着他。   燕丰璃俯下首,薄色的唇慢慢靠近,试探着,一点一点,小心翼翼,触碰上她的唇,而她,并没有抗拒,那一刹,燕丰璃只觉自己的心强烈地痉挛了下,她唇瓣的芳香,那种滋味,梦寐以求了太久,让人一失足就深深陷了下去,他扳住她的肩膀,将她桎梏在自己怀中,不再顾忌地去吻,沉醉渐变贪婪,像怕她跑了一样,舌尖死死缠住她的,从缱绻渐渐急遽索取,直至翻江倒海。   慕勉阖紧双眸,当最后一串晶泪碎落,眼角从此干涸,便也是绝了那份念,绝了自己的心。   她的气息太软,仿佛乳莺哝哝的呼吸,呵口气就能化掉,在怀里,只觉好像拥有着,又好像随时会失去,让人矛盾得恨不得把她撕成零碎,再揉入身体才能满足。   原来,她的唇舌,她的呼吸,她的每一寸肌肤,都能促使他发狂,燕丰璃把她逼至床角,吻过她的唇,又去细细舔吻她的耳垂,然后蜿蜒缠绵至脖颈、肩膀……明明知道该适可为止,不能继续,但怎么也停不下来,总是贪心地想要着更多更多……而她双目紧闭,昏暗间展着一对细细黑蝶羽睫,就像华贵致命的毒品,故意等待他的沾染,让他这一生都难戒掉。   燕丰璃搂紧那不盈一握的腰肢,他说过,如果再看到她流泪……他绝不会放手,因为看着她难过,他会心痛不已。   抬起头,却见她傻傻地笑着,一张美丽的小脸红艳艳的,像发了烧一样,启唇吐字,幽幽宛如花的叹息:“你,帮我……”   帮她,帮她忘掉那个人。   付出一切也好,只要能忘掉。   她眼波盈笑,似撒娇又似哀求,眉间更带着一种酒后不愿复醒的绝痛,偏是惊艳。   燕丰璃眸光一震……如被诱惑了……手指发颤地抚上她的脸,那肌肤幽凉若碧,却又像火,连指灼心,烧坏了仅存的理智,他覆唇压倒她,终于不管不顾地亲近。   衣衫渐褪,鼻息交缠。   身体,很快就被他掌控。   慕勉贝齿咬唇,两手死死揪住床单,身体亦如被撕成四分五裂,是从未经历过,陌生的疼,很疼很疼,快要将她逼近窒息。   触目惊心的红,刺得燕丰璃双目也染上浓重的红,伴随而来,是无法形容的亢奋与狂喜,他俯下身来,亲着她皱起的眉心以及那额角的碎汗,竭力压抑着自己,不敢乱动,生怕弄疼了她,声音柔柔的:“小勉,小勉,把你完全交给我好吗……”   慕勉情迷意乱地睁开眼,看着那张隽美魅华的男子容颜,与谁的影重叠下,随即破碎,她甫启张开口,就被他吮住了舌头,两个人的舌,勾缠相绕。   他下身动起来,一次次嵌入,一次次递深,让她适应,让她体内有他,而他,渐渐失控,迷乱的神情被欲望濡染,灼热的火种在她身体里发狂膨胀,大口大口地喘息,汗流浃背,怜惜尽皆化作狂烈的占据,似乎想连她的骨头血液一起烧化融合,从此,世间无她,她已被他归为己有。   二人拥抱着,密-处交叠缠绵,慕勉觉得自己像是空了一样,除去灵魂,身体全变为那个人,随着他颤动,随着他操纵,明明快要坏掉,却又是说不出的愉悦,被他几番抛上云端,人都灰飞烟灭了。   真好啊……   这样子,就可以什么都不必想,什么都不必理会,无论是对是错,心,更不会疼痛如斯。   只要闭上眼,沉沦、沉沦、再沉沦……   美至极乐之巅,她挺起腰身,仿佛疯狂地死去一般,亮灿的眼眸,变得空洞失神,呆呆注视上方,是他的脸容,呈现着一片足以溺死人的柔情。   小楼外,雨声淅沥,嘀嘀嗒嗒敲在青檐上,宛然伊人的长泪歌,凑着一段凄悒幽绵的调子。   ********   天近拂晓,白雾甚浓,深处,渐渐化出一抹人影。   慕勉正欲推开房门,却听一道女声破空传来:“小师妹今日起得好早啊,还是说,昨晚你一夜未归?”   毕雁红好整以暇地墙角里走出来,就像捉到耗子尾巴的猫咪,一脸奸猾得意。   慕勉面无表情,慢慢抽回正要推开门的手。   毕雁红见她未束发带,一头青丝光滑得如黑缎子般,乌压压地覆了满肩,衣际间折着雨露莹光,衬得那本就有点失去血色的脸庞更加苍白到近乎诡异,令毕雁红不由自主联想到动辄在山间徘徊的孤魂野鬼,心下竟冷不丁打个寒战。   “毕师姐有什么事?”慕勉淡淡地问,声音像一缕袅烟,弥散在雾气之中。   毕雁红闻言,就跟给自己壮胆似的,扯高了嗓门:“你说,你一晚上去了哪里?”   慕勉言简意赅道:“我的事与毕师姐无关。”   毕雁红目睹她要走,下意识伸手阻拦,暗施内力,隐隐生风,慕勉迅速闪避,一时间,彼此各不相让,转眼已交手四五招。   “出什么事了?”她们这一打不要紧,惊动了方秀宜,她迷迷糊糊地推开门,看到二人正一左一右僵持原地。   “毕师姐,慕师妹……你们……”她顿时困意全无,面对慕勉,脸上的担忧转化欣喜,“慕师妹,你没事吧,昨天你那个样子……”   毕雁红冷笑一声:“小师妹脾气真是暴躁,师姐我好心问一句,她倒动起手来了。”   对于她的恶人先告状,慕勉懒得驳斥。   毕雁红又道:“师父与师兄昨日有事去了都城,而你也不知道慌慌张张地跑到哪里去了,按照谷中规矩,本门弟子如无缘由,擅自彻夜不归,就该受到惩罚。小师妹,看你的样子,应该是刚刚才回来的吧?”   方秀宜一惊,想慕勉昨日神情慌乱地离去,心里一直担忧不已,只是等到晚上,自己反而昏昏沉沉地睡着,并不晓得慕勉夜不归宿的事。   这回毕雁红将她逮了个正着,自然不肯善罢甘休:“小师妹,你自己倒是说说看,这一晚上,你究竟去了什么地方,做什么事去了?”   慕勉低着头,一言不发。   方秀宜察觉她精神委颓,又瞧毕雁红一脸的幸灾乐祸,忙替其开口:“慕师妹她可能是遇到了什么急事,一时来不及说,并非像毕师姐想的那样……”   毕雁红嗤地一笑:“你怎么知道她有急事?这两年她连家都不肯回,你怎么就肯定她不是耐不住寂寞,私下跑去做些见不得人的事情了?”   “毕师姐!”方秀宜听她说得委实过分,也忍不住嚷出声。   毕雁红不以为然:“总之,等师父回来,我看她怎么解释!”   方秀宜望向前方,突然一惊:“纪师兄……”   听到这三个字,慕勉恍若触电般,胸口砰地一跳,旋即抬起头。   纪展岩一袭天青长衫,从薄雾处走来,缓缓站在她们面前。   毕雁红也是大感意外,瞠目结舌:“纪师兄,你不是跟师父在……”   纪展岩打手势:“师父有交待,让我陪同慕师妹先行回来,昨晚,慕师妹跟我在一起。”   慕勉听他居然编造谎言,来为自己解围,心内更觉泡在坛醋里,酸涩不堪。   “原、原来是这样啊。” 闻言是师父的交待,毕雁红态度大变,不敢再问,心有不甘地瞥了慕勉一眼,讪讪离去。   方秀宜同样信以为真,松口气,笑着道:“慕师妹,你没事就好。”   慕勉道:“方师姐,害你替我担心了。”   方秀宜看出他们二人有话要谈,便知趣地借故走掉。   慕勉甫进屋,就听到房门被关上的声音,纪展岩扳过她背对的身体,认真的眼神中蕴含着浓浓担忧,在她面前比划:“昨晚去哪里了?有没有被雨淋到?”又不放心地伸手覆上她的额头,试探温度。   慕勉呆呆的,像木人一样没有反应,许久才问:“师父呢?”   纪展岩叹口气,抬手告诉她:“师父会在慕府停留几日,我先回来了。”   分辨不清是羞愧是歉意,慕勉不愿直视他的眼睛,略偏过了脸,牵动着青丝滑落向肩后,露出颈项间一片雪白如瓷的肌肤:“纪师兄,我真的没有事,你不用替我担心了。”   她刚转身,却被纪展岩死死搦住柔荑,用劲之大,几乎把她吓了一跳。   慕勉抬起头,发现纪展岩正用一种难以置信的眼神,瞬也不瞬地盯着她的脖颈——上面布满密密的青紫淤痕,在雪色肌肤间尤为清晰,那种暧昧,叫人痛得喘不过气。   纪展岩知道那并非伤痕,纵使他未经世事,也明白那到底意味着什么,他不知所措地看着,剧烈缩动的瞳孔,呈现出了异样哀伤的色泽,像是遍体戳满刺刀的孤鹿,被伤得很深很深,血淋淋地拖了一地。   慕勉情知自己再也无法隐瞒,低着头,发丝掩面,轻启的两片唇,仍残留着昨日被吻得微肿的红艳:“我在那个人里……留夜了……”   “纪师兄……以后,我晚上可能会经常不在。”   她笑了笑:“我已经找到办法了,我觉得……很开心,因为这样……就可以忘掉了……”用手捂住心房的位置,空空的,像失去了心,所以,不会再痛。   纪展岩血气上涌,有什么情感仿佛会从眸底激动地迸发出来,但当看到她的笑——如一剪风,吹散了秋季所有的落叶,空渺而悲凉,那时她的眼中,无泪更胜有泪。   他五指颤抖,终于艰难地,一点一点恢复了平静,唯独双目里的怜惜满到几乎盛不住,无力地垂下手臂。   慕勉细睫低敛下来,覆住思绪:“纪师兄,我想要一种东西,不能被师姐她们知道,你可不可以帮我……”   纪展岩闭上眼,轻轻点了点头,因为他知道,只要是她提出的要求,他根本无法拒绝。   作者有话要说:  灰常感谢塨冉的手榴弹!    ☆、怅然   又是一年的冬天。   庭内雪色寒光,腊梅红妆盛意,似极一团团缤纷艳丽的晚霞,坠在棉花般的白云之中,风吹绛瓣,红雨涟漪,幽幽的寒香在空气里游离不定。   天色入幕,一阵清浅的脚步声,惊碎曲径回廊的寂静。   远远的,慕勉看到一道男子的身影,在侍从的引灯下拐过廊角,而她朝另一个方向走去。   “慕姑娘。”她在这个时辰出现,侍婢并不意外,恭恭敬敬地将她引进曦韵阁,那里是燕丰璃的寝居,等闲之人不可随意出入。   此刻燕丰璃不在,侍婢开口解释:“慕姑娘还请稍候,三公子正在书房晤客。”   慕勉不作多问,挥手摈她退了,径自来到紫檀雕花纱橱前,取出木格里的长方形玉盒,打开来,是一支色泽圆润的湘妃竹笛,她拿在手中,凭窗而立,漫漫长夜中,笛声悠扬响起,她眼神空茫地望着远方,白裳翩飞,青丝拂唇,整个人恍凝是从月亮里逃出的精灵,在尘寰倾诉着孤寂。   背后传来步履声,踩在地面的锦缎毛毯上,很轻,带着刻意的小心。   慕勉依旧吹着笛子,没有理会那人的靠近,直至一双手臂,从后温柔似水地环上她的腰际。   “等很久了吗?”燕丰璃把脸埋入她颈窝里,浅嗅芬芳。   慕勉这才停下来,摇摇头:“没有,我连一首曲子都没吹完呢。”   燕丰璃笑着将笛子从她手中拿走:“那就别吹了,每次你一吹笛子,就顾不得理会我了。”   真是小孩子心性。慕勉暗自好笑,被他牵着手坐到软榻上。   侍婢捧来一套镜清影青的茶器,描金漆盘上落着两三瓣红梅,想是途径回廊时随风飘上来的,使得茶香未溢,先增添一番别样的幽香。   那是一壶上好的龙井,每次侍婢端来,却总不见他喝过。   “想什么呢?”燕丰璃单手托腮,笑眯眯地打量她,从坐下伊始,那目光一直黏在她脸上,舍不得不看她。   慕勉想到来前看到的男子身影,想了想,没有问,对于他的事,以及他平时里见过的人,她从未主动问及,而他,同样没向她做过多的解释,其实心里明白,只要她肯开口,无论什么事,他都一定会告诉她,然而就像一个人在海上漂泊了太久,那颗心生锈迟钝,已是太累太倦,只愿当只小小的蜗牛,避开一切伤害,缩在安全的贝壳里,守着他给自己的呵护,只要,有他就好了。   燕丰璃将她抱在膝盖上,从后搂着她,他一向喜欢这个姿势,仿佛如此一来,她就再也逃不掉,永永远远属于他一个人。   慕勉螓首微垂,似是午夜兰花所化,衣际间全是幽幽的香,他情不自禁往那雪白的玉颈烙下一吻,满是撒娇的语气:“怎么办,一瞧见你,我就变得更想你了。”   慕勉推开他靠近的俊容,泼起冷水:“那我还是离开好了。”   燕丰璃明知她在气自己,却还当了真的收拢手臂,环得她更紧:“小勉……”   “嗯。”   “小勉、小勉、小勉……”   他叫个没完没了,慕勉无奈且忍俊不禁:“怎么了?”   燕丰璃没有立即回答,反而过去许久,才问:“小勉,你什么时候肯嫁给我?”   听他又提起这个问题,慕勉身子轻微一震,缓缓张口:“之前不是说过了,我现在还在山上学艺。”   “那要几年?”燕丰璃哄她一样,握着她的小手笑道,“你看,你嫁给我,我一定会好好照顾你,让你不愁吃不愁穿,不必再做那些脏活累活,不用冬天用冷水洗衣服害我担心,至于我父王,反正将来王位也与我无关,父王又一向宠爱我,只要我多求求他,他肯定能同意。”   他说了一大堆,慕勉仅是淡淡一莞:“好了,别闹了。”   他问:“你是不是怕你师父知道后会生气?”   慕勉显然不愿多谈,格外安静。   偏偏燕丰璃继续嬉笑着讲:“有句话不是说,一日为师,终身为父,如果我到独悠谷拜访你师父,提及咱们俩的事,先得到他老人家的首肯,这自然最好不过……”   慕勉不禁道:“燕丰璃……”   燕丰璃恍若未闻,仍旧自顾自言:“如果你师父不同意,我只好择日登门拜访,再到你们慕家提……”   “燕丰璃!”像是触及体内某根隐秘的神经,慕勉失声打断他,面色泛起不正常的苍白,“别说了,好不好?”   燕丰璃像被她唬住一样,睁着眼,傻傻地瞧着她。   慕勉撇过脸,松缓下语气:“我现在,还没有想好。”   无关他是王室子嗣,也无关他们如今的关系,而是想到将来,她脑中一片迷茫,既无欲望,也无希望,就像一个醉生梦死的人,糊里糊涂的过日子,直至耗尽了生命。   燕丰璃在旁分辨着她的眉目神态,袖中拢紧的掌心分明被指甲刺得生痛,唇角却在微微上扬,呈现出一抹大大的笑容来:“好,我不说了。”   气氛忽然变得岑寂,慕勉有些透不过气,起身想去窗前,却被燕丰璃一把拉住胳膊,倒在了软榻上。   慕勉不遑反应,他已经压下来,滚烫的唇宛如悍然火烙,吻得她一阵失神。   她没再抵抗,任他的吻一点一点加重,仿佛彼此沉坠于潭底,被他不断汲取着肺里的呼吸,而她终要溺水窒息。   当这一记深绵的长吻结束后,燕丰璃又开始去舔啃她的颈项与锁骨,细细密密,不肯错过每一寸肌肤,那种感觉好比小虫子的叮哝,蛰居身上,酥麻刻骨。   “你怎么了……”比起以往,今天的他格外热情,慕勉止住他已是探入亵衣的左手。   可甫一开口,双唇再次被他狠狠封住,慕勉只觉头晕目眩,不由得闭上眼睛,耳畔响起他轻如呓语的呢喃,像是江南的绵绵细雨,化入她身,缠绵进了骨子里:“小勉,我喜欢你……是真的……我喜欢你……”   慕勉心口似被什么揪扯了下,手指在那刻失力,而他的动作果断坚持,快速剥落掉束缚在她身上的一件件衣物,寒意侵袭之下,那无暇胴体愈发白里透明,两朵雪拥簇绽的红梅,更散发出一层迷人的娇艳,他埋首其间,爱缠品味。   慕勉意识迷离,最终淹没在他排山倒海的狂潮里,与他密切融合。   密织珠帷内,蜂蝶交尾,翻波滚浪,细细的汗水滑落,催着娇人吟。   身体仿佛死过一次次,又重生一次次,他在她体内搅腾,占据她的心与魂,让她身不由己,情到灼处时,他总是忍不住唤她:“小勉……小勉……”   慕勉青丝颤晃,随他激烈的律动上下颠簸,每当这个时候,她才会感到彻彻底底的松弛,不用思考,不再害怕午夜梦回有谁的影子出现,更不会孤独的一个人,像小虾米蜷缩着,冷到成冰。只为换取这一刻的遗忘,她宁愿一辈子活在罪责之中。   长夜漫漫,冷月如钩,更漏发出寂寞的残响。   慕勉起身掀开帘子,不料床上那人已醒,披着乌檀长发,意态慵懒地从后抱住她,脸贴在她的背上。   “我该走了。”慕勉淡淡道。   “还不到四更……”温存过后,他的声音略带沙哑,含着磁性,夜间听来出奇的好听,其实身心俱疲,但他舍不得睡,就怕一睁眼她就消失了,吻着她白皙赤露的肌肤,“再多留一会儿……”   慕勉叹气:“我不想被人发现。”   燕丰璃似乎想说什么,但终究还是松开手,侧身支着脑袋,看她拾衣穿上。   一枚绣物不小心从袖口里滑落,慕勉刚一弯腰,却被他手疾眼快地捡起来。   “这是你新绣的荷包?”他眼睛一亮,像发现宝贝似的,拿在手中把玩。   慕勉怔仲下,尔后回答:“有一段时间了。”   “唔……好香。”他凑在鼻尖嗅了嗅,笑眯眯地朝她撒娇卖痴,“送给我好不好?”   慕勉问:“你不是有一个了吗?”   “那个是用来当物证的。”燕丰璃翻看上面的冬雪腊梅图案,越瞧越喜,口中却在抱怨,“唉,你还从未主动送过我什么东西呢。”   “这个不行。”发觉他要收起来,慕勉很快阻止,嘴角紧抿了下,告诉他,“这里面有麝香。”   她不打算隐瞒他,也觉得没有隐瞒的必要,香料里由七种花材组成,其中掺杂着麝香,常人不仔细闻很难察觉,是她当初找纪展岩特别调制的。   今日被发现,她选择实话实说,是因为她知道,他能懂,以他们现在的关系,根本不需要一个孩子的存在。   听完她的话,燕丰璃脸色突然有点惨白,握着那荷包一动不动,像个木头人,几乎连呼吸都没有。   “是吗……原来是这样。”半晌,他终于恢复清醒,笑道,“你为何不早点告诉我?”   他神态如常,除了方才那一瞬,邪魅的脸容依然慵懒含笑,慕勉垂落眼帘:“我不知道该怎样说。”   燕丰璃将荷包还给她,撩开发丝,轻轻吻下她的脸:“小勉,今后无论发生什么事,你都不要瞒我。”他没再多问,“时辰不早,你回去吧。”   离去前,慕勉听到他隔着幽帘,声音虚渺得仿佛从月色里传来:“其实,我曾经想过,如果有朝一日我们有了孩子,他会长得像你,还是会像我……”   慕勉一言不发,不知该怎样回答。   帘子里,他低下头,喝醉了酒一样,用手捂着脸笑:“当然,我不过是想想……想想而已……”   作者有话要说:  是谁说我要换男主哒,主动出列,让我打一百下屁屁的!   在此非常感谢游思跟flavia的霸王票!(*^__^*)   网站好像抽了,评论我都回了但是不显示,新章也是,大家多刷新试试看。 ☆、暗潮   “师父!”慕勉急着叩门进来,看到谢苍霄站在床边,正不紧不慢地收拾着包袱。   她喉头梗了下,慢慢张口:“师父……我听纪师兄说,您要远行一段时间。”   “嗯。”谢苍霄停下动作转身,叮嘱道,“我不在的这段时间,凡事就由你纪师兄做主,你们要记得勤修自律,切勿荒废了功课。”   “是……”慕勉垂睫低低一应,继而问,“师父,您此次离开……是为了纪师兄吗?”想他将近一年里,大多时候是留在药房研究药草丹丸,如今突然要离开,心中不免有所猜测。   果然,谢苍霄答道:“我要去寻蒲儿果。”   慕勉记得药书上记载,蒲儿果生长于风水滋润之地,长至二十年整株方能成形,白日里看去与普通的野花并无区别,到了深夜才会从花蕊中吐出果子来,可谓是极有灵性的植物,然而想要采到一颗成熟的蒲儿果,必须要不辞辛苦,付出极大的耐心与时间,是以说十分珍贵。   以蒲儿果的灵性,来对治纪师兄的先天缺陷,慕勉心头一喜:“如果找到蒲儿果,是不是就可以治好纪师兄的哑疾?”   谢苍霄回答:“蒲儿果的果实虽属上乘药材,但任何先夭之症,药物俱为辅助,还要与针灸启穴之法配合使用,我曾经花费两年多的时间,去寻找蒲儿果的果实,可惜一无所获。”   慕勉明白他的意思,凡事皆看天意,不可强求,但想到纪展岩或许有朝一日能开口讲话,心内便掩不住一阵激喜:“那师父此行要多久才能回来?”   这次谢苍霄选择独自远行,并不带旁人,听她问及,颇为感慨道:“蒲儿果属稀少珍物,有的人花费三年五载,或许有幸才能遇到一株,能否找到,就看展岩的造化了。”   慕勉颔首,一时无话,正欲退去,却听他道:“勉儿。”   谢苍霄目光从她身上移开,转向窗外:“等到了春天,你入谷也该有三年了吧?”   慕勉意外,点点头。   谢苍霄道:“历经这几年酷暑,为师知道你付出的辛劳远在你两位师姐之上,为师也一直看在眼里,以你如今所负的医技武学,日后闯荡江湖,虽无把握与强者一争高下,但足可自保,只要你不逞强好胜,凭借这一身本领,无论置身何地尚能相安无恙。”   慕勉一惊:“师父……”   谢苍霄不待她说完,径自开口:“我这一走,尚无期限,你若有此心,便择日出师回家吧。”   慕勉全身恍遭雷击,整个人是说不出的神慌意震,迅速跪地恳求:“师父……徒、徒儿不愿走……”   她心乱如菟丝花,层层叠叠形成解不开的一团结,紧咬嘴角,整顿着措辞 :“徒儿自知技不如人,也无心在江湖上闯出一番作为,徒儿自小意气用事,生性倔执,做不到修心养性,恳请师父不要赶我离开……徒儿想在山里,再潜心修行几年……”   谢苍霄深深看着她:“慕夫人一直都很惦念你。”   慕勉闻言,有些茫然地低下头,唯独袖中两手攥得死紧,至今,她仍旧没有勇气回去面对,面对有关那个人的一切。   她的呆滞,撞入谢苍霄神色复杂的眼中,经过许久的沉寂,他喟然一叹:“罢了,你既不肯,为师也不再勉强你,就留下吧。”   慕勉霍然松口气,原来只差一点点,有什么就要呼之欲来。   她太害怕,害怕在没有做好准备之前,做回曾经那个不堪一击的自己。   ********   时值春暖,桃花纷飞,点点桃红飘落在寂静的小池碧水上,激起涟漪缭纹,好似光滑透亮的平镜倏然碎裂,留下几点殷艳的胭脂痕迹。   燕丰璃一大早就出了门,慕勉廊下倚栏,执笛悠悠地吹着,旁边的桃花树上,喜鹊在枝桠间灵巧地上蹿下跳,震落些许花瓣,如蝶翩跹。   “二公子,二公子,前面就是内眷之处,您不能再往前走了。”李总管抹着额头汗水,赔笑着跟在对方身后。   燕丰鸣今日前来,刚巧赶上燕丰璃不在,一时等也不是走也不是,孰料这个时候,听到后园传来一阵清幽的笛声,叫他顿觉满身躁意全无,不顾家仆阻止,起身循声而去。   映入眼帘,是粉树畔一抹绝丽的纤影,青丝抚风,素裙白裳,浑身透着一股含烟飘渺之气,那样的清妙简约,宛如一朵栀子花飘迷在浓艳的十丈软红,生生惊了眼。   “是你?”当她转过头,燕丰鸣立即认出来。   是上回在阁楼里看到的锦衣男子,燕丰璃曾唤他二哥,便代表他是燕王二子,慕勉没料到今日会与对方相遇,又瞧李管理一脸愁急的表情,收起短笛,仪态淡定地朝他行了一礼,即要离开。   “等等。”燕丰鸣笑了笑,目光不住地往她脸上打量,“你叫什么名字?”   慕勉不说话。   “二公子,算着时辰,三公子差不多该回来了,还请到中堂一坐。”时间久了,李总管深知慕勉在燕丰璃心底的分量,况且平日燕丰璃又多有嘱咐,于对方一向伺候得周全仔细,如今生恐燕丰鸣找麻烦,赶紧寻辞欲将他支走。   偏偏燕丰鸣置若罔闻,举步走至慕勉跟前,刚一离近,便闻到她衣上散来一股如花似蜜的淡淡香息,令人若饮蜜酒般神迷欲醉,再看她肌肤在阳光下白得仿佛雪凝膏子,一碰就会触化一般,一张尖尖的莲花小脸,即使不施粉黛,也是这样好看。   燕丰鸣不禁想到府中那些浓妆艳抹的姬妾,跟眼前女子一比,简直艳俗不堪,张口笑道:“看来三弟真是艳福不浅,身边竟能得这么一位美人相伴,比起那些庸脂俗粉,如此清丽脱俗自当引人回味无穷。”   他挑动眉梢,见她白皙的下颌雪光生腻,忍不住伸出手,言辞也愈发淫-荡露骨:“你与我三弟整日痴缠,怪不得我三弟始终抱恙要在行宫歇养了。”   慕勉眉心一蹙,拨开对方那只不规矩的手,声音清冷:“二公子还请自重!”   燕丰鸣哧地一笑:“怎么,你还敢逆我之意?”说罢就握住她的一只柔荑,只觉芊芊细弱,柔若无骨,惹人生出一股缠绵之意。   李总管见状,惊惶一喊:“二公子,万万不可……”   “混账奴才,给我闭嘴!”燕丰鸣怒道,“我想要的人,凭你还拦得了?就是老三来了,论理也该让我三分!”朝慕勉刻意拖长了声音,“如何啊美人,你跟了我,金山银屋我样样都给你,只要你肯好生伺候我……”   面对他嚣张放肆的举动,慕勉却是面不改色,想要摆脱对方的纠缠不难,可他毕竟为燕丰璃长兄,一旦动手激怒对方,极有可能陷入两兄弟的纠纷之中,况且上回一面,慕勉已察觉出对方对燕丰璃明为看望,实则探视,如果被他知道自己身怀武功,更难免引起猜忌,惹来不必要的麻烦。   是以慕勉并未挣扎,心中暗付着对策,耳畔却听燕丰鸣唤了声:“三弟……”   她这才抬头,看到燕丰璃正立在回廊一角,目光笔直地盯着他们。   “三弟……你来了啊。”许是对方站在阴影里的缘故,连视线都透着极深的冷意,以致燕丰鸣有种错觉,好似自己抓着旁人的那只手,已经被砍了千八百遍。   “二哥。”燕丰璃展颜微笑,“二哥今日要来,怎么也不派人提前说一声,早知我就不出门,害得二哥在此久等了。”   燕丰鸣对适才的感觉心有余悸般,下意识放开慕勉,脸上忙堆起笑容:“不妨事不妨事,哥哥这次也是趁着闲暇,过来看看你。”   燕丰璃疑惑地问:“那二哥今日找我什么事?”   燕丰鸣见他对刚刚的事不闻不问,便也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,故作一咳:“老三啊,我听说,大哥近来也常常来看你?”   燕丰璃唔了声,点头。   燕丰鸣追问:“大哥在你面前可曾提起我?”   燕丰璃一怔,答道:“倒是有……”   燕丰鸣拧紧眉头,欲问他对方都说了些什么,但又忍住,叹口气:“三弟,你是不知道啊,不是哥哥我挑唆,你大哥表面看去宽厚仁义,如今他为了这世子之位,可是连手足情分都不顾了,在父王面前,处处寻我的不适,巴不得抓到我的把柄,所以三弟啊,有些话,你莫要轻信大哥,如果有什么不利二哥的话来,你可一定得告诉哥哥。”   燕丰璃听得一愣一愣的,最后答道:“可能是二哥多心了,大哥平时,不过是与我谈些闲话家常罢了。”   燕丰鸣仔细辨过他的神态后,也换做轻松一笑:“那就好,那就好。”   稍后在房间,燕丰鸣又朝他大发了一顿抱怨牢骚,才悻悻离开。   慕勉进来时,看到燕丰璃正纹丝不动地坐着,向来漫不经心的脸上居然绷得线条分明,竟有点深沉难测的样子。   慕勉略微吃惊,不想打扰他,只道:“我先走了。”   “小勉——”燕丰璃如梦初醒,迅速敛去眸底波涛汹涌的怒火,上前抱住她。   他轻轻吻着她的鬓发,声音满含歉意:“小勉,对不起……让你受委屈了……”   慕勉方明白他所指,不以为意地笑:“没事,你知道对方不能把我怎样的。”   燕丰璃闻言,反而内疚更深,用脸蹭着她,静静的耳鬓厮磨,很是缠人。   慕勉问:“对了,你今天做什么去了?”   燕丰璃突然脸一红:“没什么……”结结巴巴道,“那个……三日后,你记得来。”   “怎么了?”慕勉蹙眉,转身用狐疑的眼神看他。   燕丰璃一阵不自在,撇过脸:“你来了就知道了。”   慕勉见他神神秘秘,还卖起关子,只好“哦”了声。   燕丰璃不放心:“你一定要记得来啊。”   “知道了。”   “一定哦!”那声“哦”是上扬的。   慕勉被他激出一身鸡皮疙瘩,瞪着眼:“知道了!”   燕丰璃这才满意,嘴角勾动,笑得像个三岁小孩子。   作者有话要说:   ☆、第37章 何痛   一清早,慕勉就听到敲门声,打开门,入目是那张清秀如玉的容颜。   “纪师兄。”慕勉挑起两弯新月似的黛眉,笑容映上眉目,一片璀璨生光。   纪展岩朝她点下头,本是负在背后的双手绕到身前,将一枚锦盒递给她。   慕勉怔仲地接过来,打开盒盖,里面是一条漂亮的薄雪云纹丝绦,绣纹潋滟,摸上去轻若无物,她一时间措手不及:“纪师兄……这是……”   纪展岩眼神格外柔和,抬手比划:“小勉,今天是你的生辰。”   漫天飞舞的桃花,又一次把这个季节染得艳幻绮丽,时光快如白驹过隙,转眼,她已经十八岁了。   慕勉简直满脸错愕,张着嘴,半晌,才吞吞吐吐道:“原、原来是今天……你不说,我都给忘记了……”   她一脸呆懵迷糊的表情,像极在树林里迷路的小鹿,纪师兄只觉可爱不已,习惯性地摸摸她的脑袋瓜。   慕勉欣喜地握着锦盒,娇靥上泛起红扑扑的霞晕,宛若洇绽开的胭脂小花,是种赏心悦目的旖旎秀色,她有点羞赧腼腆地讲:“纪师兄……谢谢你每回都替我记得……”   面对她的笑容,纪展岩唇弧淡淡上扬,摆着手势:“你喜欢就好了。”   慕勉笑道:“那你等等,我现在就去系上。”   纪展岩颔首,候在原地。   不久,慕勉从屋里出来,腰间系着那条薄雪云纹丝绦,打成一朵精致的祥云,像是镶嵌在腰上的琉璃冰花,她轻轻在纪展岩面前转了两个圈,雪白的裙裾如同蝴蝶翩起翩落,而她笑容娇美无匹,阳光下,长长的绦带随风飘扬,流云飞舞一般,衬得她好似即将乘风归去的仙子。   她不由自主去问——旁边正对着她目不转睛的人:“好不好看?”   哥哥,我今天好不好看?   蓦忆当年,她也曾对那个人,问过同样的一句话。   清晨起床梳裹,费劲心思的打扮,一切一切,只为了让他看到,只为了得到他的一句夸赞。   纪展岩见本是兴高采烈的她,忽然像中了魔障一般,两目发空,站在原地,对着地面发呆。   他担心地拍下她的肩膀,慕勉不禁打个哆嗦,像只受惊的兔子抬起头,那时弥漫眸底,不遑褪去的迷惘悲伤,似一根尖尖的刺,冷不丁挑疼了纪展岩的心房。   “没事……”慕勉赶紧笑了笑,继而垂落眼帘,抹掉了一切。   远远的,毕雁红看着有说有笑的两个人,那雪色的丝绦凭空肆意飘飞,落入眼中,形成嫉恨难言的光绪。   下午,慕勉趁着天气晴好,将洗好的衣服一件件晾在竹竿支起的衣架上,毕雁红提着一桶鱼腥脏水,慢腾腾地从旁经过,慕勉本不想理会她,但瞧她一瘸一拐颇为费劲的样子,还是忍不住问:“毕师姐,用不用我帮你?”   毕雁红连忙一应:“好啊好啊,就劳烦小师妹了。”   她走过来,脚下不知怎么一趔趄,桶中的脏水直朝慕勉身上扑去,因离得太近,慕勉虽然躲开,但半边衣裙连着腰带,仍被溅上几点污湿的脏渍。   不等慕勉开口,毕雁红已故作慌张地致歉:“哎呀,真是对不住,我一时脚滑,弄脏了你的衣服。”   慕勉冷冷回道:“毕师姐,你我同出师门,我敬你是前辈,许多事已经处处忍让,你又何必欺人太甚?”   毕雁红没料到她敢跟自己撕破脸,嘴里啧啧两声,一副不痛不痒的表情:“小师妹这话说的未免太过严重了,方才我都说了是自己不小心,又道过歉,反倒是小师妹,莫要得理不饶人!”   慕勉直视着兀自得意的毕雁红,清冷的声音有如珠落玉盘:“自古有句话,凡事不过三,再有下次,我也不在乎师姐会不会怪罪了。”   被她不甘示弱地一驳,毕雁红气得脸一阵青一阵红,咬牙切齿,恰好此刻,眼尾余光映入一抹白影,她才发觉斜前方不知何时,正静静伫立着一名温雅清贵的白衣男子,绸衣似雪,临风而举,衬得一身姿意煞是出尘飘逸,他发束玉冠,眉目隽雅,精致的五官仿佛经过冰雕玉琢的一般,遥遥而立,雪所拥簇,完美直若画中天人。   他沐染在阳光里,有些淡淡透明,害得毕雁还以为是自己眼花,直至真正看清楚,才知天下竟有如此姿容秀锦的男子,不由得震怔:“你、你是谁?”   慕沚的目光只是定定望着她身旁之人,恍若未闻。   “毕师姐。”一直引路的方秀宜赶紧上前,偷偷瞟眼慕沚,脸色微红地解释,“这位是慕家的少公子……也是慕师妹的哥哥……”   毕雁红目瞪口呆,想到方才一幕可能被对方瞧见,不免一阵心虚,点头示意下就连忙走掉,从慕沚身侧经过的一刹,她感到一股阴冷刺骨的寒气笼罩袭来,只觉芒刺在背,毕雁红下意识转身,却见慕沚长身而立,根本动都没动过。   “慕公子,那、那我先告辞了。”今天他特地来探望慕勉,方秀宜不好打扰他们兄妹之间的相处,痴痴地瞄了眼他如笔绘般精致秀雅的轮廓侧影,不舍离开。   此时此刻,慕勉像个木人,早已懵在了原地,直至看到慕沚慢慢走过来,才终于从极度的震惊中恢复清醒,她低下头,好像是什么也没看见,什么也没发生一样,继续干着手中的活,她想拧干盆里的衣服,却发现自己怎么也使不上劲,一双手就跟抽筋似的,遏制不住的颤抖。   慕沚见她跟衣服较劲,便把手拎的红木食盒放在旁边的石桌上,然后蹲下身,取过她手里的那件衣服,拧干,抖开,展平晾在架子上,慕勉一动不动,浑身僵硬,当他把余下的几件衣物也晾好,慕勉起身就往房间走,慕沚则静静跟在身后。   推开房门,他跟了进来,慕勉深深吸口气,连着五脏六腑都在发颤,努力地吐出几个字:“你怎么来了?”   慕沚眉眼低垂,淡淡的睫毛阴影,宛然一痕青墨,遮住眸底神色:“我一会儿就走。”   慕勉呼吸瞬窒,猛地回过身,眼眶泛起一圈红痕:“那你为什么要来?”   慕沚沉默片刻,将红木食盒搁置桌上:“是明玉坊的红梅酥,你说你在生辰的时候想吃。”   慕勉傻傻地盯着那盒点心:“你来,就是为了给我送这个……”   那刻,慕沚终于敢抬头直视她,黑如子夜的双眸中,纠结着太多太多复杂隐晦的情绪,仿佛是哀伤、凄楚、眷恋、宠溺、害怕、怜惜、沉痛、痴迷……目光凝在她的脸上,一瞬不瞬,哪怕山崩地裂也不肯移开半分,就像是用尽了一生的余力,近乎贪婪地看着。   慕勉神经一紧,显得奇怪:“你怎么知道我想吃红梅酥的?”她最后一次写给母亲的书信上,无意说了一句想吃明玉坊的红梅酥,要是能在生辰那天吃到就好了,之后便把这件事忘得干干净净。   看到慕沚脸上略微异样的神情,她恍然间明悟,几乎不敢置信:“那些信……一直以来,难道都是你仿照娘的笔迹写的?”   从不间断地的书信,每个字里行间,都充盈着浓浓的关切与担心,其实有的时候她很害怕,害怕母亲会在信中提及有关他的消息,但意外的是一次也没有过,如今才知道,原来是这样。   慕沚没有否认。   慕勉仿佛做梦一样,喃喃地问:“为什么?”   他说:“我放不下心。”   她刻在他的心上,那么深,像华丽带痛的刺青,是永远无法磨灭的印记,每到相思处,那里会流着血,和着痛,让他无法自拔的怀念缠绵着,即使深知,她不愿见他,可还是通过这种方式,想知道她过得好不好。   信里,她会写些日常生活的情况,平淡如水,没有任何抱怨,没有任何不满,是这样的听话懂事,只有在最后一次,她说她想吃红梅酥,头一回,她在信中提出了要求,那语气甚至是带一点委屈撒娇,结果他就跟着了魔一般,不管不顾地跑来找她。   就像当年,她发着烧,任性地说想吃明玉坊的糕点,他便会想法设法给她弄来。   无论她想要什么,他都会给她。   慕勉从震撼中回神,拢紧手,凄凉一笑:“你拿这些有什么用呢?你以为你送来了,我就会高兴吗?”喉咙犹如被强行灌下甘苦的胆汁,她哽咽得几难成声,“我想要的东西……哥哥永远也给不了我……”言罢,伸手将红木食盒推到地上。   慕沚呆呆看着散落一地的糕点,眼底是一片波澜起伏的绝痛,以及深深的无望。   慕勉神情似哭似笑,全身筛糠一样微微颤栗着:“所以……你为什么要来?你来做什么?谁叫你管我了,我过得很好,根本不用你担心,我……我那么努力的想要忘记你……可你为什么出现,为什么要让我不好受……”她激动得有些神乱,扯着尖尖的嗓子叫嚷,“你为什么要来?你走……你走……”   她上前扯着他的衣衫,生拉硬拽地将身体僵直的他推出门外,然后重重合上门,跌坐地上。   空气里,仍旧徘徊着他身上熟悉的气息,是让她自小,从骨子里依恋的味道,慕勉眼神空洞,恍被抽去意识的木偶娃娃,坐在地上静然不动,不知过去多久,她的目光,才一点一点移向散落在地上的糕点,终于走过去,将它们重新拾捡起来,她抱着那个红木食盒,像小孩子抱着留恋的宝贝,眼泪倏然就喷薄而出,一滴滴溅在手背上,如同滚烫的蜡泪,带来生生疼痛。   哥哥,哥哥,哥哥……   哥哥!   蓦然间,她仿佛清醒了,惊惶失措地推开门,可惜门前空空,已无他的身影,唯有小阶上,放着一柄剑。   是慕家的传家宝剑‘澄月’,亦是他多年来从不离身之物,如今,他却留下了它。   既然他不能在她的身边,不能陪伴她、守护她,那么从今往后,这柄剑,就代表是他。   慕勉有些无力地跪在地上,将剑牢牢搂在怀中,恨不得嵌入身体里,再也抑制不住,嗬地一声,哭得声嘶力竭。   月明星稀的夜晚,曦韵阁内摆着一桌子琳琅满目的珍馐,院外的烟火已经备好,只待一声令下。   燕丰璃满怀欣喜,来回翻看着被自己绣得歪歪斜斜的平安符,可稍后,越瞧越是忐忑不安,苦着脸皱眉——小勉她该不会嫌弃自己绣的不好吧?   夜上三更,更漏轻响。   姜翯迟疑着上前:“公子,时辰不早了,那些烟花……”   桌上,酒冷菜凉,燕丰璃目光出神地望着窗外,半晌,才落下句:“再等等……”他倏然一笑,像是对着寂寥的冥夜,又像在自言自语,“小勉她答应过我的……所以,她一定会来……” ☆、第38章 颓情   一连几日,慕勉都是把自己关在房里,怀里抱着那柄剑,坐在床头傻傻地不知在想些什么。   再来到曦韵阁时,她被侍婢引领入内,一进屋,就闻到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馥的酒香味,燕丰璃纹丝不动地仰卧在软榻上,一只胳膊搭着脸,旁边小几上的碧青酒壶斜倒着,里面的琼浆玉液洒了一地。   他喝得昏昏沉沉的样子,令慕勉一惊:“怎么喝了这么多酒?”   燕丰璃正有点醉生梦死的意味,直至听到她的声音,登时如醐醍灌顶一般,脑子一清,他慌忙睁开眼,坐起身道:“小、小勉……”   慕勉问:“出什么事了吗?”   燕丰璃眉宇纠结地颦动下,尔后朝着她微笑:“没有,就是你不在,我闷得慌……才多饮了几杯……”他的肌肤生来极白,因喝了酒,面庞像被火烘过似的,红晕之下愈发显得秀美迷人,他安静地凝睇她,一双狭长的眸中有醉意,化成水朦朦的一片,就仿佛哭泣过,竟透出几分孩子气的稚气与依恋来。   慕勉一瞧,即知他喝了不少,命侍婢将桌上歪倒的杯盏酒壶拾掇好,再去熬碗解酒汤。   “你换剑了?”燕丰璃向来观察入微,很快留意到被她横握在手里的宝剑。   慕勉不料他突然问及,紧下手指,沉默地一点头。   燕丰璃却若有所思,目光紧盯着剑鞘上的那个“慕”字。   慕勉察觉到他的视线,胸口略微不安地起伏着,像是经过千丝万缕的挣扎,最后主动解释:“我……我哥哥来了……这柄剑,是他给我的。”   燕丰璃脸色不易察觉地一变,迅速抬眼,慕勉正螓首低垂,宛如黑丝绒一样的睫毛阖下来,浸在窗外照进的薄色淡光里,清晰得历历可数。   “你哥哥?”燕丰璃吃惊一笑,“原来你有哥哥,以前从没听你提过呢。”   慕勉不说话,他又好奇地追问:“你哥哥什么时候来的?只有他一个人吗?你们都谈了些什么?他为何要把这柄剑给你?”   ……   许久后,他也沉默了:“小勉……那天你为什么没有来?”   慕勉一愣,之后反应过来,低声回答:“对不起……是我忘了。”   燕丰璃望着她,笑了笑。   慕勉心生歉意,问道:“那天……你是想……”   “你瞧你,整天糊里糊涂的,连自己的生辰都不记得。”燕丰璃从衣襟里掏出一枚鼓鼓的红锦香包,塞进她手里,“这是我特地到山云庙给你求的平安符,跪了好久才得来的呢。”   香包上带着寺庙里特有的烟香味,上面的针线绣得歪七扭八,看起来颇为滑稽。   “丰璃……”慕勉惊得不知该说什么。   燕丰璃笑眯眯地替她系在脖颈上:“听说这个很灵验的,你要随时戴在身上才好。”又装腔作势地在她面前摊开手,“你瞧瞧,为了绣这么一个香包,我熬得几宿没睡,连手都破皮了。”他委屈地瘪着唇,一副等待安慰的可怜样儿。   慕勉想他自小金衣玉食,蜜罐里长大,为了自己,肯在庙里跪上半个多时辰,纡尊降贵去做最不擅长的绣工,一切只为了给自己求平安。   她忽然觉得眼睛酸极了,不敢有一点眨动,竭力想把某种悲涩的情绪逼回去。   她低着头:“丰璃,你不要对我那么好。”   “心疼了是不是?”燕丰璃立马换上一张大笑脸,宠溺地拂了拂她的鬓发,“傻瓜,不对你好,那我该对谁好。”   慕勉别过脸:“对谁都可以。”   左腕一下被狠狠搦住、抬高,迫使慕勉不得不仰起脸来,燕丰璃依旧在笑,笑得那样好看:“再说一遍。”   恰逢此时,侍婢端着解酒汤候在帘外:“三公子……”   “给我滚出去——”他朝外面大嚷,眼睛都充血绷红了。   慕勉从没见他发过如此大的脾气,亦是怔在原地。   侍婢仓皇瑟缩地退下,燕丰璃转过头,眼神又变得柔和,将她抱在怀里:“小勉……刚才的话,我就当你没说过。”   他抱得太紧,仿佛要把她扼死在怀中,慕勉有些痛苦地颦眉,感到冗长的窒息。   燕丰璃随即把她逼至墙角,对着那耳垂、脖颈、胸口往下更深,便是一番缠绵的吻。   “丰璃……你别这样。”他下-体死死顶着她,慕勉无措地左右扭动,躲避他的吻。   “小勉,你都好些天没有来了……”此时他已然情动,灼热的喘息拂在肌肤间,烫得人呼吸一紧,嗓音喃喃着,似在哀求,有痛的味道,“我想要你……想要你……”   风雨欲来之际,慕勉却推开他,闪身躲到一旁,剩下燕丰璃傻了似的,白着脸僵在原地。   慕勉苦涩无言,刚一转身,又被燕丰璃从后搂住。   “小勉,你嫁给我好不好?”衣襟前,是他倾滑下来的乌檀发丝。   慕勉浑身微颤,目光迷茫地落在某一点上,半晌才道:“你今天喝醉了。”   “没有,我没醉……”燕丰璃阖上眸,不知是她在抖,还是自己在控制不住地发抖,“我害怕……我怕自己做不到……”   做不到,让她忘记那个人,让她爱上自己。   她早已预防好了一切,让他无法拿什么来困住她,束缚她,她随时随刻,会离开他的身边。   他有些语无伦次,慕勉只好放缓语气,温言劝道:“你今天喝了太多的酒,先好好睡一觉,下次我再来。”   燕丰璃痴痴地看着她,看着她垂睫,看着她转身,然后只余下一条背影给自己,当目光移向她右手——始终紧握不离的宝剑时,内心刹时如烈火烹油一般,星光四溅,燃烧起了一种出离理智的愤怒。   他突然冲上前,仿佛化成疯狂的兽,胡乱而粗鲁地撕扯着她的衣服。   “丰璃……”他简直像变了一个人,只在转眼间,就将她原本完整的衣衫撕裂成一块一块破碎的布条,那雪白如玉的肌肤呈现在空气里,刺得他双眼愈发通红。   慕勉似乎忘记挣扎,满脸震惊地望着他,直至对上他的眼,那里赤红一片,好似在惨烈的咆哮着,满是悲恸与哀怨,她喉咙一哽,心里只感到无法言语的难受。   很快她就被抛到床上,面朝床单,而他迅速欺身压下来,解着自己的腰带裤子。   纵使这种事做了不是一次两次,但慕勉仍接近绝望地闭上眼:“丰璃,你不要这样,好吗……”   可他终究没有停下,从背后强悍挺入,在她的体内横冲直撞,带着一股玉石俱焚的力道。   “丰璃……”身体被触到极限般,慕勉忍不住失声而出,他一直都是温柔怜惜,从未如此粗暴狂肆过,慕勉几次挣扎着想支起身,但都被他抵死一样制压着,仿佛要硬生生将彼此的身体揉成一具身体,不准她动弹,下-体激烈地进进出出,这样深,他闯得这样深,每一下,都让她神元分离。   慕勉咬住嘴唇,只能死死抓着床单,身躯被他密不可分地缠贴着,彼此口中,同时发出细细急促的喘息声。   啪……啪……   罗帐轻垂,掩着两道朦胧而狂动的人影,空气中尽是爱-欲迷离的气息,昭示着这一场犹如暴风骤雨的欢爱。   他动作越来越快,无可克制,像带着她从天空高处坠落,再坠落,两个人一起粉身碎骨,他抵达在那温润的深处,痴至忘我,猛一阵颤栗,灵魂出窍一样,然后无力地半覆在她的背上,而她,已近崩溃,就那样激动的流出眼泪。   燕丰璃在床上抱着她,不住地唤她的名字,慕勉贴在他怀里不说话,偶尔抽噎一声,滚出的泪水濡湿了他温热的胸膛,整个人都是麻木的。   姜翯进来,头也不抬地咳了声。   燕丰璃瞬间警惕:“什么事?”   “大公子来了,听公子正在曦韵阁,就径自朝这边来了。”   燕丰璃眉宇一压,目光有些复杂。他松开双臂,拾了旁边的锦被替慕勉盖上,见她娇靥上泪痕点点,细长的睫毛还湿,每颤一下,就湿漉漉的黏在眼睑处,模样委实堪怜,他情不自禁俯身,去吻她的泪,柔声地哄问:“等一会儿,我让她们给你备件衣服,晚上再回去,好吗?”   慕勉一直沉默,半晌,终于点点头。   燕丰璃披衣起身,再回首时,她已把脸埋入绣枕里。   “小勉……”他散着一头及腰长发,静立宛如玉雕,眼神里含着黯然的笑,“我要是快死了,你是不是,就舍不得离开我了。”   慕勉蓦然一震,不曾回答,不曾抬头,只是下意识拢紧手指。   而他掀帘而出。   “大哥。”没多久,看到燕丰恺来了,他笑着迎上前。   燕丰恺中等身量,脸庞略微发福,身上的衣着打扮格外庄重得体,与一脸精明算计的燕丰鸣相比,显得随和许多。   他背后跟着一干随侍,拄着拐杖进来,倒把燕丰璃吓了一跳:“大哥,你的腿怎么……”   燕丰恺坐下来,听他问及,用拐杖重重砸下地面,沉着脸道:“这就得问你的好二哥了。”   燕丰璃见他闷着一肚子气来,不明所以地问:“这与二哥有什么关系?”   燕丰恺冷笑:“前几日他约我骑马,害得我从马背摔下来,一条腿险些就这么废了。”   燕丰璃心知这二人一向不对盘,什么都争来争去,一方出事,最先怀疑的必是对方:“大哥为何说此事与二哥有关?”   燕丰恺道:“事后我让人检查,发现马鞍下面藏着针,显然是被人动了手脚,我就知道,他岂会这么好心邀我骑什么马。”   燕丰璃忙问:“那二哥怎么说?”   燕丰恺咬着牙根,狠狠道:“他自然不承认,还说是我自己设计陷害来冤枉他,理倒全被他占了尽,哼,当我不知,我若变成废人,他就更有机会登上这世子之位了。 ”   燕丰璃劝道:“都是一家兄弟,我不相信二哥会做这种事,还请大哥查个水落石出,千万别误会了二哥。”   燕丰恺听他说得真挚,面色一舒,叹气:“老三啊,你就是心肠太软,凡事总往好处想,你二哥用心歹毒,什么事都做得出来,幸亏我这回筋骨无恙,否则害了我,下一个就是你了。”   燕丰璃显得难以置信:“二哥他……不会……”   燕丰恺趁机问:“我听说,他最近也常到你这里来,可是跟你说了什么我的不是?”   燕丰璃张开口,但又连忙闭住,摇摇头。但那模样,任傻子也看得出来有问题。   “好个老二,居然想挑拨离间!” 燕丰恺攥紧拳。   燕丰璃惊惶解释:“大哥,二哥只是随口提几句罢了,并无他意!”   燕丰恺哪里肯信,暗自里咬牙切齿,稍后缓了脸色:“三弟,大哥待你一向不薄,不像他佛口蛇心,妄想挑拨咱们兄弟情分,你仔细想想看,日后若让他夺得世子之位,咱们兄弟俩就别想有活路了。”   燕丰璃低着头,闷闷不语。   燕丰恺想着话已点到,遂端起茶盏浅抿一口,转过话题:“再过不久,就该到父王的大寿了,老三啊,你在外面住的也够久了,可曾想过搬回来住?”   燕丰璃这才嬉皮笑脸道:“大哥也知我贪玩惯了,这里好吃好喝,父王又管不到我,届时父王要是让我回来,还得请大哥替我说说话。”   燕丰恺瞧他长发未束,袍子也穿得松松垮垮,再看内室里红帐软纱,隐隐约约似有娇影,即知他成天过着花天酒地的日子。   燕丰恺拍拍他的手:“这是当然,大哥最疼你。”转念又道,“对了,我派人送来的龙井茶,你喝得还惯?”   燕丰璃点头:“大哥给的珍品龙井,自是极好的。”   燕丰恺道:“好,你喜欢,改日我再派人送来些。”   燕丰璃只是含笑,垂下睫,端起茶水在口中轻呷着。 ☆、第39章 入宫   “慕勉,你这个贱人——”   慕勉打开门,迎上来就是表情近乎狰狞的毕雁红,照着她脸上狠狠掴去一掌。   平日里纵使争吵,也鲜少有动手的时候,慕勉不遑反应,右颊被挨了个结结实实,只觉一片火辣辣的痛。   “毕师姐,你冷静点!”追来的方秀宜见状惊呼一声,忙上前拽着她的胳膊劝说。   毕雁红今日豁出去了,推开方秀宜,举起一只胳膊又要再打,但被慕勉凭空抓住。   慕勉目光冷然,好似蕴着万年寒魄,望得人心惊肉跳:“上回我说过了,凡事不过三,这一巴掌我还给你!”言讫“啪”地一下,打在毕雁红脸上又响又脆,简直让毕雁红懵在了原地。   她省回神,捂着滚烫的脸颊,死死瞪着慕勉,扯起嗓子大骂:“贱人,别以为谁都奈何不了你,天生的下贱货,小畜生,今后不得好死……”   她骂得不堪入耳,尚未说完,半边脸颊又被慕勉扇去一掌。   慕勉面色分外铁青,一字一顿道:“是可忍孰不可忍,这一巴掌,是叫毕师姐牢记,今后应当如何做人!”   毕雁红“啊”了一声,跟疯子似的扑过去,两手死命掐住慕勉的脖颈不放,慕勉咳着一连倒退几步,也不得不还手,最后二人厮打在一起。   “纪师兄!”方秀宜看到他出现,简直跟见到救星一样高兴,而面对眼前打得不可开交的二人,纪展岩皱紧轩眉,冲上前制止。   经过半晌,慕勉与毕雁红被一左一右的拉开,毕雁红不顾形象,捂起脸便嚎啕大哭,一阵呼天抢地,慕勉任由她一番撒泼,转身就要回房,却被毕雁红喊住:“贱人,你给我站住!”   慕勉不甘示弱,沉声警告:“你如果要继续无理取闹,就别怪我不客气了!”   毕雁红居然失声笑了两声:“对我不客气?我们家的铺子都开不下去了,你还有什么不敢做的?”   慕勉听不明白:“你说什么?”   恨到极处,毕雁红脸上的五官都扭曲在一起:“我们家在幽州做的不过是小本生意,不知怎么就得罪了大同行,处处打压,使得生意一落千丈,我爹爹去讨说法,大同行的老板说,要怪就怪我们得罪了贵人,我爹私下打探了,他跟慕家少主一向交好,你们慕家这么有钱,你哥哥为何非要逼我们这等小户人家走上绝路?”   慕勉大脑轰隆一响,整个人呆若木鸡,口中呢喃着:“你说是我哥哥……”   目睹她装傻,毕雁红恨得牙齿都快咬碎,吐出的每一个字亦如在啃食她的肉般:“如今我家欠下债款,铺子已经开不下去了,我爹要带着我们投奔远房亲戚,还说要把我许配……许配给……”   想到要嫁给一个年纪比自己大一轮的男人,毕雁红不由得泪流满面,而眼中怒怨更盛,宛若一团焦火,将眼前人烧得寸骨不存,她戟指指去,声嘶力竭地怒嚷:“都是你,就因为我让你不快,你就想出这么个法子让你哥哥来报复我,现在我连在山上学艺都不行了,你可是称心如意了?!”   是慕沚,难道真的是慕沚,上回她被毕雁红欺负的事让他看到,所以为了她,他才会故意去打压毕家店铺的生意?   慕勉心乱如麻,就像油盐酱醋被一齐打翻,五味陈杂,说不出的滋味,耳畔虽响着毕雁红的各种谩骂,她却连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去。   毕雁红越骂越难听,情绪渐渐失控,最后被纪展岩点中后背,她立时昏厥在方秀宜怀中。慕勉这才一惊,看到纪展岩抬手比划:“让她先冷静一下,这段时间,我跟方师妹会看着她。”   慕勉点点头,有些失魂落魄的回到屋里,她坐在床边,静静对着绣枕旁的“澄月”剑出神,不知过去多久,眼尾余光闯入一抹人影,她慢腾腾抬起头,出声唤道:“纪师兄……”   毕雁红正被方秀宜照看着,纪展岩不放心慕勉所以又跟进来,手里拿着药盒,面对犹自未觉的她,一双明若黑宝石的眸中盛满担忧与心疼,打着手势:“小勉,你的脸流血了。”   慕勉经他提醒,方觉右脸上泛起一片*的疼痛,对照镜子,原本白皙的肌肤上,呈现着几道清晰血红的指甲印。   纪展岩打开药盒,慕勉见状道:“纪师兄,我没事……”   纪展岩却是坚持——“上药吧,万一留下疤就不好了。”   慕勉低着头,没再拒绝,纪展岩拿出一个浅蓝色的药瓶,想了想——“有点疼,忍着些。”   慕勉笑他把自己当成小孩子,乖乖合上眼,他的动作很小心,那种感觉,就好像她是他倾注了心神去雕刻的木雕娃娃,每个步骤都充满了温柔仔细,当药粉擦到脸上,冰凉的刺激感直窜伤口,慕勉忍不住咝了声,才知道原来真的很疼,猛地睁开眼,正好撞见那张近在咫尺的俊容,纪展岩见她望来,忙停下动作,神情竟有些惊惶。   慕勉怕他误会,赶紧又闭上眼,半晌,他才重新慢慢靠近,即使闭着眼睛,慕勉也知道他们离得极近,可以感觉到他平缓而均匀的呼吸,以及身上淡淡的药草香气,萦绕在周旁,让她没有任何的窘迫,也没有任何的不自在,只是安逸。   “纪师兄……”上完药后,慕勉握着袖里的两手,沉吟片刻开口,“我虽然讨厌毕师姐,但从来没想过会用这种方式来报复她。”   纪展岩先是一愣,继而比划着回答:“我知道。”   慕勉垂落眼帘:“我也没有想到,哥哥……他会为了我……”   纪展岩一个动作一个动作地划着——“小勉,你心里还没有放下吗?”   如今才明白,放下,其实是这样难的一件事。   可以爱,可以恨,却做不到心如止水、彻彻底底的放下。   窗外的暖风漏进来,吹得她青丝微动,花一样的芬芳染在空气里,是种能溺死人的味道。慕勉脸上露出极淡的微笑,像是寂寞的蝴蝶,在月下清清冷冷地叹息着:“他已经,是别人的丈夫了。”   ********   毕雁红离开独悠谷后,日子依旧风平浪静地过着,这天慕勉照常到山腰的溪流处洗衣服,背后忽然闪过一条人影,她下意识运气戒备,但回首看到来者时,简直大出意料:“怎么是你?”   姜翯沉声道:“三公子出事了。”   他一直是燕丰璃的贴身随侍,极少情况下会离开对方身边,单独出现,慕勉正疑惑他为何会来找自己,此刻一听,不禁面色大变:“他怎么了?”   姜翯目光凝在她脸上,似乎有些复杂,尔后移开:“燕王的寿宴上,有刺客行刺,三公子替燕王挡了一剑。”   慕勉闻言难以置信,渐渐花容失色,只感脑际间全是一片嗡嗡的轰鸣声:“你说挡了一剑……那丰璃他……”   “三公子一直昏迷不醒。”姜翯盯着她,坦言道,“慕姑娘,我此行来,是希望你能随我入宫,三公子现在性命垂危,很需要你。”   事出突然,尽管慕勉十分担忧燕丰璃的情况,但闻他所言,凝眉疑惑:“以我的身份,如何进得了王宫。”   姜翯道:“属下已经安排好,慕姑娘是神医之徒,自然有办法救治三公子的伤势,夫人也已向燕王禀明,派我来接慕姑娘入宫。”   他口中提及的“夫人”,恐怕就是指燕丰璃的娘亲,想王宫重地,守备森严,一旦稍有差池,便会性命不保,与江湖相比,谁说不是同样危险的地方?   见慕勉原地踌躇,姜翯开口道:“慕姑娘,昨夜三公子浑浑噩噩的,口中一直唤着你的名字,平日里三公子是如何待姑娘的,想必慕姑娘比我更清楚,慕姑娘不看僧面也请看佛面,难道眼下三公子性命攸关,慕姑娘却要置之不理吗?”   慕勉闭上眼:“我不是这个意思……”攥紧体侧的两手,稍后决定,“好,我随你进宫。”   与姜翯约定好地方后,慕勉先匆匆赶回独悠谷,她留下一封书信,放在房间的桌上,出了一阵子神,便头也不回地离开。   出了独悠谷,果然见姜翯守在约定好的地方,身旁备着一辆精致马车,以及五六名侍卫,慕勉与他眼神碰撞下,便登上马车。   通往幽州王宫的道路上,慕勉一心惦记着燕丰璃的安危,与姜翯没有过多交流,她不说话,姜翯也噤口不言,车厢里十分安静,只能听到马车四轮辗压地面的辘辘声。待抵达王宫,她跟随姜翯下车步行一段距离,不久便有一名青衣宫女迎候引路,幽州的王宫内,自是一派典雅富丽,不失巍峨,绝非豪门贵族的府邸所能比拟,临近后宫重地,可见士兵戒备森严,目不斜视,想来是寿宴上行刺一事,守备愈发严密,慕勉被引入金碧辉煌的承佑宫,之后才知,承佑宫是历代幽州世子所居之处。   来到承佑宫华昭殿前,门口除了一众侍卫,还有候外待命的老太医,姜翯已经止步,慕勉则继续由着那名青衣宫女引领入殿。   眼前是一帘复一帘的落地鲛纱帷幔,慕勉螓首低垂,每走几步,便有两旁的内侍为她掀开帘子,前方宫室幽远,隐隐绰绰,好似永远走不到尽头一般,叫人只叹这宫闱重重,绮华若梦。   停在十二层帘外,宫女拿来一个蒲团,慕勉跪在上面,案上的金兽香炉喷出袅袅紫烟,浓馥绵长,将整座寝殿渲染得比夜色还要迷离几分。   帷幔之中隐着一抹婀娜人影,引路的青衣宫女进入帐内禀明几句,对方缓缓转过头,慕勉只觉那目光落在自己身上,怀着极深的探究与审视,针芒刺身一般。   “你就是慕勉,谢神医的徒儿?”   慕勉眼帘微敛,不卑不亢地回答:“是。”   帐内女子道:“我听闻你与璃儿早已相识,连姜翯亦说你是可信之人,是以我才恳请王上召你入宫。”   慕勉缄默。   帐内女子道:“事情原委……我想你已经知晓了,如今璃儿身受重伤,迷昏不醒,太医虽说目前无生命之忧,但王上委实担心,眼下你既然来了,就一定要仔细照拂好三公子的伤情,不能出半点差池。”   慕勉黛眉微蹙,有些不懂她话中的含义。   帐内女子轻轻叹息一声,替燕丰璃掖好被衾,才慢慢起身,帷幔掀开时,只见她云髻高挽,霓华珠裙,容貌十分美丽,明明是四旬左右的年纪,看起来却如双十年华的少女一般,那细眉凤目,与燕丰璃格外相似。   慕勉想她定是燕丰璃的亲生母亲,垂首行礼,而嵇氏并未多言,由宫女搀扶而去,一时间,殿内除了慕勉,仅余下守在重帘外的几名宫女。   不再受宫规约束,慕勉站起身,略一迟疑,便疾步奔至床前,看到燕丰璃正静静躺在床上,那张时常爱笑的脸,此刻却是一片惨淡苍白,就像褪去颜色的胭脂,连肌底下的血管都隐约可见,他双目闭阖,薄唇紧抿,短短几日未见,竟已瘦得不成样子。   慕勉心内倏然生出一股恐惧感,真怕他就会如此睡着,再也不会醒来。   “丰璃……”慕勉忍不住轻唤,伸手抚过他端秀的眉目、苍白的嘴唇,他的肌肤冰冷无温,好似一团雪,顺着指尖化成水,冻疼人的五脏六腑。   临近黄昏,燕丰璃终于从昏沉中醒来。   “丰璃!”慕勉心头一喜,忙命宫女去禀报嵇氏,但宫女说嵇氏早已传话下来,如果三公子醒来,让她好生照顾便是。   慕勉不遑多想这话中之意,右手就已经被苏醒的燕丰璃握住,他直愣愣地盯着她,一瞬不瞬,就仿佛在确定眼前的她,是否真实存在。   “小勉……”他嗓音沙哑,有些艰难地吐字,“真……是你吗……”   慕勉颔首,凑近轻言:“是我,我在这里。”   燕丰璃凝睇着她,眼神痴缠,又牵绕出几许深深的害怕与哀求来:“我……没事……你别担心,小勉……你不要走……好吗……”   他伤得这样重,却死死抓着她的手,让慕勉感到指骨都被握得生痛,点点头,答应:“好,我不走。”   燕丰璃绷紧的神经这才松弛下来,目光也就有了几分涣散,下刻,宫女捧着汤药进来,慕勉小心翼翼地喂他服药,燕丰璃勉强喝下几口后,复又昏迷不醒。 ☆、第40章 争斗   半夜,燕丰璃醒转几次,看到慕勉在身旁,才又安心睡去,那只手握着她,始终不曾松开过。   慕勉私下查看了他的剑伤,被绷带绑住的肩胛骨处,依然血迹斑斑,看去万分凶险,所幸没伤到心口,才得以保住一条性命。   接连两日,慕勉寸步不离地守在他身边,每当燕丰璃醒来,伺候的宫女总会趁机给他灌汤喂药,似乎生怕他反悔不吃似的,那个时候,他只是抓着慕勉的手,痴痴地看着,也不说话,或许也没有多少力气说话。嵇氏早晚会过来探望,与慕勉之间交谈甚少,除此以外,进入华昭殿次数最多的人恐怕就是太医了,替燕丰璃检查伤势,开药方,而每副方子,慕勉都有仔细看过。   慕勉觉得奇怪,她在王宫里并没有受到太多的限制,好像只要留在华昭殿,照顾燕丰璃就足够了,连她都有些搞不懂,自己在这里,到底算是怎样的一种存在了。   燕丰璃昏迷期间,慕勉隐隐约约了解到,刺客是在寿宴上乔装成百戏团的成员,因刺杀燕王未果,最后咬舌自尽,身份很快就被查明,居然是王宫里的一名侍卫,在他家中搜索时,发现床下秘格中藏着一枚玉佩,正是二公子燕丰鸣的贴身之物,此事一出,矛头直指燕丰鸣,燕丰鸣大喊冤屈,说自己根本不识这名侍卫,玉佩是出外游园时不小心遗失的,与他结怨甚深的燕丰恺,自然少不了落井下石,寻出种种不是,气得燕丰鸣当场扇了他一个耳光,兄弟俩不顾形象,在殿内大打出手,引得燕王愤怒至极,如今燕丰璃尚是命悬一线,他们却为世子之位争得不可开交,下令将燕丰鸣禁闭在二王府之中,等事情查得水落石出后,再定其罪。   五日后,燕丰璃彻底恢复清醒,但身体还需调理修养,他本就极受燕王疼爱,又因替父挡剑,更得燕王重视,已经传令下来,在燕丰璃身体尚未康复之前,就先留在承佑宫内细心养伤。   “小勉……”服完药,慕勉替他盖上锦被,燕丰璃却忍不住,伸出一只手拉她。   慕勉早已习惯他这个动作,没有挣扎,笑着问:“怎么了?”   燕丰璃沉吟,幽幽的帷幔遮罩出昏暗的光线,衬得眸底深浅难测:“这几天,你先住在我王府里好吗?”   慕勉看着他,有些诧异。   燕丰璃只觉爱不释手一般,不住摩挲着掌心中她嫩滑的小手,唯有面对她时,绝美的脸庞上好似覆了一层飘渺月光,是种无法触及的温柔:“小勉,不管发生什么事,你都不要担心。”   慕勉内心震动,尽管有无数的疑惑,可看到他脸上泛起的笑容,终究什么也没问,答出一个字:“好。”   之后她被安置在燕丰璃宫外的三王府里,吃喝用住都有专人伺候,许是早有预料一般,半个月后,王宫里就惊掀起了一场翻天覆地的变化,燕丰鸣孤注一掷,联络亲信举兵谋反,被幽军剿灭,燕丰鸣行此大逆不道的罪名,被赐鸩酒,他惨笑一声,一头撞死在石柱上,紧接着,燕丰璃又因不适,被太医诊断出体内中毒,燕王勃然大怒,命人将燕丰璃在承佑宫的饮食逐一检查了一番,结果发现是燕丰恺赠送的龙井茶有问题,燕丰恺欲毒害亲生手足,手段恶毒不堪,事实被揭发后,他百口莫辩,幽禁在府邸没多久,看守的人就说他变得疯疯癫癫,动辄胡言乱语,已然神智不清。   走在九曲回廊上,满池芙蓉飘香,绿茎红花相映成趣,但见伞大的肥叶下锦鲤嬉戏追逐,时而跃出水面,蹦跳可爱。   碧色波光里,映出那人素雪裙裳,青丝缕缕,被风勾撩拂长,似从粼粼的水波中滑过,散开浓墨万丈,生是惊了流年。   近至华昭殿前,有人影迎面而来,慕勉侧过一旁,微微敛衽,嵇氏与她错身而过,慕勉正欲抬头,却发觉她背后还跟着一名年轻女子,忙又垂目,眼尾余光匆匆一瞥,只瞧得那人潋滟的胭脂唇,是极艳的颜色。   慕勉走进华昭殿,燕丰璃肩披一件缎衣,正沉着脸,卧在床头若有所思,竟没察觉到她的来临。   慕勉咳了声,燕丰璃厌烦地皱起浓眉,刚要开口,但瞧见是她,登时又惊又喜:“小勉,你可来了。”   他赤着脚下床,欢欢喜喜地拉起她的手,慕勉顾视两旁,宫女们掩着嘴儿窃笑,赶紧缩回手:“世子这般,实在不成体统。”   燕丰璃听到她的称呼,先是愣了一下,继而问:“小勉,你这是要与我生分了吗?”   他的声音倏然像从阳春三月过渡到数九隆冬,冷得能让空气冻结成冰,冲着周围道:“你们全给我退下!”   宫女们瑟瑟离开。   慕勉尚未开口,已经被他轻柔地拥入怀里:“小勉……你不知这段日子,我真的好生想你。”他的鼻息触在颈项之间,有着细细的灼烧感。   慕勉怀有心事,轻慢推开他:“好了,让我先看看你的伤。”   燕丰璃一笑,乖乖坐回床上,慕勉仔细检查着他的剑伤,经过一个月的修养,伤势愈合得很快,但由于他的肌肤白腻似脂,使得伤痕看去格外狰狞,惊心怵目。   慕勉问:“我留下的莲归膏可有用?”   燕丰璃笑道:“自然,比起太医开的更有灵效,疤痕也浅淡了许多。”   慕勉点头,打开自己拎来的药箱,这是她在三王府时又单独调配的一瓶莲归膏,轻轻搽在他的伤处上,出言叮嘱:“近来还是不能大走大动,尤其不可触及到伤口。”   燕丰璃像小猫撒娇一样,歪着脑袋搭在她的肩上:“小勉,你对我真好。”   慕勉却是欲言又止,良久,落下一句:“我该回去了。”   燕丰璃身形一僵,在她起身之际伸手拽住,声音莫名发抖:“你……你要回哪儿去?”   慕勉垂下眼睫,浅浅的影,淡如浮萍。   燕丰璃恍然,脸色变得极其难看,有点古怪地笑着:“既然如此,那这段日子你为何还要留在王府里,我以为……我以为你懂的……”   慕勉迟疑下,嫣唇轻启:“丰璃,我留下来,是因为我担心你……”   燕丰璃正要喜出望外,却见慕勉转过身,乌色瞳眸里泛着一泓幽幽的光,看着他,叫他没由来的心慌。   “丰璃,也许……是我真的不太懂你……”慕勉想了想,终究开口,“你之所以叫我住在三王府,是因为你早就知道燕丰鸣不久后谋划造反,抑或说,如今发生的一切,其实都在你的预料之中,对吗?”   燕丰璃一点点睁大眼,似乎有着说不出的惊愕。   慕勉回忆:“上次你大哥来探望你的时候,我从帘后看到他身后的那个老奴,总觉得似曾相识,后来才想到,他曾经出入过你的书房,试问大公子的贴身侍从,为何会出现在你的行宫里?要在燕丰恺所乘的马鞍下动手脚,想来是身边的人更容易做到吧,而你又知道,你大哥与你二哥一向不和,事出后,你大哥如果废掉一条腿,自是再好不过,倘若没有,他也一定会怀疑是你二哥的所作所为,你既然有本事收买大公子的人,恐怕想在你二哥身边安插一个眼线也绝非难事,这样也就可以从燕丰鸣身上得到某种信物,比如玉佩。”   听到这里,燕丰璃脸上惯有的慵懒神色已是消匿无踪,连眼中的那一丝惊愕,也被取而代之成了暗色深沉。   慕勉继续道:“那场行刺,恐怕也是你精心策划好的局吧,你所受的剑伤看去凶险,实则被巧妙地避开利害,如此一来,你就更能获得你父王的信赖,同时再将矛头对准你二哥,你深知燕丰鸣的性情,被逼上绝路的他,最后只会选择孤注一掷的法子。”   燕丰璃深深望着她,竟是无奈一笑:“小勉,原来你早就知道了。”一双狭长的眼眸略微眯动,神情之间,不再是以往的含笑卖痴,而是陌生的冷静与沉着,“是我大哥上次来的时候,你就起疑了吗?”   慕勉摇摇头:“那时我还不确定。”   他微怔。   慕勉回答:“是龙井茶……你大哥派人送来的龙井茶,我一次都从没见你喝过,是因为你早知那茶中有问题,燕丰鸣被赐鸩酒之后,你借身体不适,很快又牵扯出龙井茶的事,据我所知,掺在茶中的这种毒叫降伏草,并不会立即致人丧命,但长期饮用,会令人变得痴呆,疯癫,甚至精神失常,你若一直饮用,根本不会是现在这般轻微的状况,像降伏草这种慢性毒药,被磨成细粉掺杂在茶叶中,药效也就更慢了,短时间饮用,并不会对身体造成太大损害,日后好好调养即是,一切一切,都被你计划得这样好,明明是最受燕王疼爱的小儿子,却执意要搬到行宫居住,如此才能不被两位哥哥视作眼中钉,然后引起鹬蚌相争,再一步步推波助澜,待到时机成熟,自然渔翁得利,或许你的大哥与二哥都没有料到,他们这位三弟的心机城府远在他们之上,不止对他们心狠,对自己亦更狠。” ☆、第41章 绝情   寂静的大殿内,回荡着她一字一句,无不带着石破天惊之势,燕丰璃沉默听完,薄唇扯开一丝淡淡弧线,如在轻笑,又如在嘲弄着什么:“小勉,我没有办法……”   他仿佛有些疲倦,阖上眼帘,纤长迷人的睫毛微微挑动着,散发出的落寞之意,亦如霜月里的烟火:“也许你会怪我心狠无情,但你殊不知,我不这般做,或许落得如今下场的人,就是我。”   听到这个回答,慕勉心口无端端一揪,似疼非疼着,连呼吸都不敢轻易用力,低声说道:“我知道。”   自小就活在勾心斗角、兄弟倾轧之中,大哥表面关爱,背地却暗下毒手,二哥则笑里藏刀,阴险狡诈,他们最后所为,无非就是“权利”二字。而他呢,不过是为了能够活下去,这样的他,又让她如何来责怪?   “丰璃……如果……”她迟疑地张口,“如果我……不是师父的徒弟……”一直以来,他对她的好,是否也是因为她有那么一点点利用的价值?   燕丰璃神变色慌,立即揽住她:“小勉,不管你信与不信,总之我喜欢你,与你是什么人根本无关。”   他紧紧搂着她,仿佛要将她嵌入胸口,化成他的心脏,从此融为一体,再也割舍不得:“原谅我,我并不是有意要对你隐瞒,其实,我又何尝稀罕那什么世子之位,无奈身为王室子嗣,不得不争……否则,我根本活不到今日……小勉,我是真心喜欢你……真的喜欢……”   他低首与她耳鬓厮磨,诉着隅隅情话,而慕勉呆若木人,想到殿前遇见的那一抹倩影,心中却已恍然。   ********   三王府   黄昏日落,檐下笛声幽渺,慕勉倚窗浅吹,一双美丽的乌眸直直望着天际,恍若是由冰雪制成的镜子,被晚霞映得一片艳丽绮靡,那曲音慢慢,倦了花间的蝴蝶,迎来了归家的燕儿。   婢女匆匆进来禀报,慕勉闻言,笛声陡止,点了点头,她知道……该来的,总该是要面对的。   她搁下玉笛,甫出内室,嵇氏已经到了门前,摒退所有人,与她相对而立。   慕勉趋前几步,盈盈一礼。嵇氏问:“你之前跟璃儿说了什么?”   慕勉不解。   嵇氏道:“他居然跟王上说要搬回三王府住,古往今来,这是从未有过的事!”似乎意识到自己有些激越的语气,她缓和下呼吸,坐□道,“你说,他可是为了你?”   慕勉亦惊于燕丰璃的做法,面上却是平平静静:“这件事我从没听世子提过。”   嵇氏失声一笑,宛如自言自语:“是了,他如何作想,我自然清楚,他以为这样,我就会同意……”声音戛然而止,她移目定定望向慕勉——眉眼低敛,神情淡然,素裳拂地,木簪挽发,鬓侧余下的几绺乌丝,似细细流水一样蜿蜒过光洁优美的脖颈,不卑不亢,没有半点狐媚艳俗之气,无论何时看去,都让人觉得赏心悦目。   “其实,我并不是因为讨厌你……”嵇氏一时心生感慨,发出一声叹息,“是我出身卑微,让他从一出生起,就过着如履薄冰的日子,璃儿他自小机敏,懂得察言观色,很会讨他父王的欢心,两个哥哥因为嫉妒,经常私底下欺负他,他却不哭不闹,也不去人前哭诉,我知道,那么小的孩子,怎么可能被人欺负了还在笑?他心里定也藏着诸多委屈,但他一直是个极能忍的孩子,这些年,我是看着他一步一步走过来,直至登上如今这个位置,可是现在,他为了你,竟然什么都不管不顾了。”   她仿佛痛心疾首,嗓音一顿,又看向慕勉,意味深长地讲:“璃儿他,日后是要继承王位的人,而他的身边,同样需要一个可以辅佐他的女子,这一点,我希望你能明白。”   慕勉垂落眼帘,从肌肤间滑过一痕涟漪青影,案上香炉云升烟绕,亦如她的声音,淡得听不出情绪:“这些话,夫人不应对我说,而是应当直接与世子讲明。”   嵇氏苦笑:“我若能劝动他,今日又何必来找你。你不知道……璃儿他有多喜欢你,为了逼我同意,他受剑伤时居然不吃不喝,拿性命逼迫我同意你入宫,他甚至……还有立你为正妃的念头。”   慕勉胸口恍受重重一击,哪里突然像裂开了一样,当那伤慢慢浮现,便是一阵难言的痛涩。   嵇氏道:“他一向是个心思缜密的孩子,可面对你,却变得方寸大乱,他好不容易才当上世子,背后正需要强大外戚的支持,其实,我看得出来,你绝非那种妖娆谄媚之人,璃儿喜欢你,我并不反对,但他作为世子,会有许多身不由己,只要你肯劝动璃儿,让他同意娶国相之女江氏为妻,今后,无论你想怎样都可以,一直留在璃儿身边也没有关系,我明白,这样会让你受些委屈,毕竟我曾经深有体会,但凡事苦尽甘来,日后你若入宫,我必能护你安危,况且又有璃儿的宠爱,难道还担心没有云开见月明的一日吗?”   听完她一席话,慕勉淡淡莞尔,是的,她懂,她太懂,那种莫可奈何,身不由己的感受,无论怎样的负隅顽抗,哪怕把自己弄得伤痕累累,到最后,却不得不在命运前屈从。   这就是命,无法扭转的命。   她回答:“多谢夫人好意,但只怕是夫人误会了。”   嵇氏颦眉疑惑。   慕勉低下头:“我对世子,从未有过纠缠之意,也无意入宫,我留下来,是因为担心他的安危,所以时候到了,我自然会离开。”   嵇氏显得大出意料,紧抿着嘴,似乎欲言又止,复杂的目光中暗含着一丝愧疚。   “那你……”她不知该如何开口。   慕勉望向窗外,彼时斜阳西下,山端仍残留着一团红晕,像是遗落的大片胭脂,映入眼睛里,带着血一样的艳丽刺痛。   她眼神空渺,仿佛隔着千山万水,向遥远的某处凝视着:“请夫人放心,一切,我自会跟世子讲明。”   慕勉在房里收拾包袱,只听房门“哐”地一响,被人用力撞开。   眼尾余光扫过那一袭繁纹织绣的华贵紫袍,慕勉诧异地微微一笑:“今晚不是燕王特意为你举办了庆宴,你怎么还跑到这里来了?”   燕丰璃睨见她背后的包袱,眸中骤然升起滔天怒火,冲上前,将它撕扯成稀烂。   空气里,除了布帛撕扯之音,还有他愤怒急促的喘息声。   慕勉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包袱,被他扯成凌乱的碎块丢在地上,嘴角轻勾,不在意地笑了笑:“罢了,不过是些衣物,也无甚重要的东西。”   燕丰璃动作一僵,侧身拉住她的柔荑:“小勉,为什么!”那眼神就像躲在黑洞里的无助小兽,闪烁着紧张与害怕的光,叫人望之心疼。   慕勉偏过脸,言简意赅地回答:“我在信里已经写的很清楚了。”   燕丰璃先是一怔,继而面色阴沉下来:“是不是我娘跟你说了什么?我知道她来过了!”   慕勉摇头:“没有,是我该走了。”迎视他的一对乌眸,亮如洒落人间的翡翠宝石,“丰璃,我离开独悠谷已经太久,如今你伤势痊愈,是我该离开的时候了。”   “我不准!”她稍是一动,燕丰璃就赶紧抱住她,紧紧的,紧紧的,仿佛如此一来,她就无法挣脱,再也逃不掉了,像猫儿一样寻着她鬓发的香,在耳根后磨蹭缠绵,“小勉,我不准你走……今晚我就去求父王……求他同意让我娶你为妻……”   慕勉心揪着似的疼,努力想用呼吸压制,却被他环得那么紧,连肺部都快被挤得生生裂开。   “不要傻了……”慕勉低头一笑,“为了这个世子之位,你已经付出太多,不要因为我,再使自己陷入另一场困局了。”   察觉到他身体的僵硬,慕勉昂起头来:“这一点,你明明比我更清楚。”   燕丰璃瞳仁最深处,藏有纠结的痛楚,用力拽紧了掌心,似乎急于挽留着什么,说话都显得干涩笨拙:“我……我知道现在,还给不了你什么,可是……你给我一些时间……等我到了真正有能力的时候……小勉,你相信我,今生,我绝不负你。”   因自己,终究令他这样为难。   慕勉微笑:“你我之间既无誓言,又何来负与不负之说?”   燕丰璃脸色一下子惨白。   慕勉眉梢挑动,嫣然如花:“难不成你以为,我给了你清白之身,从此就会对你死心塌地了?”   燕丰璃犹如被激怒,狠狠瞪着她,额角的青筋突兀冒着,一把扣住她的手腕:“我知道你不是这样想的!”   慕勉眼波转来,近乎冷淡的神色,叫他紧张得呼吸若断:“丰璃,你虽然聪明,但有时却过于自信了。”   她的话像把锋刃,一下扎在薄弱的部位,燕丰璃经受不住地倒退两步,仿佛处于极度的恐惧中,浑身遏制不住的颤栗:“你……你真的一心要走……”   慕勉缄默不语。   他绝魅的脸容扭曲起来,咬住牙齿,带着玉石俱焚的决意:“好,你若坚持回去,我就灭了你们独悠谷!”   慕勉并未被他恐吓住,眉目间一片平静,良久,落下一句:“你这样做,只会让我离你越来越远。”   他闻言,突然傻了一样,不发一言地看着她。   慕勉正欲转身,却因他的一句话,五雷轰顶般定在原地,再动弹不了半分。   “是不是慕沚?”   燕丰璃死死盯着她负在背后的宝剑,声音诡异得像从一个空洞里传来。   慕勉慢慢瞪大眼睛,脸上全是不可置信……有那么一瞬,她甚至以为是自己听错了,身体,就像一个被生硬接上残肢断腿的木偶,她以着一种古怪的动作,一点一点扭过身形,看着他,眼睛里,全是惊恐。   燕丰璃笑了,内心已经了然,只觉得胸口压抑难喘,吸不进一点空气,被关在秘窒的鼎炉里一般,五脏六腑都被闷成了灰,分不清是恨是恼,抑或是太深的痛:“那个被你当成宝贝留着的口脂盒,是他送的吧?一直以来,你不肯回家,不肯跟我提及有关慕家的任何事,也是因为怕提起他,对不对?你哭得伤心欲绝的那个晚上,我后来派人打探,也正好是你哥哥的大婚之日,生辰那天,你说你忘了跟我的约定,是因为他来山谷看你,就因为他来了……你便把我完全抛之脑后,对吗?”   惊天的秘密被揭穿,慕勉仿佛受到巨大的惊吓,哆嗦的唇瓣隐现出一种失去血色的苍白,她缓缓用双臂抱住自己,忽然觉得很冷,很想躲起来,像一只胆小的蜗牛,缩在壳里,独自发抖。   “其实说了这么多,你不肯跟我在一起,还是因为他,原来……原来真是他,那个让你念念不忘,扎根在心里的人?”   慕勉下意识否认:“不……”   燕丰璃一个箭步上前,使劲摇晃她的肩膀:“小勉,他是你哥哥,你们是兄妹,你怎么能喜欢一个跟自己有血缘关系的人?”   慕勉浑身止不住地颤抖,按住耳朵:“别说了……”   她知道,她都知道,比任何人都清楚,他是慕沚,是哥哥,是她一生最不能、最不该去爱的人!   燕丰璃不肯放开她:“你还在心痛?你还在想着他?小勉,你清醒清醒,你跟他根本是不可能的,这是违背人伦,会遭天谴的!”   慕勉挣扎着,他却死也不放手,最后慕勉一个激动下,伸手打了他一个巴掌,燕丰璃捂着脸懵住了,看到她空洞的眼,恍如是一只走投无路的麋鹿,充满极度的绝望与恐惧。   “小勉……”看到她转身,他慌了神,追上前牢牢抱住,认错道,“对不起……是我不对……我刚刚不该那么说……不该那么责怪你……以前的事,我就当从没发生过,也不会再追问了,小勉,我什么都不在乎了,我是真的太害怕,我不想失去你……”   慕勉缓缓闭上眸子:“丰璃,我们不可能在一起。”   “为什么不可能?”他眼圈都红了,不知所措地开口,“算我求你了好不好,小勉,人养一条狗还有感情呢,你就这样铁石心肠,完全不在乎我了吗,这么久以来,你对我……难道就没有一点真心……”   慕勉被他说得心口阵阵生痛,每一个字仿佛刀子剐在血肉上,喉头都好像能感受到那种鲜血淋漓的味道,他的怀抱,他的气息,他的温度,那些耳鬓厮磨,那些日日夜夜……若说没有一点真心,那是假的。   慕勉看着他眼中近乎于卑微的希冀,终究还是一字一顿地开口:“丰璃,我不爱你,根本不爱,一点也不爱,一点一点也不爱……我不爱你,不爱……不……”   燕丰璃像一只发了疯的野兽,猛然吻上她的唇,将她逼至墙角,歇斯底里的啃咬,他全身都在颤抖,一种濒临崩溃的颤抖,狠狠嘶咬她的唇,要把她的舌头咬碎咬烂,揉成一团肉泥咽到肚子里,突然觉得,她要是死了、死了就好了,这样就不会令他难过,不会再说出令他痛心的话……浓重的甜腥味漫上来,彼此口中全是血,从交缠的唇齿间慢慢溢了出来,沿着嘴角蜿蜒向下,剧烈的疼痛感,叫慕勉几乎要昏死过去。   燕丰璃终于停下来,粗重地喘着气,狭眸里泛起妖异赤红的颜色,宛然血,最尽处——又有掩藏不住的惊乱与惶恐,像是做出最后的垂死挣扎,害怕着,害怕着她再次给出的回答,害怕她一张口……   那颗心,最终随着她的启唇,被击得支离破碎。   慕勉仰起头,又重复了一遍:“丰璃,我不爱你,所以……让我离开吧。”   他瞳孔一凝,整个人好比化成风中的柱子,再无半点反应。   慕勉忍着舌尖的剧痛,拭去唇角的血痕:“当初你留下的那枚荷包,在哪里?”   燕丰璃神魂皆失般,表情呆呆的,许久,才慢腾腾地从衣襟里掏出一枚荷包,这是他们第一次相见,她在枫园里遗落的,她从来没有送过他什么,唯有这枚荷包,他一直小心翼翼的收藏,贴身带着,所以她一说,他就能拿出来。   慕勉也颇为意外,伸手去拿,他不知她要做什么,下意识攥紧,慕勉硬是从他发颤的五指间抠了出来,一扭身,丢进旁边的小火炉里,很快就被点燃。   燕丰璃嘶哑地大叫一声,正要扑上前,却被慕勉点中穴道。   “不……”明白到她的用意,燕丰璃满脸惊恐,可惜为时已晚,目光绝望地看着她封住自己的哑穴。   慕勉知道,既然要断,就该断的彻彻底底,不留一点期望,不留一点残念,解下颈上的平安符,轻轻系在他的脖子上,那时,有冰凉的液体滑落,溅上她的手背,仿佛琉璃的碎片,生生割疼了肌肤。   慕勉像吓了一跳,抬起头,燕丰璃正凝着她,眸子里全是泪,一滴滴地往下流,经过他的眼角、他的唇瓣、他的下颌,滴坠在她的手背上,那是碧落之上,苍穹的雨,淅淅沥沥,下得永远没有尽头。   这是慕勉第一次看到男人流泪,没有任何言语的哭泣,却哭得如此伤心、如此悲痛,如此哀哀欲绝,因为不能讲话,不能动弹,他只能死死盯着她,拼劲全力地望着,绷得双目充血,连喉咙都鼓鼓作动,一切一切,不过是在做着最后的恳求,即使已经那样卑微,那样渺茫,但还是在恳求她不要走,恳求她不要离开,那眼眶里流出的,似乎不是泪,而是鲜红的血。   慕勉胸口欲裂,一时被太深太深的愧疚压得喘不上气,这一次,她无法原谅自己,上前轻轻抱住他:“丰璃,对不起……忘了我吧。”   燕丰璃绝望地闭上眼,任泪水纵流。   作者有话要说:打滚求花花,求花花..... ☆、第42章 奈何   慕勉从室内出来,姜翯正立在廊角下等候,她淡淡道:“他睡着了,一时半会儿不会醒来。”   姜翯点点头,有些欲言又止。   慕勉迟疑下,开口:“你叫夫人放心,今后,我不会再出现在他面前。”   姜翯忍不住问:“世子他……”   慕勉沉默一阵儿,答出几个字:“我不会让他找到我的。”   姜翯欲要询问,但想了想,还是闭了口,尔后道:“车子已经备好,会尽快送你出城。”   慕勉颔首,没有拒绝。   临近黄昏的时候,慕勉回到独悠谷,得着消息的纪展岩立即赶进来,却见慕勉弯身在床边收拾着行李。   他急得上前,一把拉过她的身体,可当看清她眼眸闪烁的滢滢泪光时,整个人几乎呆住了。   过去好久,他才反应过来,压下满心的焦急与担忧,用手一下接一下地比划——“小勉,到底出什么事了,这段时间你上哪里去了?”   慕勉吸着鼻子,嗓音遏制不住哽咽:“纪师兄,对不起……我再也不能留在独悠谷了。”   纪展岩忙作手势——“告诉我,发生什么事了?”   慕勉平缓了下情绪,嫣唇曼启:“纪师兄,是我一直没有对你说出实情。”   从与燕丰璃的结识,再到得知他的身份,以及几名兄弟为争夺世子之位产生的风波,种种经过,她删繁从简地告知给眼前人,对于纪展岩,她似乎有着一种说不出的信任,哪怕是心底里最痛的伤,也不怕被对方知晓。最后她说:“我知道,他一定会找来的。”   纪展岩比划——“我们可以设下阵法,他绝不会找上山谷的。”   慕勉苦笑:“躲得了一时,躲不了一世,这本就是我犯下的过错,自然由我来了断。”就像沉淀了太多的疲倦,她缓缓阖上眸,“纪师兄,我觉得很累,很累很累,人生明明这么长,可我已经觉得快到了尽头,我想一个人离开,浪迹天涯也好,行医救济也好,就当是在江湖上累积历练。”   纪展岩闻言惊慌,迅速摇头,正要抬起的手却被慕勉按住,仿佛明白他要讲什么,慕勉微微一笑,笑容甚是凄凉:“纪师兄,这世上最懂我的人,可能就是你了,求你不要阻止我,也不要劝我回家去,我到现在,都没有忘掉他……”   忘掉一个人,是要多久,她不知道,可能,是一辈子都无法做到的事了。   如今,她只想摆脱这些是是非非,这些情爱纠葛,哪怕一个人,要去很远很远的地方。   “所以,等我能真正放下了,我会回来的,纪师兄,这是我的决定,请你不要阻止我好吗?”昏暗的光线里,她目光熠熠,带着某种刺人的亮度,迎视而来,叫对方无所遁形。   她说,这世上最懂我的人,可能就是你了。   那时候,有什么潜伏太久的东西,几乎要从胸口里呼之欲出,强烈到足以摧毁所有的理智。   然而面对她眼底的哀伤,纪展岩又生生压下来那波涛汹涌,一切,化为了难言的心疼与怜爱。   尽管是那样不舍、那样担忧,那样的痛。但在她期盼中,他终于点了点头。   慕勉莞尔,额头抵在他坚实的肩膀上,娇软的身躯,开始微微颤栗,很快,纪展岩就感觉衣衫已是湿漉漉的一片,伸手,轻轻拍着她后背,又忍不住,搂住她,仿佛哄着小孩子一样,一下又一下拍着,充满了耐心呵护。   慕勉细瘦的肩膀越抖越厉害,终于在他的安慰中哭得一塌糊涂,像是喝醉了酒,她嘴里絮语不断,每一个字,每一句话,都传入纪展岩的耳中,也被他深深刻在了心底里——   “纪师兄……你别担心我,总有一天,我会好起来……”   “等我找到一个新的地方,我会每天给你写信,然后等再看到你的时候,一起拿给你看……”   “纪师兄,只有这一次,哭过这一次,我就再也不哭了……”   ********   清晨,山林里薄雾未褪,犹如一条白色小蛇,在茂密的树木之间妖娆拂动着。   侍卫们肃穆静然,似冰雕而成的棱柱,一动不动,山风轻起,吹得燕丰璃紫袂飘扬,眉目一点冷意,仿佛高处不胜寒。   一抹清长秀挺的人影渐渐从雾气中脱现,纪展岩青衫薄履,神容淡漠,飘衣随着风儿高举,宛然孤鸿飞入云霄,在天端留下一痕天青墨色,淡得不留半分痕迹。   随着他的临近,燕丰璃神经绷动,原本微寒的面意开始变得紧张彷徨,目光不住地往他背后寻望,当发现只有他一个人时,立时难抑慌张,声音有点发颤地问:“小、小勉呢……”   纪展岩停下,摇摇头。   燕丰璃僵住了,然后露出一丝悲笑,喃若呓语:“她不肯见我是吗?或者,她在生我的气,她对我……就这样狠心……你可不可以帮我转告她,今后她想让我怎样做,我就怎样做好了……只要……她不离开我……”   纪展岩看着面前这个高贵尊华的男子,因被无尽的痛苦折磨,如今只剩下卑微与乞求。   燕丰璃见他沉默,知道他先天缺陷,口不能言,便问:“你让她出来,见我一面好不好?”   纪展岩发出一声叹息,从袖中掏出信笺递给他。   燕丰璃盯着那信笺,似意识到什么,突然觉得手脚冰冷,呆立原地,竟不敢去接。   纪展岩只好又取出自己提前写好的纸张,拿给他看——小勉已经走了,这是她留给你的信。   燕丰璃脸色一下褪变苍白,就像月光下的灰,连肌肉都是僵硬紧绷着,半晌,他伸手,颤巍巍地拿起那封信笺,拆开来,不过是寥寥无几的一行娟秀小字:此去一别,望君勿念,勿寻,若执意,永不相见。   永不相见……永不相见……   她明知他为何来此,为何所求,她却以一句永不相见,斩断彼此之间的一切,让他从此望而却步,再无希冀!   燕丰璃陡然垂下双手,踉跄着晃动两步,绝色的容颜上渐渐隐现出一种古怪扭曲的笑,他单手捂住嘴,口中的自言自语无人可知,只是一味嘿嘿笑着。   那时山风偏疾,吹动开他的发簪,一头乌檀墨发凭空肆意飞舞,张狂如群起的蝶,而那本是压抑的声音,也一点点地清晰扩大——   “是啊……我算是个什么东西呢……连只狗都不如……永不相见……好一句永不相见……慕勉,你真是好狠的心啊……哈哈哈哈……哈哈哈哈哈……”   手指一松,小小的信笺被风卷入远方,满山谷,都回荡着那人如狂似哭的笑声,久久不绝。   ********   “慕姐姐,慕姐姐。”天气晴好的下午,村里的胖丫跟小石趴上窗沿,挤着两个小脑袋,朝屋内人笑着喊着。   慕勉一身粗织布衣,木簪挽发,正坐在桌前提笔写字,听到他们的呼唤,忙搁下笔,开门让他们进来。   胖丫跟小石是杏花村里的孩子,一年多前慕勉在这里住下,因她精通医术,性情亲善,为村里人看病又不收分文,使得村里的居民都很喜欢她,经常家里做好了饭菜或是打到好猎物,往她这里送以表感谢,年轻的小伙儿们尤为殷勤,可惜慕勉虽是只身一个人,但面对婚姻之事,始终不感兴趣,动辄有大妈大婶在她面前有意无意的提及,也被她笑着淡淡回绝。   至于村里的小孩子,更加喜欢围绕在慕勉的身边玩闹,慕勉到山上采药,他们就跟着一边学习草药知识,一边采花或是追逐野兔玩耍,看着他们阳光般灿烂的小脸,慕勉也是乐在其中。   “慕姐姐,今天天气好,咱们到山上玩吧。”胖丫用胖嘟嘟的小手拉着她衣袖道。   慕勉想着药室里正好缺少了几副草药,需要重新调配,便含笑答应:“好。”   小石见她叠起桌上的信纸,问道:“慕姐姐,你又再给纪哥哥写信了吗?”   慕勉点点头,打开枕头旁的一个小匣,里面装着好几叠信笺,她将方才写的信纸叠好放进去。   小石嘟着嘴疑惑:“慕姐姐,你写了这么多,可是纪哥哥一封也看不到,你为什么还要写呢?”   慕勉对他的提问愣了下,方微笑:“因为我答应过他,每天都会给他写信,然后攒在一起,等将来见到他的时候,一起拿给他看。”   胖丫连忙问:“慕姐姐你以后会离开杏花村吗?”   慕勉并没回答,沉吟一阵儿,才道:“好了,收拾收拾咱们就出发吧。”   她背起药篓,又把一直以来贴身携带的澄月剑以绢带绑住,系在腰上,便带着两个孩子一起到山上采药。   时值入秋,天气转凉,山道两旁仍随处可见白绵绵的小野花,胖丫与小石趁着花朵还没枯萎,采了许多打算回去编花圈,遇见山里的柿子树,上面早已结满红通通的果实,像一盏盏玲珑精巧的小灯笼,煞是可爱。   这个时节的柿子最甜,小石便一个劲摇晃树干,熟透的小柿子咚咚地往下掉,胖丫就撑着衣摆一个个往里装,小石指挥着:“左边,左边,那边还有一个,哎呀,笨死了。”原来树上的柿子砸到胖丫的头顶,害得她手一松,衣摆里拢的柿子全滚落到地上,小石也不再摇树了,跟着她一起在地上捡。   慕勉见他们玩得开心,干脆坐到一旁的矮石台上歇脚,彼时山风微微有些大了,拂过耳际,寂静之中,似乎还掺杂着其它声响,慕勉以为是错觉,仔细凝神聚听,分辨出那若隐若现的奇怪声音,不是别的,正是金戈相交之声。   慕勉暗自一惊,难道这山林里正有人打斗?不多想,连忙叮嘱胖丫与小石留在原处不要乱动,自己则循声前去查看情况。   她施展轻功,轻盈之姿,如暗夜里一闪而逝的灵动雪花,不到半盏热茶的功夫,那金戈击撞声已越来越近,隐隐可见林中闪动着几条人影。   慕勉临近一瞧,才发现是三名小道士,正与另外五名奇装异服的人缠斗在一起,两拨人打得不可开交。   那五名奇装异服的人,出招狠毒,功夫甚是诡异,连慕勉都前所未见,同时留意到树旁还站立着一个身材干瘦的男子,长颈阔口,眼窄鼻宽,样貌可谓丑陋不堪。他冷冷盯着场内厮斗,衣着服饰与那五人无异,想来是其中的首领。   而三名小道士渐渐支撑不住,一人被踢飞,余下二人也已身负重伤,至于倒在一旁的那个小道士,挣扎着从怀里取出烟花小筒,放出信号。   干瘦男人见势狠皱眉头,伸出的右掌利如鹰钩,直朝小道士的脖颈上掐去。   此情此景,慕勉几乎不假思索,跃身而起,澄月出鞘,宛若月华洒地,激起一片潋滟寒光,晃得人神晕目眩。   干瘦男人不料中途突然闯出一道人影,正欲掐住小道士的手迅速一缩,闪身避开,只瞧得一束凛冽剑光从他跟前横斩过去,不由得震在原地:“澄月剑!”   慕勉趁对方没有还手,赶忙跑到小道士旁边:“你怎么样?”   “多谢姑娘相救,贫道……贫道并无大碍……”小道士费尽地喘着气感激,同时见她孤身一人,焦急开口,“姑娘你还是快快离开,他们……他们是血葵教的人……”   “血葵教?”慕勉大吃一惊,尽管她未涉江湖,但也略有耳闻,这两年来血葵教在江湖上兴风作浪,滥杀无辜十恶不赦,一直是武林名门正派所要铲除的对象。   干瘦男人紧盯慕勉,忽然阴测测地问:“你手里拿的,可是慕家的传家之宝——澄月剑?”   慕勉内心一诧,警觉地皱起黛眉:“你怎么知道?”   干瘦男人双目瞬间迸射出厉光:“慕沚是你什么人?”   听他提起慕沚,慕勉脱口而出:“我哥哥怎么了?”   “你哥哥?你哥哥……”干瘦男人显得不可思议,端详她片刻,居然放声大笑,“哈哈哈,太好了,慕沚,你灭我门派,今日让我撞见你的亲人,这笔血债,我定要讨回了!”说罢,抽出两把长刺,攻向慕勉命门要穴。   对方来势凶猛,慕勉倒退两步,玉腕一振,举剑架住长刺,同时反踢他脚上的太冲穴,那干瘦男人似乎对慕沚有着极大的仇恨,察觉慕勉武功不弱,朝几名手下吩咐:“一起上,夺了她的人头,给教主祭拜!”   慕勉很快就被一群人围住,不禁施展出谢苍霄所传授的琼花剑法,长剑挥舞,寒光冲天,霎时幻化出漫天银花,这些年她在独悠谷除了学识药草,更有苦练武功,虽说比不上纪展岩,但比起江湖上的普通人物却毫不逊色,然而这几名血葵教妖孽各个久经大敌,更身负上乘武功,一招一式俱致命毒辣,就算是纪展岩在,一下子对付六人已有些吃力,更别提慕勉,没多久便落了下风,那三名小道士忙撑着伤势冲上前帮忙,而干瘦男人一心要置慕勉于死地,从上凌空飞过,直朝慕勉胸口刺去。   慕勉之前左臂已受轻伤,此时反应不及,横剑一挡,可惜晚了一步,对方的长刺已刺破她胸口的衣襟,只听“咔嚓”一响,有什么裂开,紧接着,胸前绽开朵朵血花,撕心裂肺的剧痛,忽如排山倒海一般,一下子涌上慕勉的大脑……   与此同时,斜刺里飞出无数密密麻麻的白点,仔细之下,竟是一根根被内力催动的羽毛,犀利如刃,割肌伤肤,朝干瘦男人身上群拥而至。   “唐家的雪羽遮天!”干瘦男人大骇,连手上的长刺都顾不得拔掉,连忙翻身躲避。   只瞧不远处,一位华衣公子手持雪扇,背后跟着一众人手,他眉峰飞扬,凤目微冷,唇薄若削,天生一副俊美模样:“我说甘不若,你们教的那个老妖怪都死了,怎么你们这群余孽还不束手就擒?”   “唐重玉,你……”甘不若恨得咬牙切齿,心知不是他的对手,扔下一颗霹雳弹,趁着烟雾弥漫闪身逃离。   唐重玉双眸一眯,吩咐手下:“追!”随即赶到慕勉身旁,她背后的地面上已经漫开一大片鲜血,显然伤势不轻,他以指快速封住几处要穴,呼唤道,“姑娘,姑娘……”留意到仍被她死死握在手中那柄宝剑,唐重玉惊震莫名,“慕沚的剑怎么会在你这儿?”   “哥哥……”慕勉昏昏沉沉地唤了一声,便不省人事。   作者有话要说:哈哈,你们猜下一章,该谁出场啦! ☆、第43章 逢遇   山林另一端,几重人影闪逝而过,接着响起砰砰哐啷的金铁交击之声,一时间刀光剑影,鲜血四溅,追逐而来的四名正派人物纷纷被血葵妖孽投掷的毒器所伤,余下二人寡不敌众,眼瞅败迹已露……   间不容发之际,凭空划来一道雪寒光弧,凌厉绝伦,威势摄人,仿佛蛟龙掀浪狂啸一般,强劲的剑气,瞬刻将诸妖人震荡得跃后一丈多远,而擎剑男子双足稳稳落地,一袭白衣,三千乌发,任风吹,惊艳若流云飞墨,只见他玉面如雪,眉目胜画,静时之姿,飘逸似晚莲淡处,动时之态,美若繁花倾绽。   “慕少主——”他一出现,众人皆松一口气。   慕沚一眼回眸:“快些运功调息。”接着单手扣紧剑柄,朝前行去。   那几名妖人对慕沚眼中含恨,却又十分惧怕,目睹他过来,不由得连番后退,慕沚清俊的眉骨一耸,不待他们出手,振臂纵身一跃,快似流矢,挟风呼啸,随着手腕舞动,璇灵绝技已是接连变化,他的剑术早到了出神入化之境,行云流水的招式中暗蕴着致命狠厉,几乎一出手,就可夺人性命,偏偏他又是那般清风高雅的姿态,白衣胜雪,一剑之下,血染风华,只如堕仙。   几名余孽根本不是他的对手,很快招架不住,陆续喷血倒地,仅存一人哆嗦着双唇:“饶、饶我一命……”   慕沚面无表情,挥剑似随意一挑,对方便歪过脑袋,气绝身亡。   在场人暗自惊嘘,皆知这位慕家少主,外表清贵温雅,下手却丝毫不留余地。   此际天色已近黄昏,慕沚抬起头,山外一线残阳,如涸着血般,殷红无比,偶尔有冷鸦的影子晃过,哀啼在了远方,枯黄的树叶从眼眸中零落,点点秋意,为他雅俊的眉宇间增添了无边萧索。   回到宋家堡,南生迎上前:“少主,您回来了。”   慕沚颔首,让一行受伤的同伴尽快回去休养,这两年内血葵教妖孽肆意横行,为祸武林,令众多正义之士自发奋起,共同联手歼灭邪教,血葵教主虽被斩首示众,但还有不少余孽私下行恶,希图重兴邪教,为将这些余孽彻底铲除,慕沚也参与到组织之中,与武林的豪杰侠士们四处奔走,肃清祸根。   他眉梢蓄有淡淡倦意,南生稍作迟疑,取出一封信笺:“这是少夫人飞鸽传书的书信。”   慕沚睨去一眼,没说什么,接过信也不拆,便径自走了。   来到院中,唐重玉正倚着廊下的柱子,闲闲把玩着手中的雪扇,瞧见他来了,目光飞快往他手里一扫,调侃而笑:“怎么,我的那位嫂嫂是不是放心不下,又寄信来了?”   慕沚不答反问:“你回来得倒早。”   唐重玉啧啧两声:“真是佩服你,舍得丢下家里那么个大美人儿,一年半载都不回家。”   唐家这位四公子,一向爱耍嘴皮子,慕沚因跟他熟稔,唇弧微扬,也不恼。   唐重玉甚觉无趣,叹口气:“这些年来,我真觉得你变化不少,记得那会儿参加武林大会的时候,你至少还会笑,哪像现在,总是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模样。”   会笑吗……   慕沚忆起当时,她对他说,你为什么要来,为什么要让她不好受?他被她拉着扯着,踉跄着退出了门外。   原来……她想要的东西,他永远也给不了。   所以,为何要笑?又因何能笑?   从真正失去之后,他已身如九重炼狱,终日被熬骨抽血,不得解脱……或许唯一的美好,便是在午夜梦回,那短暂的梦里……一片火红的枫树林,她与他相拥依偎,甜蜜含笑,世间里只有彼此两个人,永不分开。   他一直默不作声,面色微显阴郁,唐重玉忙停止调侃,转过话题:“我今天遇见了甘不若,可惜还是被这个狡诈的家伙逃走了。”   慕沚冷嗤:“垂死挣扎而已,翻不起大浪。”   “对了……”唐重玉疑惑地瞄眼他腰际佩戴的长剑,因不敢确定,问道,“你们慕家祖传的澄月剑,你以前不是贴身不离,现在……在哪儿?”   其实这个问题他曾经问过,但都被慕沚风轻云淡地带过,果然,慕沚问:“怎么了?”   唐重玉挠挠眉毛,如实回答:“我们今天救了一名女子,伤势很重,奇怪的是……她当时所用的武器,似乎就是你们慕家的澄月剑……”   话音甫落,他发觉慕沚的眼神渐渐变了,像被魇住了一样的看着他,先是几分迷惘不解,随即是一闪而逝的醒觉,到最后,就像遇见了天底下最恐怖不可思议的事,尽皆化为了震惊与惶恐。   他以为听错:“你、说什么?”   那双眼睛里开始有了一种异样的红,唐重玉有所察觉,很快回答:“我听其中的一位小道士说,当时甘不若向她说出你的名字时,她亲口唤你哥哥……我记得,你的确是有一个妹妹吧……”   慕沚犹如受到某种重创,身形猛地震晃下,接着扣住他的肩膀,声音透出连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:“她……她在哪儿……人呢……”   他表情看去似是正常,但剧烈狰动的瞳孔,分明欲要癫狂,唐重玉心底瞬间明白了七八分,忍着肩膀上的疼痛:“我把她安排在单独的房间里。”   慕沚跟随在他背后,直跟做梦一般,头脑里有些恍恍惚惚,只想着,怎么可能,怎么可能,不知不觉间掌心里掐的全是冷汗,这一路,他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过来的,平日里明明很短的一段路途,此刻却漫长得叫他感到焦急烦躁,只希望再快一些、快一些……偏偏两条腿好似患有残缺,让他走路略带踉跄,身形不稳,随时会跌倒一样。   当唐重玉终于推开木门,他几乎一眼,就看到了那个正躺在床上的人儿,苍白的脸,紧阖的眸,一片乌压压的长发垫在背后,愈发显出她白得惊心动魄的肤色,像是雪即将在墨里化了,化成浅浅淡淡的一滩晶莹。   慕沚五雷轰顶般怔在当场,一动也不能动,他甚至以为自己还在梦里,而梦里的她,与他近在咫尺,伸手就可以碰到,一切都是如此不真实。   他眸底含着难以置信的惊疑与茫然,直至视线落向她胸前的大片殷红,他才仿佛骤然惊醒了,整个人一下子陷入悲愤激狂的情绪之中,亦如被射杀的兽,最终失控在绝望的边缘,被逼至到歇斯底里的狂乱。   他颠撞着几步冲过去,跪在脚踏上,那时生恐惊吓到床上的人儿一样,伸手小心翼翼触碰她的脸,一瞬间,那份怀念的细腻柔软,魂牵梦绕的缠绵,让他的手颤抖欲碎。   “勉儿……”煎熬在心底日日夜夜的名字,终于从哆嗦的唇齿间磨滑而出,却又沉重得叫人喘不上气,他如抱着娇弱无比的婴儿那样抱着她,眸底全是肝肠寸断的惨痛。   “她……难道真是你……”看到他如此失态的样子,唐重玉了然下大吃一惊,不免心有余悸,“幸亏我来得及时,否则真是不堪设想,还有她胸前的口脂盒,虽是完全碎了,却正巧令利器刺偏了些,以致没刺中心脏,侥幸逃过一险。”   听到“口脂盒”三个字,慕沚浑身一震,更觉心痛如绞。   她在他眼前伤得这么重,竟然伤得这么重……此时此刻,他的面色比身上的衣衫还要苍白,恨不得躺在床上的人是自己,恨不得用半条性命去换她的毫发无损,只要她能睁眼,只要她能微笑。   而想到那个伤她之人,慕沚幽眸中不禁迸射出彻骨的森寒,一只修长如玉的手狠狠攥紧,似要掐断什么。   感受到他周身的狠戾暴气,唐重玉都忍不住倒退两步,出言安慰:“你放心,我会尽快派人追寻甘不若的行踪,绝不会让这伙儿余孽继续肆意妄为下去。”他叹口气,“她伤的很重,我之前喂她服下镇魂丹,对内腑能起到疗补之效,目前,她可能会昏迷不醒一段时间……”   慕沚终于张口:“重玉,谢谢你。”   唐重玉洒脱一笑:“你我之间,何需客气。”   慕沚未再回答,只是替怀中人轻轻捋了捋脸侧的碎发,萦绕全身的冰寒之气早已褪去,他侧过轮廓,一对凝睇她的黑眸里,泻满了柔情怜爱,那是忽视周遭一切,专注忘我的注视,让人觉得,似乎此刻无论发生任何事,哪怕山崩地裂也已经与他无关了,只要有怀中人,他什么都不在乎了。   唐重玉从旁看着他的样子,像被感染一样,一股无名之怅也袭上心头,没再开口询问,又或许问了,那人也已经听不到,他摇了摇头,曳门离开。   作者有话要说:推荐下苹果77的现言《暗色》,大家喜欢的话还请收藏一下哦!   那个,哥哥终于出场了……唉,作为亲妈,怎么也得给咱大男主拉拉人气,不管是鲜花还是臭鸡蛋什么的,大家就都看着来好了…… (你这真的是在拉人气吗拉人气吗)   最后谢谢萧亦君的霸王票! ☆、第44章 之殇   痛,只是痛,无论在梦里还是在昏迷间,都是这种感觉,一直如影相随,不断纠缠,在体内四肢百骸里流窜,似乎唯有停止呼吸,才能彻彻底底平静下来。   她睡得这样长,一辈子都快过完一样,密密覆压的睫毛轻微抖下,如蝶欲要展翅,她费力地想要睁开眼睛,朝向床外的一只手,就迅速被人握住,握得太紧太紧,似要揉成他掌心里的肉,尽管没有任何言语,却能感到对方那撕心一般的焦灼紧张,慕勉想起来了,有好几次,神智稍是清醒几分,她的手就会立即被旁人握住,指骨摩挲之下,似极了小时候,那份叫她深深依恋的温暖,她想唤什么,然而在巨大的痛楚中又昏迷过去。   这一回,她终于睁开眼睛,面前那条模糊的人影慢慢清晰可见。就像守护了千年万年,他眼眶熬得红灼,一瞬不瞬地盯着她,目光里有欢喜、有恐慌,总怕她会随时消失一般。   慕勉静静看了一会儿,半晌,迷迷糊糊地开口:“哥哥……我觉得痛……”   简单几个字,却听得慕沚心脏欲碎,手指发颤地抚上她汗濡的额发,温润如玉的嗓音,透出一种濒死挣扎后的无力感:“勉儿……你受伤了,听话,不要乱动……”   慕勉乖乖颔首,正打算阖目,蓦又如噩梦醒转一般,有些惊恐地望着他。   是真的……那指尖传来的温度,那再也熟悉不过的嗓音,面前人,那眉、那眼、那唇,那藏在思念根源锥心刻骨的容颜……   是他,竟然真是他……   本以为是梦,可原来不是……不是……   她一点点瞪大眼睛,仿佛惊呆,而慕沚强制住内心剧烈的翻涌狂绞,终于张口落下句:“勉儿,是我。”   慕勉猛一呼吸,被震慑了心魂深处,完完全全清醒过来,那时他们四目相对,眼角眉梢俱残存着岁月沉淀下来的苍凉与哀伤,以及,那千丝万缕说不出的痛——无论经过多少次轮回,都顽固的不曾从彼此眼中消失。   慕勉无法置信,喉头微微哽咽:“你……你怎么会在这里……”   慕沚垂落眼帘,一字一句砸得她心口难喘:“勉儿,无论今后发生任何事,哥哥都不会再丢下你一个人了。”   她怔住,动弹不能地看着他,一时无语凝噎。   慕沚若有若无地笑了下,只差一点点、差一点点他就要失去了她——在这个世上,他的妹妹,他最重要的宝贝。本以为他的离开,不再出现,是对她、亦是对自己最好的办法,哪怕躲到一个离她很远很远的地方,用尽一切办法来麻木自己,可他还是忘了,在他不知情的情况下,她依然会受伤,依然会随时遇到危险,看到她躺在冰冷冷的床上,天知道他当时有多么的害怕,多么的慌乱,理智的防线险些就被恐惧与绝望冲破,他根本无法想象,如果勉儿当真抽离开他的生命,他该拿什么来支撑自己活下去。   慕勉呆呆唤道:“哥哥……”   慕沚赶紧握牢她的手,目光柔软如能把人溺化。   那些破碎的影,在脑际逐渐拼凑成完整的画面,她终于恢复记忆,泛起略微自嘲的笑:“那个时候,我还以为自己……就要死了……”   慕沚只觉一颗心吊到了嗓子眼,发着不平的颤音:“对不起,是哥哥不好,从今往后,哥哥绝不容任何人再伤害到你。”   慕勉眸底瞬间弥漫起雾气,又酸又涩,情不自禁阖上眼:“哥哥,我觉得难受……一个人漂泊的日子……很难受……”   快要五年了,从她离家到现在,一晃眼,已经过去了那么久,数不清究竟有多少个日夜,是她一个人在孤独、悲伤、痛楚中熬过,明明很想哭,很想落泪,却总要提警着自己不可以,总在咬着牙坚强,就像一只处于暴风骤雨里的小小蜗牛,不停地往树上爬、往树上爬,但终于还是耗费尽了全力,重重坠落,摔得粉身碎骨。   终于明白,即使再怎样忍耐、掩藏、隐瞒,也会有承受不住的那一日,她答应过纪展岩,以后不再哭泣,可经历过生死骤变之后,重新再遇到这个人,再忆起曾经的种种,原来除了把自己弄得遍体鳞伤,什么也不曾改变过,这一刻,她脆弱至崩溃,多年来积赘在心底的心酸委屈,再也无法遏制,仿佛瓢泼大雨一般倾盆而下。   她留下眼泪,一遍遍说着——   “哥哥,我想家……”   “我想回家、想回家……”   “我想爹爹跟娘……我想他们……我想秋渡跟脉香居的所有人,我想吃娘亲手做的菜,我想看园子里的桃花,我想家里的一切……哥哥,我一个人好难受,我过的好难受……我……做了许多的错事……”   唐重玉不知不觉走到门外,想着对方昏迷的这三天,慕沚饭食不进日夜不寐地守在身边,有时他进来劝说,慕沚却无半点反应,直像被附体了一样,唯独目光一直不离地黏在对方脸上,好似那个人不醒,他便会坐到生命枯竭为止。   唐重玉头一回看到他这副样子,但毕竟人身*,想他再继续不吃不喝下去,对方还没醒,他就已经先倒下了。   他正兀自担心,忽然房门被从内打开,慕沚走了出来。   唐重玉吁口气:“怎么样,你妹妹醒了没有?”   慕沚点点头,动作僵硬。   唐重玉正想替他高兴,却发现他精致的面容惨白如纸,连一丝血色也没有。   他察觉不对劲:“出什么事了?”   慕沚却置若罔闻,浑浑噩噩地往前走,往前走,一路至廊下,此时夜幕沉重,皎月高悬,映得庭内一片清辉。   他愣愣地看了片刻,倏然拔剑而起,腾身跃入花影幢幢之中,剑光折月,涟漪生华,晃过一对幽邃的瞳眸,尽处妖灼,似火要烧起来,他凄声长吟:“深秋绝塞谁相忆,木叶萧萧。乡路迢迢。六曲屏山和梦遥。”   手腕一挫,削落纤叶无数,宛如春天的飞花乱絮一般,在头顶漫天飘落,他阖上眼,耳畔仍旧回荡着她的沥沥哭声,那些不堪重负的悲伤,那些无以加复的乡愁,那些迷失放纵……当他再次溘然睁眼,已是眸光狂乱,神容凄怆足以惊天震地,他仰头,尖刻地发出一声嘲笑,又是吟道:“佳时倍惜风光别,不为登高。只觉魂销。南雁归时更寂寥。”   月影长风里,他挥舞如狂,墨发已散,整个人似处于半癫半醒之间,本是飘逸优美的剑术,渐渐变得毫无章法,剑风处,花叶纷飞倾落,似极了此时,他凌乱惨烈的心神——那种灭顶之殇。   唐重玉几乎看傻眼,呆立一旁,只瞧他雪袖一挥,手中长剑直戳入地面之中,足有数寸之深,而他扶剑跪地,肩膀抖耸,猛地吐出一大口鲜血来,染红胸前的白襟。   唐重玉大惊,上前扶住他:“你怎么了!”   慕沚只是一阵惨笑,鲜血沿着优美的唇线蜿蜒,绘就成一抹艳色,更显得容色胜雪,唇红朱砂。   唐重玉知道他这是痛极攻心所致,将郁结吐出来反倒好些,不遑再问,慕沚已经推开他,摇摇晃晃地往回走去。   回到房间,哭得一塌糊涂的慕勉已经睡着,密卷的睫毛匝在细嫩肌肤上,只如乌云掩月,黑白分明,柔软的小嘴微微撅着,看起来就似受着委屈一样,像个小小的孩子,慕沚眼神带着深难自拔的痴迷与眷恋,伸手替她理了理脸颊两旁的发,又为她掖紧被子,动作充满小心缱绻,仿佛是怕惊醒她,又仿佛,是怕惊醒了他自己。   “谢谢你。”从受伤到昏迷的第五日,慕勉彻底恢复清醒,卧在床头,接过唐重玉递来的小木匣。   平时除了慕沚,就是唐重玉进来探望她的次数最多,如今在她面前也算混得半个熟脸,这回他照慕勉所说,找到杏花村她住的地方,将一些重要物品拿回来。   “那些孩子一听说你出了事都很担心,还一直逼问我是不是坏人,看样子,唯恐我把你给拐跑了似的。”唐重玉苦皱着眉头抱怨,他这一辈子,最怕被人缠,尤其是女人。   慕勉看了他两眼,迟疑下:“嗯,你看起来……也确实不像什么好人……”   这话把唐重玉逗乐,挑挑剑眉,浅淡的笑连着眉眼,散尽写意风流:“谁说的,你见过有我这么玉树临风的坏人?”   这人……还真是大言不惭。   怕牵动伤口,慕勉努力着才抑住不笑,伸手摸摸怀里的木匣。   唐重玉见她对木匣颇为宝贝的样子,好奇心大起:“这里面装的什么?不会全是写给情郎的书信吧?”   慕勉惊得缩回手:“你偷看我的东西?”她大伤未愈,面容本就憔悴苍白,这急赧之下,一层胭色从肌底下洇开来,颜色彰彰,宛若桃红嫣然。   唐重玉简直哭笑不得,嘴里叫苦:“我说大小姐,就算被我猜中心事,你也不必这样冤枉我吧?”   慕勉方知是自己想错,不自觉瘪瘪嘴:“对不起……不过,你别乱猜,对方……只是我的一个朋友。”   唐重玉笑了笑,没再继续八卦下去,正巧下刻,慕沚推门进来。   唐重玉忙问:“怎么样,找到什么线索没有?”   从进来伊始,慕沚目光就保持在慕勉身上,即使他问,也不曾移开半分:“没有。”   唐重玉扭过头:“你瞧瞧,你哥哥为了给你报仇,恨不得把整座山谷都给翻过来了。”上回慕勉虽是清醒一阵,但身子毕竟太过虚弱,大多还是半醒半睡的状态,白日里慕沚又忙着找寻甘不若余孽的下落,等再回来,她已经寐着了。   这次是彼此清醒的面对,一些话,到底还是说了出来,慕勉两手绞紧被角,忍住内心的酸楚,一言不发。   她不说话,慕沚又伫立不动,好好的气氛冷不丁就僵滞下来,唐重玉眼珠子朝两方溜溜转了一圈,张口:“你们聊吧,我先出去。”   慕沚怕自己稍后走开,慕勉一个人闷得慌,便道:“没事,你留下吧。”走到慕勉跟前,半俯□,“这几天也没吃什么东西,想吃什么?哥哥做给你吃。”   慕勉始终低头,半晌,答几个字:“什么都行。”   慕沚仔细思付下:“水煎包好不好?”   慕勉点头。   也不理会在旁目瞪口呆的唐重玉,慕沚径自转身走了出去。   等门关上,惊呆的唐重玉才回过神,一时忍不住发笑:“你们兄妹俩还真是奇怪,你受伤的时候明明急得要死要活,好不容易等你醒来,也不见你们重逢后有多大欢喜,你不知道啊,那天晚上你哥哥在园子里舞剑,简直跟疯了一样,整个园子差点没被他给毁了。”   慕勉低敛着睫,掩住那份不被人知的哀痛,转过话题:“为什么那群邪教妖人得知我是他的亲人,会那么想杀死我?”   唐重玉笑着解释:“因为你哥哥武功盖世,亲手杀死了血葵教教主,灭掉邪教,在他们眼中,你哥哥是最大的敌人,自然对他恨之入骨,连同他的亲人一起。我看甘不若如果落到你哥哥手上,九条命也不够他活的。”   慕勉回答:“我哥哥不是那种手段毒辣的人。”   唐重玉扑哧一笑:“那是你没见识到呢,甘不若虽然逃走了,但被我捉回来的另外两个人,被你哥哥损伤少阴、少阳二脉,使其经脉剧增收缩,活活痛死而亡,要知道,经脉收缩之痛,根本不是常人所能忍受的,你哥哥不选择一剑毙命的办法,而是采用这种手段,可见……”他眼波一睨,“谁若伤你,他必叫对方百倍偿还。”   慕勉浑身剧震,继而不语。   唐重玉摸着下巴,嘴里呢喃:“唉,不过要是我的话,说不定呢就更……”发觉慕勉没好气地瞪过来,他连忙展笑,“反正我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,堂堂慕家少主,居然肯亲自下厨做饭,我看为了你这个妹妹,他什么都肯做,换做我去求他啊,恐怕比登天还难。”   慕勉脸上无半点喜悦,心底苦涩自知:“你错了……对他而言,我并不是……那个最重要的人。”   或许曾经是,但现在不是了。   他已经娶妻,已经有了家室。   他是另一个女人的丈夫,日后还会是孩子的父亲。   这个不可更改的事实,无论何时何地,都像扎在心脏上的一根尖刺,随着每一次呼吸,鲜血淋淋地提醒着自己。   作者有话要说:写文是寂寞的,但有了你们,我就不寂寞啦,亲爱滴们,快来浮出水面给我些动力吧!!!   灰常感谢郑西西亲的霸王票^_^ ☆、第45章 回归   慕沚推开门,看到慕勉正弯着腰,颇为费劲地想去穿床底下的鞋子,她的伤口尚未愈合,稍稍一动就会牵痛全身,他赶紧放下药碗,几步至前,俯首,蹲□,拾起一只绣花小鞋,轻轻帮她穿上。   慕勉坐在床边怔愣,而他低着头,看不清脸上神情究竟是怎样的,唯独动作细心温柔,接着又拿起另一只小鞋为她穿上,凝神专注的样子,像在做着世上最重要的事。   “怎么了?”他问。   慕勉垂落眼帘:“只是躺闷了,想下地走走。”   慕沚不忍拂她心意:“先把药喝了,等等哥哥扶你在窗边坐会儿。”   慕勉缄默颔首。   这些日子,慕沚都是亲自下厨,给她熬药、做饭,认认真真,绝不假他人之手,只要是能为她做的,他都甘之如饴。半夜的时候,他守在床边,看着她入眠,感受她的气息,偶尔替她掖掖被子,本以为自己一生再不可能实现的事,那种近乎荒谬的渴盼,现在却终于成真,一直以来麻木死去的心,此刻竟会泛起一丝丝幸福的感觉,即使那样卑微。   慕勉喝着他端来的药,看到药碗旁还摆着一小盘蜜饯,是他知道她怕苦,特意为她准备的,当递过来的时候,慕勉却摇摇头,那酽酽汤药渗透五脏六腑,可是她一点也不觉得苦,比起五年来的经历,真的一点也不苦。   披上斗篷,慕沚扶着她坐到窗前,推开轩窗,迎来一剪秋风,吹得兜帽毛边微动,刺激着她一张苍白的面颊,很快泛出绮艳的血色来。   她呆呆注视着窗外,神情比天涯飘零的落花更让人感到凄凉,慕沚竟有些失控,将她轻轻揽进怀里。   他闭上眼,即使痛心到无可抵制,但还是玉唇轻启:“勉儿,一切都过去了……”   他不会去问,永远不会去问那个人到底是谁,无论她变成什么样,做出多么大的错事,她都是他心底里的珍宝,永远永远,不会有任何改变。   慕勉浑身哆嗦着一震,眼角淌下晶莹的泪:“哥哥,我想回家。”   慕沚用拇指温柔地为她拭去,答应道:“好,哥哥带你回家。”   尽管慕勉现在的状态极需休养,受不得马车颠簸之苦,但由于她的坚持,慕沚还是向宋家堡堡主告辞,隔日便带她踏上回家的路程。   深秋的景致,仿佛一场繁华过后的残香,总是徘徊着一缕淡淡哀伤的味道,不知不觉感染上人的眉梢,一行马车,依着小河行驶,放目眺望,远山深红叠黛,落叶似聚还散,那云浅天蓝,白鸭掠水而过,河面涟漪点点。   车厢内,慕勉咳嗽两声,慕沚怕她受凉,拉下帘子:“路还远,别太熬精神。”说罢,替她紧了紧领口的绳绦。   慕勉很乖地点头,便不看了。   坐在对面的唐重玉终于忍不住,噗嗤一笑。   慕勉疑惑:“重玉,你笑什么?”   唐重玉眼珠子往他俩身上绕来绕去,单手抵着唇笑:“我是笑你们俩,看起来真不像一对兄妹。”   慕勉脸色一白,昏暗间更显触目惊心。   唐重玉当她生气,连忙解释:“哎,我说玩笑来着,你可千万别当真,免得你哥哥欺负我。”   慕勉瘪瘪嘴:“我哥哥才不欺负手下败将。”   唐重玉忙不迭应道:“是是是,我是你哥哥的手下败将。”   慕沚闻言,倒是一本正经开口:“改日有机会,咱俩好好比试一番。”   唐重玉皱眉:“比武大会时不早就比过了?”   慕沚微哂:“未尽全力,故意落败,你非叫我一语点破?”   被他开门见山地戳穿,唐重玉却不以为意地笑笑,雪扇半遮面,露出俊美风流的眉目:“是啊,想我这个落败者都不曾如何,反倒当时某人大获全胜,却三更半夜跑到外面淋雨,结果把自己害得大病一场。”   这一点,慕勉居然毫不知情,只听唐重玉笑嘻嘻地朝她讲:“不过你哥哥这一病,可是因祸得福,不仅得到沈家千金的细心照料,最后更拥得美人归,说起你这个嫂嫂啊,那真真是一等一的大美人。”   “是吗……”慕勉淡淡莞尔,“可惜我还没有见过。”   慕沚精致无俦的脸上带着雪一般的寂静,那多年来的沉伤,在眸底被敛得极深。他对唐重玉开口:“你不要总与勉儿说话,她的伤还没痊愈,一说话很容易牵扯伤口。”   唐重玉啧啧两声:“瞧瞧,这就怪上我了,真个护犊子……唉,看到你们兄妹俩这样,我都开始想念我的六妹了。”   慕勉听他还有个妹妹,目含狡黠:“那你还不回去?”   唐重玉不上当,嘿嘿一笑:“好不容易有机会来幽州一趟,又有地方好吃好住,何乐而不为?”   慕勉佯啐:“谁给你地方好吃好住,是你死皮赖脸非要跟来。”   唐重玉长叹一声,显得满脸悲伤:“好歹我也是你的救命恩人,你不感激便算了,偏偏还这么说,听得人好生伤心。”   慕勉瞧他装模作样就一阵好笑:“叫你非缠着我哥哥。”   唐重玉一合扇子,眼波流转,装得深情款款:“谁说我要缠着你哥哥了,我想缠的人分明是你啊。”   慕勉一愣,两颊继而堆涌出两朵红晕,再抑制不住,扑哧一声笑了出来,但很快手捂胸口,整张小脸都痛苦得拧在了一起。   “勉儿。”慕沚把她揽在怀里,唤马车停下。   不待慕沚出声,唐重玉已快速站起身:“好了好了,我还是回另一辆马车上好了。”溜得比风还快。   那本就是唐家家仆单独为他准备的马车,偏偏唐重玉一个人觉得无聊,硬要跟慕沚他们挤到一起。等他走后,慕沚担忧地问:“还痛吗,等等我叫南生找家临近的客栈,今天先停下来休息。”   慕勉摇摇头:“我没事……让车子继续走吧。”   慕沚仔细审视着她憔白的娇容,一丝异样的痛意从眼中转瞬即逝,原来,他在骨子里仍在自私的希求着,希求着时间能够静止,能够停下来,能够永永远远凝固在这一刻,让他什么都不用想,什么都不必顾忌,身份、禁忌统统抛开,就这样安安静静地守着她,守到天荒地老,守到青丝成白发,守到生命终结为止。   他颔首答应,吩咐车子继续行驶,怕路途太过颠簸,伸出一只修长的手臂绕过她颈后,让她斜签着身依向自己。   慕勉闭着眼,也不出声,安静亦如某种柔柔软软的小动物,随着车子行进,她细长的睫也一颤一颤,脆弱欲落,分外堪怜,就仿佛回到小时候,她正黏在他怀里撒着娇。   彼此默不作声,只有车轮辘辘声在耳际辗转不停。许久,突然听慕勉慢慢落下句——   “我知道,该来的,总归是要面对的。”   那声音轻如风中的一缕渺烟,拂过慕沚耳鬓,带着一点微乎其微的力,却足以将他的梦击得粉碎。   慕沚阖上双目,线条优美的唇形,渐次弯起,凄哀宛然啼血。   马车一路行进得很慢,将近三天路程,才终于抵进幽州都城。   “公子爷,再有半柱香的功夫,就该到府邸了。”隔着车帘,南生驾马在外说道。   慕沚只是淡淡“嗯”了声,气氛又寂静下来。   车厢内,慕勉与慕沚谁也不说话,随着路途的临近,空气像被渐渐抽走一般,直至一缕不剩,让人感到如闷在封闭的罐子里那样窒息。   车外的阳光浸透琼花纱帘,洒照在彼此交叠的手上,仿佛是一种永恒的姿势,慕勉靠着他的肩膀,静静看着自己那只被他牢握的手,好似与他的掌心糅合成共同的血肉,不可分割,这似乎也是更加鲜明的昭示,他们,本就是血浓于水的亲人,是一母同胞的兄妹,注定,相亲而不能相爱。   像是约定好了一样,这段时间,他们都自觉不提与旁人有关的任何事,心甘情愿选择被彼此蒙蔽,没有痛苦没有繁杂纷扰,只有他与她,守着这份短暂的平静。   当车子终于停下,慕勉就觉得有什么重重砸落上心口,带着梦醒时的惊心颤栗,一直假寐的慕沚也睁开眼睛,两个人并肩坐在车内,俱动弹不了半分。   最后慕勉打破岑寂:“我要下去了。”   慕沚点下头,十分迟慢地松开——那只对她紧握不放的手。   慕勉起身,他下意识要去搀扶,但被慕勉拒绝,回眸淡淡:“哥哥,我可以的。”   是的,她可以的,可以不再逃避,可以努力面对一切,经历这些年她已经长大,不会再如曾经莽撞不顾一切,即使那样爱,爱到根深蒂固,她也会做到微笑。   一句话,恍若一柄剖开彼此连接身体的利器,令慕沚完全没有防备,竟被毫无余地伤透着,他的手臂滞在半空,眼睁睁看着她步下车,心里再清楚不过,当跨出那一步,彼此就将咫尺天涯,隔绝两端。   “勉儿!”收到飞鸽传书,算着路程他们今日就该抵达,慕夫人早早便等不及,领着一众家仆等候在慕府的朱雀铜门前。   慕勉一下来,慕夫人就将她紧紧搂进怀里,触及到伤口,慕勉禁不住一阵呲牙咧嘴,但心情却是无比的激动与欢喜,无论漂泊多久,过的是好是坏,无论在哪里,都永远比不上她的家,都比不上父亲母亲带给她的温暖。   “娘……娘……娘……”她回抱住母亲,一遍遍唤着,用力唤着,大声唤着,像要把这些年里缺少的呼唤统统补上。   “太好了,我的勉儿、我的勉儿终于回来了……”慕夫人简直喜极而泣,紧拥着爱女,哭得梨花带雨哽咽不止。   慕勉眼睛酸胀,连自己都有点不敢相信了,强忍着泪水喷薄的冲动:“娘,我回来了……我真的回来了……娘,您别哭了,仔细哭坏了身子……”一抬眼,看到慕远盛立在不远处,令她有些怔愣,没料到父亲也在门前等着自己。   慕远盛两鬓已微微渐白,脸上有了数不清的皱纹痕迹,他走到慕勉跟前,望着多年未见的女儿,神情间亦有着掩不住的激动:“好孩子,回来就好,以后……都不要再走了。”   以往总是对她严词厉色的父亲,如今竟说出这般含着不舍的话语,慕勉一下子热泪盈眶,泪珠子跟断线似的,噼啪噼啪往下掉:“爹,以前是女儿不孝,一直惹您生气,今后孩儿再也不会了,再也不会惹您生气了……”   “好……好……”慕远盛连番点头,心内既是欣慰既是高兴,只觉闺女当真长大了,用手覆上她的肩膀安慰着。   一家人终于团聚,秋渡与李顺儿一众家仆也纷纷围上来,跟着连哭带笑。   “勉儿。”一道温婉柔美的女音,如烟飘渺地传入耳中。   慕勉抬起头,看到那女子从人群中慢慢走出,身着雪衣罗裙,手挽银粉绣花披帛,那薄雪云纱穿在她身上,似乎都被赋予了仙气,衬着她飘飘若凌波而来,而她眼似秋水横波,面如梅上冰雪,高高的云髻与一张鹅蛋脸相得益彰,婀娜娉婷,玉骨晶莹,美若姑射仙人一般。   或许,已经不用介绍,一眼,慕勉便明了她是谁,掩在袖里的双手,仍旧不受控制,掐得死紧。   “兮蓝快来……”重逢的喜悦过后,慕夫人忙牵着对方的手,笑容满面地跟慕勉讲,“勉儿,你还有没见过你嫂嫂呢吧。”   沈兮蓝笑语嫣然:“一直都盼着能见见勉儿,果然与我想的一样,那眉眼真是像极了娘,好生漂亮。”   这话听得慕夫人很是受用,格格发笑:“你呀,也跟勉儿一样,就属那张小嘴最甜。”   沈兮蓝笑着上前,亲切拉住慕勉的手:“勉儿,那会儿听闻我与你哥哥大婚的时候你来了,可惜没能见上一面,后来我说要到独悠谷探望你,偏偏你哥哥总是不肯。”   她的一举一动,一言一语,一颦一笑,端庄大方,贞静娴淑,连慕勉都不得不承认,那是一种的的确确的美,令人心折的美,比起郑素灀不知要美了多少倍,或许也只有这样的女子,才可以配得上那个人。   她的手温润嫩滑,慕勉的手却冷得像团冰,不动声色地抽了回来。   明明想过无数次,明明告诉着自己可以,然而当真正要说出口时,仍然觉得那样艰难,喉咙干涩无比,仿佛咔着一口血,那痛,无法启齿。   她低着头,像是用尽一生的力气,所有的勇气,终于吐出两个字:“嫂子……”   沈兮蓝喜悦道:“勉儿,有了你在,今后家里就该更热闹了。”言讫,再抑不住心绪,看向旁边的慕沚,一对秋水般的美眸盈满了深挚的相思情意。   她上前挽住他的手臂,嗓音亦是柔情脉脉:“慕郎……你回来了。”   下了马车,慕沚已经将所有的情绪敛于平静的表情背后,面对妻子欢喜而又关怀的样子,只是轻轻点下头。   慕勉动也不动,眼睛一直盯着地面,似乎有些失神。   慕夫人见她披着斗篷兜帽,瘦得尖尖的小脸,迎着阳光更显苍白剔透,深知她身上正受着重伤,心疼道:“勉儿,你哥哥都在信上说了……你这孩子,当初写信说要离谷历练,娘心里头就不放心,如今出了事,幸好是遇见你哥哥,否则你叫娘今后该怎么过?”   慕勉低头愧疚:“娘……”   慕夫人抚摸着她憔白的小脸,总感觉如敷着一团浆白,永远没个血色:“你说你,受着伤,路途又颠簸,一路下来身子可怎么受得了?娘若提前知道,就让你先把伤养好了再回来。”   慕勉笑了笑,撒娇地将脸埋进她的臂弯里:“娘……我想回家嘛。”   慕夫人心底又是一酸,拍着她的背后:“好,好……现在你跟你哥哥都回来了,娘总算不必提心吊胆,这颗心总算是放下了。”   慕远盛感慨地叹口气:“先回去吧,勉儿伤势未愈,不宜站得太久。”   慕夫人点头称是,慕勉刚迈开脚步,就觉得两腿不知怎么有点发软,身形突地往前一倾,幸亏被慕沚眼疾手快地扶住,才没跌倒在地。   “勉儿……”慕沚眼中蕴藏着惊痛与苦楚,正欲扶着她回去,但那只手,被慕勉很坚定地抽开了。   她笑了下:“可能是站得久了,腿脚有点麻。”   慕远盛瞪视两旁:“都发什么愣,还不快去扶着小姐!”   秋渡跟李顺儿那是欣喜过了头,待被慕远盛一喝,才纷纷回过神,赶紧前呼后拥,众星捧月一般扶着慕勉进了大门,只余下慕沚立在原地,维持着方才被她甩开手的僵硬姿势,静静望着她离自己越来越远的背影。   作者有话要说:特别感谢塨冉君的火箭炮 (*^__^*) ☆、第46章 难守   明月当空,幽凉似水,照着庭内半篱白菊,宛如一地亮滢滢的新霜,空气里暗香浮动,正值良辰。   闲鸣居灯火摇曳,映上沈兮蓝一张花靥,浅浅粉红,似晚棠含娇,她低头为慕沚宽衣,解开腰带,脱掉外袍,剩下中衣时,慕沚伸手阻止,眉宇间蓄着淡淡怠倦:“我自己来吧。”   沈兮蓝微笑:“热水都备好了,我叫人在外面候着。”   慕沚点头,转身绕过屏风。   待沐浴完毕后,他已换上一件宽松软袍,浓如黑缎一般的乌发流泻肩后,容色冰雪,玉树之姿,宛如画绘飘仙,说不出的贵雅闲逸。   桌上摆着暖羹香糕,一碟碟精致出奇,慕沚颦眉疑惑,那沈兮蓝的贴身丫鬟俪茹见状,笑得眼儿上弯:“姑爷您是不知道,我们小姐盼天盼地,总算是把您给盼回来了,今儿个一大早就起身做这些糕点,一刻都没闲着。”   “俪茹……”沈兮蓝佯瞪,嫌她多嘴。   慕沚淡淡道:“何必这么费事。”   沈兮蓝莞尔:“怎么会费事呢,这本就是我分内的事,你一路奔波劳累,我身为妻子,却不能为你做些什么。”她端来一盘桂花糕,“你尝尝看,这是我亲手做的,虽比不上明玉坊的点心,但娘之前尝了也说不错。”   慕沚本没什么胃口,但见她端到跟前,只好动筷夹了一块。   “怎么样?”她满脸期盼。   慕沚点下头,再无其它反应:“你也累了一天,早点去歇息吧。”   沈兮蓝问:“你呢?”   慕沚撂下筷子:“我去书房看会儿书。”   沈兮蓝微微一笑,将头歪在他肩上:“我不累呢,沚,这两年你在外面剿灭邪教,为江湖除害,我虽不能跟去,但心里始终对你牵挂不已,如今,你平安归来就好……”   他替武林除掉邪教一代头领,从此名声大噪,受尽武林同道的敬慕,而这样优秀的男子,正是她的丈夫,是她倾尽一生,去深深爱慕的男子。   气氛正值温存之际,临安的声音在门外响起:“公子爷,公子爷。”   他之前受了慕沚的吩咐,要随时留意脉香居那边的情况,此刻慕沚一听是他,心不知怎么就咯噔一响,正欲开口,但看了沈兮蓝一眼,沈兮蓝已是会意,整下鬓发端正坐好。   慕沚这才出声:“进来。”   临安推门而入,朝他们二人行礼。   慕沚问:“怎么了?”   “公子爷,我是听李顺儿说的,大小姐今天回来便早早歇下了,但到了申时那会儿,脸儿一直发烫,晚上就越来越厉害,慕夫人唯恐不妥,已经派人唤大夫来了。”   慕沚蹭地站起身:“你怎么不早说!”   此刻他脸色已经大变,眼神更如有无底阴霾,甚是骇人,临安猛地咽口口水,答得有些结巴:“一开始……本以为大小姐只是水土不服,想着没什么大碍,而且公子爷好久没回来,又在少夫人这里,我才……才没敢马上说……”   慕沚冷笑:“我叫你盯着,你就这么给我办事的?你现在是越来越有主意了是不是?”他在人前一向温文尔雅,对待下人更是态度和善,极少发什么脾气,这回他喜怒于形,周身充斥着暴戾阴冷的气息,活脱脱似变了一个人,把沈兮蓝都惊了一跳。   临安自小在他身旁服侍,深知这几年他的脾气大有变化,早不如表面看去那般,低着头认错:“请、请公子爷原谅我这一回,以后我再不敢了。”   沈兮蓝也劝道:“慕郎,你别气了,娘不是已经叫大夫来了,勉儿有那么多人照顾,应该不会有事的。”   “我过去看看。”不等她说完,慕沚落下句便转身,因走得太急,跟前那盘桂花糕被衣袖拂落,散乱一地,而他毫无察觉,已经出了房门。   来到脉香居,慕夫人跟慕远盛皆在,看到慕沚来了,其实心里都早有预料,但如今他已娶妻室,慕夫人有些内疚:“本来想着你已经歇下了,打算明早再跟你说的。”   慕沚一路走得焦急,直至进门一刻,脸上才恢复一副万事不惊的样子:“大夫怎么说?”   慕远盛回答:“大夫说她伤口未愈,本不该遭受这长途跋涉之苦,如今使得体质太过虚弱,轻易便被风寒侵入。”   慕夫人心疼不已,用帕子捂着嘴,泫然欲泣:“这孩子……总是这样任性。”   慕沚来至床边,看到慕勉双目紧阖,玉靥猩红,呼吸之间显得略微急促,白皙的眉心蹙成一团,即使在睡梦中,也是这样不得安宁。   慕沚眼角不知不觉布满温柔,小心翼翼探手覆上她的额,太烫的温度,像一簇烈火直攻心房,几乎让他承受不住。   他闭上眼,努力平复着情绪:“都怪我……没有照顾好她。”   “这不是你的错。”慕夫人拍着他的肩膀安慰,“我听南生说了,这一路你对勉儿照顾得无微不至,已经尽了你这个哥哥应有的责任,是勉儿这回伤的太……”   慕远盛张口道:“好了,所幸伤势没有恶化,如今大夫开了药,人也安顿下来,今后仔细调养便是。”   慕夫人只得颔首,慕沚则守在床边不发一言,替慕勉轻轻盖好被子。   尽管知道他是关心勉儿,但慕夫人觉得不合时宜,劝道:“沚儿,你先回去吧。”   慕沚坚持:“我留下来陪她。”   以前她病了,他都是守在床边,她习惯被他握着手,她习惯一睁眼就开口唤他,她习惯在他面前耍着小性子,说想吃明玉坊的红梅酥。   慕夫人叹气:“我知道你惦记勉儿,但这儿还有娘呢,我会让秋渡跟瓶晴她们仔细照看着,你才刚回来,还是多陪陪兮蓝吧。”   慕沚浑身一震,眼中带着如梦初醒的惊觉与千撕百绞的痛,那一瞬无法呼吸的窒息感,如有万钧山石在他的胸口挤压再挤压,快要抵挡不住时,便是皮绽骨裂,血肉模糊。   是的,那已然是曾经……如今的他,再不能够、再不能够了……   他两侧颤抖的手狠狠攥紧,即使内心煎熬惨烈,但最后仍被他很好的克制住,转过头,隽逸的脸上一片平静,回答道:“好,我知道了。”   他俯□,为慕勉轻柔地理了理头发,才转身离开。   台阶下的白菊在夜晚不知不觉地凋谢枯零,转眼间,初雪,梅绽。   慕勉感觉自己这一整个冬季,几乎都是在床上养伤度过的,等到身子康复痊愈,外面却是数九寒天,慕夫人又把她当成了弱不禁风的宝贝蛋儿,平时不准她做这儿做那儿,更不准她大走大动,把慕勉憋得好生无趣,成日守着火盆,没事剪剪纸花,整个人都犯蔫儿了。   “小姐小姐,唐公子来了,正在门外等着呢。”秋渡一脸兴奋地跑进来。   慕勉目不转睛地盯着她,突然唤了声:“秋渡。”   她眨眨眼:“怎么了?”   慕勉伸手往她脸上一捏:“你脸红个什么劲?”   “哎呦!”秋渡惊叫一声,脸颊红得愈发像个熟柿子,偏偏还死不承认,“我哪儿有,是小姐看错了。”   慕勉扑哧一笑:“你这睁眼说瞎话的功夫,是不是跟唐重玉那个家伙学的?我告诉你,花言巧语,风流成性,说的就是他这种人,哪怕信鬼也不能信他说的。”   “你哪只耳朵,听到我跟秋渡花言巧语,睁眼说瞎话了?”隔着外室门扇,唐重玉的声音远远传来。   慕勉傻了片刻,随即面涨通红:“唐重玉,你怎么偷听我说话!”   他大笑:“明明是某人嗓门儿太大,不想听都不行。”   慕勉气急败坏,从炕上跳下来,趿着鞋就往外走,害得秋渡一个劲儿着急:“小姐小姐,先披上斗篷再出去的。”   慕勉气呼呼地掀开帘子,就瞧唐重玉锦袍绣裘,见着她出来,忙装模作样地一揖礼:“在下见过慕大小姐。”然后抬眸,朝她左端详,右端详,仿佛她脸上有朵花似的。   慕勉都忍不住起了疑,摸摸自己的脸:“你、你看什么呢……”   唐重玉问:“你脸红个什么劲?”   慕勉一怔,继而怒嚷:“谁脸红了!”   “噢!”唐重玉恍然大悟,“莫非是区区一表人才,玉树临风,风流倜傥,把大小姐迷得神魂颠倒,三魂不见了七魄,所以决定此生非君不嫁,情比金坚,除非江水枯竭,冬雷夏雪……”   他跟吟诗般滔滔不绝,慕勉一团恨火涌上喉咙,但又慢慢消了下去,最后平心静气:“看来是我错怪秋渡了,你的脸皮比铜墙铁壁还厚,说起话来脸不红心不跳,当真前无古人后无来者,让我等自愧弗如,佩服得五体投地。”   唐重玉啪嗒用扇子敲下她的脑门:“小丫头,现在精神头看起来好多了嘛。”   唐家也是武林名门世家之一,而他以唐家四公子的贵客身份,暂且住在慕府,但慕勉心里清楚得很,这家伙一天到晚游手好闲,死赖不走,根本就是借着身份混吃混喝来了。一边揉着额头一边蹙眉:“你找我来做什么?”   唐重玉突然严肃状:“是你哥哥叫我传话来的。”   慕勉以为出了什么事,一下子变得紧张,小脸绷得像个面团,唐重玉嘴角猛一抽搐,终于憋不住捧腹大笑两声,然后问,“想不想出去玩?”   慕勉这才意识到上当,不假思索地上前跺他两脚,偏偏对方躲得老快,慕勉情知他的功夫比自己好,颇不情愿地放弃:“出去玩?”   “是啊,你养了这么久的伤,你哥哥为了照顾你,都没时间对我一尽地主之谊,正巧今儿个天气好,他说带着你一起陪我出去逛街,慕夫人听后也同意了。”话到这里,仍不忘端下他是客人的架子。   慕勉忍不住轻笑,知道慕沚不过是为了带她出门散心,特意寻的借口,立马答应下来:“好,我进屋梳洗一下,一会儿就出来。”   “女人真麻烦……”唐重玉伸手打个哈欠,“车子已经备好,我在府门前等你。”   慕勉应声便跑进屋。   这厢慕沚由家仆伺候着,披上一件雪绒狐裘,正要出门,不料赶上沈兮蓝揭帘进来:“要出去吗?”   慕沚简单应了声。   沈兮蓝扭头,吩咐旁边的临安:“在外面好好伺候公子爷。”   临安有些为难,嗫嚅道:“少夫人,公子爷说今天不用我跟着。”   沈兮蓝讶异,慕沚只好解释:“我陪四公子到城里逛逛。”   沈兮蓝颔首一笑:“唐公子难得来趟幽州,咱们是该一尽地主之谊,对他好生款待,就你们二人去吗?”   慕沚语气淡淡:“还有勉儿。”   沈兮蓝似乎吃惊一下,反应过来:“勉儿卧病在床那么久,想来在家也是闷坏了,是该跟着你们出去走走。”   慕沚开口:“我先去了。”   “嗯,路上注意些。” 沈兮蓝瞧他襟处的绳绦有些松,上前体贴地为他紧了紧。   慕沚没有多说,转身出了房间。   作者有话要说:哈哈哈,突然觉得我最近是不是太勤快了,亲们,咱们明儿个见! ☆、第47章 遇见   来到府邸门前,慕勉正与唐重玉倚在马车旁说说闹闹,慕勉不时挥着拳头,使劲朝对方脑袋砸去,唐重玉则佯痛地抱着头嗷嗷大叫……天气晴好,阳光和煦,风中挟着她清越如铃的笑闹声,一切是那样宁静美好,仿佛凝固成世上最珍贵的画卷,被他小心收藏在心中。   唐重玉眼波一睨,发现慕沚立在府门旁一动不动,目光似是出神地望着他们,忙用胳膊肘撞撞慕勉:“你哥哥来了。”   之前他们闹的没个正经,慕勉气不过,还打算趁他不备报复下,不料一听慕沚来了,下意识停止动作,回首看向不远处的那个人——高冠束发,长身玉立,穿着一件贵洁的雪绒狐裘,衬得清白特秀的容颜似是绝世琉璃幻化,当真幽雅出尘举世难喻。她的心莫名揪紧,低落眼帘:“哥哥……”   今日她身穿素白裙裳,外罩粉红亮丝斗篷,宛如桃花裹雪一般,小小的脸蛋在光影中有种绮丽梦幻的美,竟让慕沚痴在了原地。   恰好吹来一股疾风,慕勉忙伸手遮挡,背后三千青丝被拂得乱起,慕沚几步上前,以身挡风,又赶紧为她戴好兜帽。   “冷不冷?”他问。   慕勉摇摇头。   慕沚弯下腰身,一对修长莹白的手指与她颈下的绳绦勾缠相绕,动作带着异常认真,仿佛把她当成不堪风吹的花朵,呵护得小心翼翼。   不久,打成一个精巧的蝴蝶结,而她始终低垂着眼睫,只余两帘黑密的睫毛颤巍巍的,那张杏核般的小脸藏在兜帽阴影里,宛然新月。   唐重玉委实看不下去了,呛咳一声:“我说,你们俩要磨磨唧唧到什么时候?”拍拍慕沚的肩膀,“你放心吧,你妹妹现在身体好得很,刚才打我的那一下又狠又重,我看就算把她丢在冰天雪地里也病不倒了。”   慕勉顿时没好气:“重玉,你的皮又痒了是不是?”   唐重玉立马指给慕沚瞧,一副证据凿凿的模样:“你瞧瞧,这哪里像大病初愈的样子?”   慕沚自然装听不见,对那人柔声地问:“想到哪里逛逛?”   慕勉兴高采烈道:“中水街吧,我想看花灯,吃糖炒栗子。”   慕沚宠溺地抚下她的脑袋瓜:“嗯,走吧。”   被二人完全无视,唐重玉心里极度不平衡,嘴里嘟囔着抱怨:“喂,明明是你们两个陪我逛街好不好?”   慕沚扶着慕勉登上马车,再次将某人无视。   恰逢此时,郦茹急匆匆赶上前,焦急地讲:“公子爷,适才少夫人在园内崴伤了脚,奴婢瞧着肿了好大一块,很是严重呢。”   慕沚动作一僵。   慕勉半个身子刚是跨进车厢,闻言也是停住,察觉到自己的左臂正被他搀扶的手紧紧握着,握得那样紧,连着她的骨头都在作痛,不愿让他为难,她主动开口:“你去看看吧。”   慕沚望了她一眼,眸中闪逝过晦涩的暗影,那只手微微颤着,最终,松开,随郦茹一道去了。   慕勉凝视着他离去的背影,嘴角勾勒起一抹自嘲的轻弧,转身吩咐车夫:“走吧。”   唐重玉诧愕:“不等你哥哥了?”   “不等了。”那时慕勉回眸一笑,宛如千百梨花盛绽,甜美异常,“他不会来了。”   慕沚掀帘进屋,沈兮蓝正卧在床上,一对柳烟眉颦蹙含愁,模样楚楚怜人。   “沚……”她轻唤。   慕沚坐到旁边:“怎么回事。”   沈兮蓝贝齿轻咬,娇声细语道:“我本说到园子里采些新鲜的梅花泡茶喝,结果走到半途,被池畔的小石子滑了一跤,其实没什么大碍,都怪郦茹这丫头小题大做。”尔后一蹙眉,隔着被褥往脚踝的位置摸了摸。   慕沚只好道:“我看看。”   掀开被褥,只见她右脚脚踝上,鼓起一个红肿肿的大包,看起来很是严重。   面对慕沚沉默无绪的表情,沈兮蓝有些愧疚:“怪我不小心,耽误你跟勉儿他们出门了吧。”   慕沚没回答,吩咐郦茹:“去请郎中过来,瞧瞧严不严重。”   郦茹离开没多久,临安便紧跟着进来:“公子爷,大小姐留了话,说他们先走了。”   慕沚不说话。   沈兮蓝抿着嘴:“沚,对不起,都是我不好……”   慕沚面色如常:“这几天你腿脚不便,先躺着好好歇养吧。”   “嗯……”沈兮蓝被他扶着躺下来,当慕沚刚要收回胳膊,却被她拉住,脸儿贴着他温润的掌心,甜笑如蜜。   慕沚由始至终像块木头,脸上无半分表情。   ********   中水街与都城大街并行,道路略窄,游人也相较少了一些,但店铺栉比鳞次,小吃玩意灯花什么的样样齐全,总有孩童们在人群中嬉闹着跑过。   马车停在街口,慕勉与唐重玉步行走在中水街上,慕勉一路闷不吭声,相反唐重玉却是左顾右盼,玩得自得其乐,两个人就这么走走停停,将近半个多时辰,就快把整条街都走完了。   唐重玉跑到前方凑热闹,慕勉便守在原地发呆,过去一会儿,有人拍了拍她的肩膀,回过首,面前竟出现一张极端狰狞惊怖的鬼脸,两只眼球爆裂,血口淋淋,伸着长长布满钉子的舌头,仿佛要把她一口吞下去。   慕勉一颗心险些跃出胸口,正欲喊什么,那人却摘掉脸上的饿鬼面具,露出一张俊美非凡的脸容,朝她咯咯发笑。   “唐重玉!”慕勉吓得惨白的脸,立即转绿,一边捶他一边咬牙切齿,“我恨死你了我恨死你了!”   “哈哈哈哈……”唐重玉捂着肚子笑,“胆子这么小,原来你怕鬼啊?”   慕勉气得腮帮子鼓鼓的,像只小松鼠。   唐重玉乐不可支:“你刚刚要喊谁来着?不会是要喊哥哥吧?哎呀,这么大个人了,还一害怕就喊哥哥哈哈哈哈……”   “你有完没完?”慕勉对这家伙已经忍无可忍,扭头就要走。   “哎,好了好了,我知错了还不行?”唐重玉赶紧一本正经地拦住她,可惜为了忍笑,那嘴角抽个不停,倒显得颇为滑稽。   慕勉道:“我要回家了。”   “这么快就回去?我还没有玩够呢,况且不是说好了,今天是要陪我这个客人的。”唐重玉很不满意。   慕勉哼哼两声,语带讽刺:“真奇怪,这些日子你不是天天出去吗?整个幽州你还没玩够?那你一天到晚都到哪儿去了?”   “你真想知道?” 唐重玉眨眨眼,一脸坏笑。   慕勉心里不禁明白了七八分,耳廓跟着生红:“登徒子!”   前方有吆喝卖糖栗子的,不遑慕勉反应,唐重玉已经跑上前,买了一包糖栗子回来:“你之前不是说要吃吗?我给你买来了,慕大小姐,这回就当我给你赔不是了行不行?”   慕勉瞅他态度真诚,终于破颐一笑,接过来,走到一处角落歇脚,顺便剥了几粒。   唐重玉见她吃得香,有气无力地揉揉肚子:“我好饿,等等我们去吃饭吧?”眼珠子转了转,已经有了主意:“听说揽凤楼的水席很不错,我们去吃吧?”   慕勉蹙眉:“就我们两个人,怎么吃得下?”   唐重玉拍拍胸膛:“担心什么,有我呢,我现在饿得能吃下一头牛。”   他长得瘦瘦高高,看着还没牛结实呢,慕勉十分狐疑,但耐不住他的软磨硬泡,只好被拉着往前走,但刚迈出几步,蓦听背后传来一道略带恍惚的呼唤:“小……勉……”   那声音含着几分不确信的惊疑,慕勉只觉耳熟不已,转身一望,隔着几重人影,一位锦衣公子立在原地,正痴了似的地望着她。   那一刻,慕勉竟也似被震在了原地,而对方终于恢复清醒,欣喜若狂地飞奔过来,两手用力按住她的肩,恨不得将她一把搂入怀里,不断说道:“小勉,是你,居然真的是你!”   “卫……连……”她结巴着,一时不知所措。   卫连激动得直快哭出来:“小勉,我刚刚还以为是自己眼花呢!又或者,是我在做梦……可没想到……原来是真的,竟然都是真实的……你、你回来了?”   他又惊又喜,慕勉满面震动之下,脱口问:“卫连,你怎么会在这里?”   卫连连忙一笑,仿佛听她说话,是种格外享受的事:“这里离北市的文茶诗社很近,因为时辰尚早,我才顺道来这儿逛逛。”   他穿着丝质圆领袍衫,外一件青黑织锦披风,腰系如意纹玉带,手配一柄墨绘折扇,乌黑发髻梳得一丝不苟,腰瘦骨高,五官美俊,装扮讲究得体,与以往相比,竟是大有不同。   慕勉还怔愣着,他已经迫不及待地问:“小勉,你还没回答我,你是什么时候回来的?怎么回来也不支会我一声?当年你……为何一声不响的就走了……后来我知道你是去了山上学艺,没想到时间一晃,已经过去那么久了,小勉,你不知道我、我一直……我……”   他吞吞吐吐结结巴巴,口中“我”了半天,却连一个字都没说出来。   慕勉不明白他到底怎么个意思,想到唐重玉还在旁边,不免侧过脸,卫连此刻也留意到对方,俊容一板,瞪着唐重玉:“你是什么人?怎么跟小勉这般亲近?”   听他问及,唐重玉不以为忤,收回好奇八卦之心,反而嬉皮笑脸地问:“那你又是她什么人,光天化日下的,怎么动手动脚?”   卫连下意识缩回手,愕然间没有整顿好措辞:“我跟她……”   慕勉出声解释:“他是唐家四公子,与我们慕家同属武林世家,这次随我们一起来到幽州,正是敝府上的客人。”   “客人?”卫连怎么瞧怎么不像,似乎已把对方视为了死敌,“就你们两个?阿沚呢?”   慕勉不吭声。   旁边唐重玉实在饿得发慌,扯扯慕勉的衣袖催促:“喂,咱们赶紧走吧,不然真的要出人命了。”   慕勉好笑地睨他一眼,差点要骂出句“没出息”。卫连愈发觉得他俩是在眉目传情,恨得牙根痒痒,不依不饶地问:“你们俩个去哪儿?”   慕勉回答:“揽凤楼。”想了想,“卫公子,既然你还有事,那么咱们就在此告辞吧。”   听她跟自己如此生分,卫连一脸的伤心失望,注视着他们二人转身,脑际一念闪过,忍不住开口:“等等。”   他追上前:“我跟你们一起去。”   慕勉眨着眼诧异:“你……”   卫连挺直腰板,睃了一眼唐重玉,理直气壮道:“小勉,咱们多年未见,吃一顿饭,总是可以的吧?”   慕勉不好回拒,而唐重玉把玩着手中的饿鬼面具,过去一会儿戴上,一副无所谓的语气:“嗯,反正有饭吃就行了。”   慕勉一叹,颔首答应。   作者有话要说:繁花  2014-03-26 13:04:20 霸王票   萧亦  2014-03-26 17:41:50 霸王票   谢谢两位亲的大力支持!!!(*^__^*) ☆、第48章 屏障   揽凤楼临近北市,但还不到,依水建于立春桥东岸,其中菜色精品,烹调独特,在幽州堪称是首屈一指的大酒楼,所谓水席,就是像流水一样络绎不绝地上菜,冷热荤素皆有,且上菜顺序也是极为考究,共设二十四道菜肴,先上八个凉盘,依次再是四镇桌,八大件,四扫尾,待客人坐齐,便开始上凉菜供客人开胃下酒,四荤四素,以冷盘拼成“孔雀开屏”的图案,接着上十六个热菜,皆为一道大菜两个中菜搭配一组,有汤有菜,口味俱全,让人目不暇接,大饱口福。   三人包下一间雅房,不久等凉菜上齐后,便轮番上着热菜,唐重玉那是不管三七二十一,埋头就吃,而慕勉本就胃口小,菜还没上全,便有些吃不动了。   她用膳的时候,卫连两眼几乎是寸步不离的黏在她脸上,只觉五年不见,她再不是当年那个横冲直撞的小丫头了,眉眼淡然,容貌清丽,举手投足间,多了一份云卷云舒的闲静气质,那花瓣般淡粉色的嫣唇,与白皙的肌肤相互辉映,流淌着迷人的光晕,宛如暗夜里晚熟的花,由清丽中又生出一段刻骨的妩媚来。   发觉他一个劲盯着自己,慕勉抬眸疑惑:“菜不合胃口吗?你怎么不吃?”   目光之处,是她半启半阖的唇瓣,仿佛一品上等的胭脂,鲜红欲滴,带着无法抗拒的魅力,卫连额角冒出一排细碎的汗珠,不敢再看,搁下筷子:“小勉,这些年来……你过的好吗?”   慕勉有些意外,沉默着,点点头。   他又关切地问:“你在山上学艺,是不是很辛苦?”   慕勉淡淡回答:“还好吧。”   他脑子一热,突然就问:“那你有没有想过我?”   慕勉愕住,而卫连欲言又止,横了一眼旁边大快朵颐的唐重玉,似乎颇为气恼,故意抬高了嗓门,正经八百地讲,“小勉,我有些话想对你说。”   唐重玉一直装聋作哑,一会儿夹夹这个菜一会儿夹夹那个菜,稍后发觉他们俩都不说话,抬头咧嘴一笑:“这道料子凤翅真不错,你们要不要尝尝?”   他装傻充愣,把卫连气得干瞪眼,慕勉无奈道:“有什么话,就在这里说吧。”   卫连别别扭扭极不自在,手指来回摩挲着袖边,半晌吞吐着:“我、我现在……还没有婚配。”   唐重玉刚是喝了一口酒,听到这句,扑哧一下,全喷了出来。   慕勉抬起袖子,又气又急:“你这样子,还叫不叫人吃饭了!”   唐重玉揉下鼻子,笑嘻嘻地道:“又不是故意的,你这么凶悍干嘛,小心以后都嫁不出去噢。”   卫连眼睛像被两簇火苗点着,蹭地一亮:“真的吗!”他简直喜不自胜,激动地抓住慕勉一对芊芊玉手,“小勉,原来、原来你也没有忘记我……一直都在等我,对不对?”   慕勉几乎听懵了:“那个……”   卫连一脸深情意挚,自顾自言道:“小勉,自从你走了之后,我心里就变得空空荡荡的,有时候做梦,梦的都是你……后来我才发现,是我以前太过放浪,不务正业,一直没有发现到你的好……现在回想,我、我真的好生后悔,小勉,我已经改过自新,自你走后,再没去过那种烟花之地,家里更连一个侍妾都没有……”   慕勉震动不已,尔后尝试着抽回手,有些无措:“你……何必跟我说这些……”   卫连答得焦急:“你一去就是五年,回来又不肯找我,现在连亲事也没订,你是不是还在怪我以前胡作非为?”   慕勉撇过脸:“我想你是误会了,我成不成亲,跟你没有关系。”   卫连可不这样认为:“那是为什么?当年就因为我对你不理不睬,你不是才一气之下入谷学艺的?难道除了我,你还喜欢上谁了?”   慕勉实在不知自己该怎么开口解释,干脆沉闷着不说话,气氛一下子尴尬起来,此时唐重玉方抬头,吧唧两下嘴巴:“我吃饱了。”   慕勉也不问卫连,传唤酒保进来,便要掏腰包结账,结果遭了唐重玉一记白眼:“谁真要你付银子了!”   他正要掏钱,却听卫连“啪”地拍下桌子,面色极为阴沉:“今日的水席,全记在我的账上。”   他显然是揽凤楼的常客,那酒保忙“是、是”两声,便点头哈腰地退下了。   卫连心里这才舒坦些,看向慕勉时,眼神恢复一片柔和,怎奈慕勉已经起身,朝楼下行去,他只得一路追至门前,眼瞅着她要登上慕府马车:“小勉……”   慕勉略一沉吟,回首道:“今天谢谢你……我该回去了。”   卫连眸底藏着不舍:“我以后能经常到府上看你吗?”   慕勉叹气:“你是哥哥的朋友,什么时候来都行。”   卫连顿时喜形于色,傻呵呵地笑了笑,直至慕勉所乘的马车离去,仍恋恋不舍地站在原地。   ********   “公……”秋渡刚要张口,但被慕沚一个手势阻止,他凝眸望向园中,慕勉身着一件素色束装,凌空翻跃,宛如白鹭展翅,正姿态轻灵地在园内练剑。   她练得格外认真,竟不曾留意到他的来临,慕沚负手观望,片刻后微微扬唇,待临安按照吩咐捧来宝剑,他右手一挥,雪衣拂动,美若谪仙出画一般,跃入园内。   “哥……”斜刺里袭来凛凛寒光,慕勉本能地挥剑一挡,见着是他,大吃一惊,但目睹他脸上的微笑,不由得心领神会,亦是一笑,与他衣衫联袂,双影翩飞,在一起舞剑过招。   最后慕勉纤腰一弯,剑势回旋,使出一招“海底捞月”,但因慕沚云淡风轻地闪避,一剑落空。   慕勉停下来,有些泄气地嘟嘴:“不打了。”   “怎么了?”慕沚执剑负于背后,含笑上前。   慕勉不理会,似在生闷气。   慕沚赶忙哄道:“勉儿的剑法是越来越厉害了,有好几招害得我险些接不下来。”   慕勉心里强忍不笑,小小声地嘟囔:“胡说……分明是你存心让着我……”   慕沚不置可否,那凝睇她的眼神因温柔到了极致,渐渐浮现出宛如月光般的恍惚:“瞧瞧,出了这一头的汗。”   他拎起袖子,替她擦拭着额角的汗水,衣际间散来男子淡淡清新的气息,并非名贵的熏香,而是幽华似莲的香气,像是从那人骨子里透出来的。   忍不住,留恋着这个味道,想要更深更深的呼吸,似乎如此一来,就能将它保留在自己的肺腑里,那时慕勉垂眸不语,而他腰身微俯,雪白的衣袖素来纤尘不染,这一刻,却甘愿为她卑微至尘埃。   耳畔倏然传来女子的笑声:“娘,您瞧他们兄妹俩,真是有精神。”沈兮蓝挽着慕夫人意外出现在园前,笑语盈盈地讲。   慕勉如梦初醒,而慕沚本正为她擦着头上的汗,见此,也不禁止住动作。   沈兮蓝莲步轻移,走到二人中间,朝慕勉出声夸赞:“勉儿这样勤奋苦练,我看呀,过不了多久,江湖上就又该出现一位巾帼女侠了。”   慕勉垂眸低言:“让嫂子见笑了。”   沈兮蓝略有遗憾地叹气:“可惜当年父亲说我自小体质羸弱,不适习武,否则如今呀,咱们偶尔过过招,比划比划,何尝不是一件快事呢。”   慕夫人笑道:“俗话说‘金无足赤,人无完人’,除了武功,你说说琴棋书画你哪样不精通?随便选一样,你都让我满意得不了。”   “娘……”沈兮蓝羞答答地一唤,“您这是爱屋及乌,兮蓝哪有您说的那么好。”   慕夫人笑呵呵地拍拍她的手:“怎么不是?我这个媳妇,贤惠乖巧,人见人夸,有谁不喜欢呢。”转首道,“勉儿,你是不知道,这几年你不在,多亏有你这个嫂嫂时常陪着娘,没事儿陪娘刺绣绣,解解闷。”   沈兮蓝用帕子掩着嘴儿,一声娇嗔:“娘,您再夸我,小心勉儿就该不高兴啦。”   “不会不会。”慕夫人上前,疼爱地握着女儿的小手,可是她的心头肉,“我的勉儿现在长大了,同样变得那么优秀,为娘看着,心里着实欢喜。”   “娘……”慕勉笑了笑,撒娇地往她怀里偎过半边身子,“您怎么来了?”   慕夫人含笑解释:“是你嫂嫂疼你,想着如今天儿暖了,特地给你选了几匹布料做新衣服,正巧你跟你哥哥都在,来,咱们一同坐到亭中吃茶去。”   慕勉只好依从,被她牵着手往凉亭走,慕沚视线不由自主地随那娇小的背影而去,沈兮蓝走到跟前:“沚,看你头上也出了汗。”   慕沚敛下长睫,淡淡道:“没事。”   沈兮蓝却还是举起帕子,为他擦拭着额角的薄汗,一举一动,皆充满细心温柔。   慕勉眼尾余光扫过,又收回来,明明知道,那是他的妻,做这些事再平常不过,也明明清楚,他的身边已不容有她,但情感似乎永远也无法支配理智,回忆到以往,是她为他举帕拭汗,是她为他端茶倒水,回忆到那时的欢声笑语,彼此相顾间的甜蜜,此刻她的心,仍旧难以自控地抽搐发痛。   凉亭内,她与他相对而坐,那般伸手可触的距离,却又遥远得仿佛隔着千山万水,让她不敢抬眼去瞧,目光之处,只有桌案下自己一对绞紧的手指,就像累到全身乏力,放任着大脑一片空白,连对方聊了些什么都不知道。   霞影纱,冰鲛毂,软烟罗……华丽的名字从耳畔一一响过,最后沈兮蓝问:“勉儿,你瞧着这几匹料子,可是称心?”   慕勉目光从侍婢们手中扫过,那些精美的绫罗绸缎,映入眼中,却不过淡若烟云:“谢谢嫂子。”   沈兮蓝见她满意,放下心,又朝慕夫人道:“娘,我也为您选了,您瞧瞧看。”   慕夫人“哎呀”一声:“傻丫头,我哪儿还需要那么多衣裳,去年春天的,都还没来得及穿呢。”   沈兮蓝不以为然,柔声细语地劝说:“娘,这可不一样呢,比起去年,今年春天又出了许多流行的新款式,自然要穿上最称心的才是,您看这件绛色地罗纱怎样呢,娘保养得这样好,配上您的肤色刚刚好。”   慕夫人架不住她一张小嘴能说会道,拉过那一匹纱料在身上比了比,确实满意得很:“就是它了,回头我叫瓶晴拨些银子,尽快叫铺子把春天的款式都赶出来。”   沈兮蓝连忙道:“娘,怎么能叫您破费。”   慕夫人笑得和蔼可亲:“一家人,有什么破费不破费的,也难为你总时时刻刻替我想着。”   沈兮蓝螓首微垂,宛如一只温驯的小鹿:“我也不过是想在娘面前,多尽些孝心罢了。”   哪料一句话,触及到慕夫人的心事,伸手戳下她的脑门:“你要真想尽孝心,就赶紧让我抱上孙子要紧。”   “娘,您怎么突然……”这回沈兮蓝一下子脸红到脖子根,羞得说不出话来。   慕夫人叹口气,朝慕沚抱怨道:“想想你们俩成亲也有两三年了,什么时候能添个一男半女出来”   慕沚不说话。 ☆、第49章 闺愁   “娘,这都怪我……”唯恐丈夫不高兴,沈兮蓝有些怯声怯语地答着,一对水盈盈的美眸宛如含泪般,模样甚是楚楚。   慕夫人探身,覆上她的手背:“这跟你有什么关系,要我说,到底是沚儿委屈了你,成亲不到一年,他就东奔西走,一年半载都回不了家。”话语直指慕沚,慕夫人略带怪怨,“如今我也老了,眼下就盼着能含饴弄孙,偏偏这么点愿望,也不知哪年哪月能成真了。”   闻此,慕沚终于开口:“娘,凡事还得顺其自然。”   慕夫人不赞同:“总说顺其自然,我看还得你们自个儿抓紧才行,不然要干等到什么时候去?蓝儿又不是刚进门,依我瞧,可不能再等下去了,最好今年就传出好消息,不管生男生女,只要是你们俩的,我都喜欢得很。”作为一家女主人,慕夫人还是相当明理和善的。   慕沚平静端坐,也不做声,因逆着光,只瞧得那清雅之姿,宛然芝兰端秀,精致如画的侧面轮廓被蒙着重重阴影,表情始终模糊难明。   “娘,人家不是都说,越急越是盼不来的吗……我跟沚知道了……”沈兮蓝赶紧替他回答,红着脸微垂,竟比午夜绽放的害羞草还要羞上几分。   看着儿子不置可否的态度,慕夫人既气且无奈,摇摇头:“唉,真是不叫我省心。”   沈兮蓝却扑哧一笑:“娘,其实您与其操心我们,倒不如多替勉儿想想。”她眼波盈盈流转,看向面无表情的慕勉,“勉儿眼瞅就该到了双十年岁,也是大姑娘了,别家的千金到了这个时候,都早早就嫁人了呢。”   一提女儿的亲事,慕夫人果然有些心急,连番颔首:“可不是,我像她这么大时候,都已经诞下沚儿了,确实不能再耽搁了。”   慕勉闻言,含笑嗔道:“娘,我才回来没多久,您就这么急着要赶我走了吗?”   慕夫人忧心忡忡地叹气:“娘不是赶你走,娘这是替你着急。”   慕勉偎过身,撒娇地挽着她的手臂:“我都不急,娘急什么呢,我好不容易才回来,娘却不要我了。”   这话说的,叫慕夫人心窝子里直发疼,伸手抚摸着她一头软软的青丝犹豫,沈兮蓝笑道:“我未出阁的时候,与勉儿的想法也是一模一样呢,但嫁过来之后,才发现完全不是自己想的那么回事,娘待我如亲的一般,与在自家毫无两样,所以说啊,出嫁是咱们女子的必经之路,迟早要面对的,只要嫁对婆家,找到一个好夫婿,自然而然就适应了。”   慕夫人赞同:“嗯,这点蓝儿说的极是。”   沈兮蓝掩着帕儿娇笑:“娘,我瞧着卫公子,就是个不错的人选呢,如今府上谁不知道,卫公子那是三天两头到府上来,话里话外,提的都是勉儿,我看哪,做客是假,为睹佳人才是真。”   听她提起卫连,慕夫人心里一动,快速端详慕勉的表情,慕勉神色如常:“卫公子是哥哥的好友,如今哥哥回来,他时常到府上探望,不是很正常的事吗。”   沈兮蓝笑得分外柔和,一副看穿小孩子心事的模样:“都是自家人,勉儿又何必在嫂嫂面前害羞?其实嫂嫂早知道了,以前勉儿对卫公子也是颇有好感,听说卫公子至今尚未婚配,我瞧着,这或许就是上天注定的缘分呢。”   慕夫人嘴上不答,心里却十分清楚,当初女儿对卫连是喜欢到了何种地步,甚至为了对方,不惜到青楼大闹一场。现在卫公子明显对勉儿有意,也看的出来这几年卫连为人大有改变,不再亦如当初花天酒地放浪形骸,最主要的是两家本就交好,勉儿嫁过去不会受委屈,如果勉儿同意,这的确是一桩美满姻缘。   慕夫人缄默不语,但态度分明已被说动。沈兮蓝莞尔一笑:“ 娘,这事您怎么说呢,勉儿毕竟大了,就算现在不急着嫁人,但早早把亲事定下来也是好的。”   慕夫人刚要开口,但被慕勉抢先:“娘,我对卫公子的心意,早在当初,就已经跟娘讲明了。”   沈兮蓝拉扯下慕沚的衣袖,轻声细语道:“沚,勉儿一向最听你的话,你倒该多劝劝才是,像女儿家这种婚姻大事,是万万不能耽搁的。”   慕夫人点头:“这倒是,这丫头自小到大,不听我的也不听她父亲的,独独就听她哥哥的。”   沈兮蓝连声附和:“对啊,沚,你快劝劝勉儿,说不定你这一劝,勉儿就答应嫁人了呢。”   慕勉垂落眼帘,嘴角维持着淡淡笑意,被亭外的阳光照透,是一种淡到不真实的伤痛,或许这世上任何的痛,都抵不过他的一句,那么轻而易举,却又足能残忍到叫她锥心刺骨。   慕沚依然沉默坐着,脸上的神色在暗处隐晦不清,良久,方才开口:“勉儿不愿意,这件事就先不要提了。”   沈兮蓝凝着他,只是微笑。   慕勉抬起头,发现他亦是抬眼静静看着她,一对幽遂沉暗的眸,看去波澜不惊,然而瞳仁最尽处,却似乎翻涌着叫嚣着太多太多近于垂死挣扎的痛楚,是血染一样的凄浓之色。   他知道,无论如何,他都说不出那一句让勉儿嫁人,说不出那一句同意。   随后慕勉被慕夫人拉着,与沈兮蓝三人一起逛了会儿园子,慕勉觉得无话,寻辞找个借口便离开了,回去的半道上,远远看到家仆领着一位年轻公子从廊角拐过,本以为是卫连,这段日子,她都是有意回避,不愿再与对方有任何牵扯,慕勉刚要躲到一旁,但发觉对方的身量气度与卫连完全不同,才知是自己看岔了眼,那男子容貌清秀,以前从未见过,慕勉不由得问秋渡:“那位公子是谁?”   秋渡踮脚望了几眼,才道:“噢,他是少夫人的一位表亲,我记得姓杨,那会儿在公子爷的婚宴上见过,听说最近到幽州做生意,偶尔到府上拜访。”   慕勉点点头,没再多问。   ********   流光似水,白驹过隙,那些爱恨纠缠,悲欢离合,总叫人觉得似大梦一场,当再醒来,窗外仍旧桃花纷飞,正值碧玉年华。   一大清早,慕勉就被屋外的笛声惊醒,一首《落梅花》传入耳中,最是熟悉不过,她一时间睡意全无,散着满头青丝,一身轻衣地飞快下床,来到门前,慕沚正倚在一株桃花树下,举笛凑于唇畔浅吹,白绸似雪,袖拢清风,淡淡细碎的光影洒落在他身上,宛如一尊雪色琉璃,被映得光华清透。   慕勉呆呆立在门前,长衣委地,青丝蜿蜒至脚踝,带着一丝初醒微懒的眉目在光线下依稀朦胧,好似花阴间半醉的海棠,美得像一幅画,叫人遗忘了时间,而慕沚移首望来,处事不惊的眼,此刻却飘拂着一抹往日不可窥见的缱绻柔情,他放下短笛,玉唇轻启:“勉儿,今日是你的生辰。”   今天,她就年满二十岁了。   在这个生辰之日,他还在她的身边。   慕勉突然不知该说什么,看着他一步一步朝自己走近,曾经的懵懂天真、年少稚嫩已从他们身上褪去,唯一不变,是眼中依旧牢牢映着彼此。   慕沚趋前弯□,将她打横抱在怀里,慕勉吓了一跳,下意识伸手勾住他的颈项:“做什么?”   慕沚笑了笑,居然就这样抱着她在原地转圈,慕勉不由得惊呼一声,黑压压的长发凭空飞舞,好像一大群水墨蝴蝶翩跹,飘甩开一道柔美的风景线,她惊的大叫:“哥哥,我要晕了,我要晕了!”   慕沚微笑,却没有停下来,慕勉搂着他的脖颈越来越紧,只觉眼前一阵天旋地转,自己仿佛也要跟着飞起来,睁开眼睛,有蓝天、有白云,有飞舞的花瓣,还有他含尽宠溺的笑容……这样幸福,这一刻竟觉得这样幸福……她放松了身体,情不自禁地放声而笑,笑声宛如千重玉琅齐碎,回荡满园,说不出的悦耳动听。   最后慕沚终于放着她下来,慕勉面涨通红,在他怀里歇了好半晌才缓过来神,随即“呀”了一声:“我的鞋子……”   左脚的鞋子不知被甩到哪里去了,她颇为窘迫,提着裙裾,单腿立在原地,那只没穿鞋子的小脚,在雪白罗袜衬托下,愈发显得玲珑可爱。   慕沚放目四顾,很快找到那只遗落在树旁的绣花鞋,他把慕勉抱到临近的石台上,拾起绣花鞋,然后在她面前,俯身,跪下,动作熟练而认真地为她穿上。   沈兮蓝进来时,看到的便是这一幕,她的丈夫,她的男人,那般高洁清华的一个人,正单膝跪在地上,眼神流露着宠溺,唇角含着微笑,在为另一个女子穿着鞋子。   画面真美,美得叫人快要不忍打扰。   沈兮蓝看得几乎有些出神了,尔后微微一笑,举步上前:“勉儿,今日若不是你哥哥提醒,我差一点就给忘记了,恭喜你,又长了一岁。”   慕勉原本蕴在眸底的欢笑,倏然闪过一丝慌乱,而慕沚脸上的笑容也跟着消逝不见。   慕勉放落裙摆,站起身,开口唤道:“嫂子。”   沈兮蓝素手轻挥,随行的郦茹捧来一个红木匣子:“勉儿,这是嫂嫂送给你的礼物,你看看喜不喜欢?”   郦茹打开红木匣子,里面是一对碧绿玉镯,像是一汪被拢住的盈盈春水。   慕勉垂着眼帘:“每次都让嫂子破费。”   沈兮蓝笑意可亲:“都是一家人了,怎么还说这种客套话?你是沚的妹妹,我视你自然如自己的亲妹妹一样。”她小鸟依人一般,伸手环住慕沚的右臂,柔媚的嗓音含着几分责怪与嗔笑,“你说你,挺大的一个人了,还带着妹妹在园子里疯闹,日后咱们若是有个女儿,还不知要怎么宠着呢。”   慕沚岔开她的话:“你平常这个时辰,不是要先去娘那里吗。”   沈兮蓝笑道:“已经去过了,我还做了你喜欢吃的桂花糕。”她眼波微转,自然而然地歪头靠在他的肩膀上,“勉儿,要不要跟我们一起去用膳?”   慕勉回答:“不了,等梳洗完,我去娘那里。”说完,转身径自进了房间。   作者有话要说:塨冉:2014-03-29 23:52:20 、2014-03-30 23:35:52   谢谢塨冉君的两枚霸王票,深深一鞠躬。   这几天据说*在更换服务器,所以特别特别抽,想说,特地赶上来看文的大家也实在辛苦了,谢谢你们的不离不弃。 ☆、第50章 痴迷   慕勉来到琼瑶居的时候,慕远盛正陪着慕夫人在一起吃茶用点心,慕家虽属大门之户,但更偏重武林风气,比起名门望族,家规并不太过严格,慕勉平时习惯在自己的脉香居用膳,慕氏夫妇也就样样依着她,今日见她早早就来了,慕夫人显得诧异:“勉儿,吃过了没有?”   “爹,娘……”慕勉唤过后,摇摇头。   慕夫人吩咐旁边的张妈妈:“给小姐添一副新碗筷,再去厨房弄碗山药粥跟几碟小菜来。”她慈祥地拉着宝贝女儿坐下,“你常来娘这里用用膳,该有多好。”   慕勉自然知道沈兮蓝经常出入琼瑶居,此刻听着母亲的抱怨唠叨,只是笑而不语。   慕远盛仍旧一副中规中矩的做派,待慕勉坐下用了几口点心,方问:“如今平日里都做些什么?”   不敢在他面前含糊,慕勉老老实实地回答:“每天练习剑法,读些医理药典,闲暇时会到药圃打理药草。”自从她回府后,府邸后园就单独辟出一块不大不小的地方,专供她培植花花草草用。   慕远盛闻言很是满意:“嗯……不错,在独悠谷学了这么久,切勿把学业都荒废了。”   慕夫人一旁却是欲言又止,眉宇间隐带忧虑愁急,听他们又聊了些医学武功无关紧要的话题,终于忍不住出声:“我瞧勉儿倒是可以把这些先放放,得空到娘这儿做做针黹刺绣,习些棋诗乐艺才是。”   慕勉意外母亲这是怎么了,软软的嗓音好似乳莺嗔啼:“娘,您这是怎么了?你又不是不知道,要我学习女红,还不如去挥刀舞剑呢。”   慕夫人摇摇头,语重心长道:“你日后若是嫁为人妇,就要相夫教子,哪有一天到晚总是挥刀舞剑的。”   慕勉表情怔仲,旋即又笑起来:“好好的,娘怎么又提起这个来了。”   慕夫人叹口气,内心也是矛盾复杂:“娘是觉得,如今你哥哥已经成家立业,就差你还让娘牵挂在心,你嫂嫂说的对,娘是想留你在身边,可总不能留你一辈子,蓝儿有时会参加那些个花会宴会,倒是打听到几家的年轻公子,至今尚未娶亲,长得也是一表人才……”   慕勉还没开口,慕远盛已经眉头紧蹙,不乐意道:“你简直是瞎操心,女儿不愿意,非逼着她做什么?”   慕夫人倒不料丈夫跟她顶起嘴来,怔了两怔,接着越想越伤心:“谁说我这是逼她了,勉儿是我从小看到大的,在心里,我比任何人都舍不得她离开,可再怎么舍不得,她还不是迟早要嫁人的?”   慕勉抚着慕夫人温和的手掌,轻言安慰:“娘,我知道您是替我担心,可我现在只想多陪在您跟爹爹身边,多尽些孝心。”   慕远盛听得心头一暖,便有些责怪妻子:“孩子回来没多久,你何必非提这个,她不想嫁就不嫁,我的女儿这样优秀,难道还怕嫁不出去?就算他们想娶,我还不打算让她嫁呢。”   这是头一回,丈夫居然破天荒的护起短来,听得慕夫人有些发懵,不过这么一闹腾,反而让慕夫人忍俊不禁,故意板起脸:“你以前不是竟骂勉儿没出息,不学无术吗?”   慕远盛颇有骄傲得意之色:“那是她以前顽皮,现在长大了,还不是变得乖巧懂事了?她没有喜欢的,我就不让嫁,咱们慕家的孩子哪像那些达官贵人的千金成日只知穿针拈花,况且江湖上多的是女中豪杰,年过花季都尚未婚配,我慕远盛的女儿,哪有上赶的去嫁人一说。”   慕勉呆若木鸡,没料到一贯严词厉色的父亲,居然会这般维护自己,一时间内心好比浪涛翻滚,说不出是感动还是震愕,久久无法平息。   最后她笑了笑,眼眶里微漾水光,撒娇地揽住母亲,连哄带劝:“娘,既然爹爹都这样说了,您就不要再替我操心了好不好?我答应您,今后我多到您这儿陪您聊天做做刺绣,经常参加一些个花会诗会的,说不定就会遇见自己喜欢的人,到时候我一定告诉您,好吗?不过到了那个时候,要是我一心想要嫁给人家,娘可别又舍不得了。”   慕夫人被她的话逗乐,终于破颐一笑,反握住她的手,含笑答应:“好、好,娘依你,娘都依你。”   慕勉抬起头,目光含着孩童般的顽皮与狡黠,又朝慕远盛眨眨眼:“谢谢爹。”   慕远盛颇不自在地咳嗽两声,没说话。   临近黄昏时分,有大明香的伙计到访,秋渡兴奋地在外面叫着:“小姐,您快来看呀。”   慕勉不明所以,掀开帘子出来,那两名大明香的伙计皆是青衣青帽,显得十分干净利索,瞧见慕勉,纷纷恭敬地揖了一礼:“恭喜慕小姐福寿安康。”   慕勉被他们搞得云里雾中,其中一名伙计捧上一枚长方形紫檀雕花纹木盒,笑容满面地道:“慕姑娘请打开瞧瞧,是否满意?”   在对方如沐春风招牌式的笑容下,慕勉尽管心存疑惑,但还是依言打开,里面是女儿家用的一套胭脂水粉,分为四个精巧小格,装着胭脂、妆粉、口脂、花露。   伙计介绍道:“这是我们铺子在春季制作的一款‘朱颜笑’,适宜女子用作淡妆,在春天里如花绽放,更显娇美无匹,同时还能防止时节气候的风燥与口裂。”   慕勉几乎呆掉:“这……”   伙计微笑:“慕小姐放心,我们大明香的胭脂质量上乘,这款‘朱颜笑’用起来更是温和细腻,从年前就开始预定,但数量极其有限,多少人想抢都抢不到呢。这是慕公子特意为您订制的,吩咐我们在您生辰当日送来,按照这款的量,慕小姐天天使用,刚好可在入夏前用完,届时再换新款。”   慕勉有些张口结舌,喉咙动了两动,才墨迹着吐出字:“谢谢……”   伙计客套道:“慕小姐这是说的哪里话,日后敝铺还需大小姐多关照,您用的喜欢,请再来选购。”   不亏是幽州第一名气的胭脂铺,连伙计都规矩有礼,待人走后,秋渡已经忍不住好奇,打开那一小瓶花露,凑在鼻尖浅浅一嗅,赞叹道:“呀,真的好香呢。”随即又打开那盒白瓷口脂,大赞,“小姐,您瞧这颜色粉润晶亮,娇俏不艳,跟小姐的肤色相得益彰,公子爷想的真是细心周全,连咱女儿家平日所需所用的都给想到了,少夫人嫁进门这几年,我都没见公子爷给少夫人买过呢。”   她叽里呱啦说了一连串话,慕勉根本没听进去,盯着那一套精致的‘朱颜笑’心头像在粘稠的苦涩中泛起微甜馨暖。   “小姐,您还不快去谢谢公子爷。”收到礼物,秋渡知道她定是欢喜不已。   慕勉省过神,“嗯”了声,好似小孩子得到了糖果,眼角眉梢溢满甜蜜的喜悦,在秋渡的催促下,飞快跑出脉香居。   ********   天边一缕晚霞,透过窗纸,洒在慕沚纤尘不染的雪袍上,镀就成一片瑰丽流辉,整个人恍凝是幻世云端之仙,迥出尘表,冰清透骨,近乎不真实一般。   他取出抽屉中那幅画像,铺在桌案上轻轻展开——桃花纷飞,树下伊人,飘舞的花瓣点缀着她一双含笑眉眼,似是难能可贵的宝珠华玉,粲亮了万丈红尘,美得叫人屏住呼吸。   他修长如玉的手指抚上那张无暇脸庞,藏着男子罕有的温柔细腻缱绻,摩挲过无数次,描绘过无数次,贪恋过无数次,不过这般看着,便已痴迷到了无法自拔的程度,指尖轻轻滑过,好似正与她柔软的肌肤辗转缠绵,是一个人,做着黑暗堕落的梦。   慕沚闭阖眸眼,吻上她的唇,那么那么爱着,久到要把自己的整个灵魂都化进去,永不复醒。   书房外传来“咚咚”的敲门声,像是突如其来的噩魇,令慕沚一下子睁开眼,面前依旧是那幅画像,而她,只在画中,胸口倏然涌现一场撕心裂肺的痛,痛到叫他几乎缓不过神,但随后,他笑了笑,扭曲而诡异的,或许,能再痛一点,再痛一点就好了,痛进每滴血液,痛进每寸骨髓,痛到自己再也扛不住,直至身体完全崩溃为止。   他迅速放回画像,此时的脸上,已无半点情绪:“进来。”   沈兮蓝推门而入,掀开外间的绣纹竹帘,看到他坐在桌案前,桌上搁着敞开半页的书卷,昏暗之间,看不清他的脸,只有那一袭白袍宛如深冬的雪,透着一种不可靠近的冷寂。   她笑道:“天都暗下来了,怎么也不点盏灯呢。”   等烛光盈亮满室,映着慕沚精致清冷的面容,美丽得像是灯影下的昂贵瓷色,半透半明的虚幻感。   沈兮蓝将托盘上叠好的衣袍放在他跟前,启唇柔声脉脉:“这几日闲来无事,我为你缝了一件新的寝袍。”   慕沚闻言道:“你不必总做这些事。”   沈兮蓝莞尔一笑:“你我已是夫妻,何必总是这样客气,你看看喜不喜欢?”   他这才睨去几眼,似有些漫不经心地答着:“挺好的。”   沈兮蓝嘟着嘴,佯作不满:“人家绣的手指头都破了,就得到这么一句吗?”   慕沚抿唇不语,竟有了些相顾无言的意味。   沈兮蓝扑哧一声,盈盈娇笑:“好啦好啦,你先穿上它,让我瞧瞧合不合身。”   在她的坚持下,慕沚只好起身,走入书房内另一间偏室,沈兮蓝心知他不习惯被人伺候,留在原地,想着郦茹守在门外,正打算吩咐她去弄碗参汤来,临近门前,却听到郦茹的声音传来:“大小姐,您来找公子爷吗?少夫人也在里面呢。”   过去半晌,沈兮蓝也没有听到慕勉的回答,隔着一扇门,她的眼波在暗处微微闪动,举手卸掉发髻上的一支玉簪,任由端整的鸦发丝丝缕缕地散落在肩头,她朱唇勾动,笑得那样好看,轻慢推开门。   慕勉知道慕沚平日大多时候都是留在书房,一路兴奋地跑过来,直至遇见守在门口的郦茹,才明白到那个人也在书房里。   心情像被泼了一盆冷水,霎时冷却下来,听到郦茹问,慕勉垂落眼帘,良久启唇:“我……没什么事……”   正准备离开,恰好书房门被沈兮蓝从内推开,她乌鬓松散,衣衫微乱,半露的左肩上显露出光滑雪白的肌肤,宛如玉兰出浴般,极是妩媚风情。   “勉儿……”她没料到慕勉在此,似是惊了一跳,粉靥上两朵红晕绽得愈发浓重,忙拢了拢两肩处松散的衣衫,举止间透出羞赧不自在,“勉儿,你……你来找沚吗?”   因慕勉不说话,她赶紧温婉一笑,仿佛是某种情绪微褪,说话时气息仍有些微微急促:“你哥哥他……这会儿不太方便……勉儿你要是有什么事,我替你转达好吗?”   慕勉脸色十分苍白,仿佛病了一般,但声音听去如常,带着克制后的镇静:“不用……我没事。”说完调头离开。   沈兮蓝斜靠门栏,朝着她的方向静静望了一会儿,脸上似笑非笑,合门进了屋。   慕沚换好衣服出来,沈兮蓝单手按住鬓发,迎上前:“簪子松了呢,你帮我绾一下。”   慕沚接过玉簪,替她插在发髻间,男子清香好闻的气息随之萦绕鼻间,使得沈兮蓝不自主地羞红了脸:“衣服穿着还合身吧。”   慕沚简单一应,突然侧眸盯向外间,若有所思地出着神,刚刚,他好像听到了勉儿的声音。   “适才我吩咐郦茹去给你备碗参汤来着。”沈兮蓝随口说出句,稍后迟疑下,问,“今晚还歇在书房?”   自他们成亲以来,慕沚除了偶尔留宿闲鸣居,大多时候都是住在明心园。   慕沚收回神绪,声音淡得无波无澜:“你晚上早点休息,不必等我了。”   沈兮蓝轻笑婉约,没有半点不悦,在他即将转身之际,整个人忽如折骨蝴蝶一样,软软地扑入他怀中,雪色罗衣间散发着花露馨香,是他最喜欢的味道。   慕沚先是一怔,正待推开她——   “沚,娘最近总是在我耳边念叨,要咱们尽快有个孩子呢。”   她贴近胸口,似娇羞无限,抱着那个人毫无反应的身体。   作者有话要说:雾一样的尘埃:2014-04-02 21:43:31 霸王票   用力一鞠躬^_^ ☆、第51章 算计   卫连坐在太师椅上,喝着小厮沏好的上等雀舌,大约半盏热茶的功夫,王掌柜捧着一个金丝楠木嵌水波纹小匣步进后堂厢房,低头哈腰道:“卫公子您瞧,这是我们照您之前的要求,精心打造出来的。”   那是一枚玲珑小巧的翡翠篦梳,梳齿细密笔直,质地温润细腻,无论水头色泽皆堪称上乘,扇面雕琢着富贵牡丹如意纹样,寓有琴瑟和鸣之意。   不觉间卫连眼神有些恍惚,想象着她端坐镜台前,芊芊素手执梳滑过三千青丝,该是何等一幅妩媚动人的画面?又想到花前月下,她蝉鬓如鸦,头戴篦梳,苍翠碧光映着美人颜,又是胜过多少良辰美景?   他刚要起身,门外却传来小厮焦急的声音:“薛小姐,薛小姐,里面正有客人,您不能……”   话未讲完,薛旁婉已经揭帘进来,正欲冲着王掌柜大发脾气,孰料发现卫连在此,大吃一惊:“你怎么在这儿?”   卫连微微颦眉,那股厌烦之色表露无遗:“我怎么不能在这儿?”   他一副不耐烦的态度,对薛旁婉无疑是火上浇油,她扭头恨恨道:“王掌柜,我问你,我半个月前要你们做出的簪子,为何到现在都没有送到府上?”   王掌柜抹抹额头一把虚汗,赔笑着解释:“薛姑娘息怒,您要求的那种款式制工繁复,需要花费一些时间,半个月实在难以完成。”   薛旁婉冷哼两声:“这么点要求就把你们给难住了?亏你们还说是什么幽州最好的玉器斋,我看不过是信口开河,蒙骗世人罢了。”   被她一番奚落讽嘲,王掌柜低着头干咳,忍气吞声。   薛旁婉目光一转,恰好瞄见桌上那个翡翠篦梳,而卫连根本不曾注意她,合好匣盖捧在手里,举止显得小心翼翼。   他朝门口走去,薛旁婉却闪身挡住:“这是送给谁的?”   卫连只觉好笑:“我送给谁,跟你有什么关系?”   薛旁婉警觉地眯起眼:“你有新欢了?”瞪向旁边,王掌柜跟几名小厮知趣地退了出去,她才一本正经地张口,“卫连,我问你,你到底打不打算娶我?”   卫连简直啼笑皆非,不由得换上一副求饶的语气:“我说薛大小姐,你不要每次见面都问这句好不好?这么些年了,咱们之间早撇得干干净净了。”他本就生得风流倜傥,含笑带讥之下,愈发显得俊美迷人。   薛旁婉偏就爱极了他这副样子,面色一下子放缓,软绵绵地偎近过来,伸手环住他的脖颈:“卫郎,你真就如此无情,不念得咱们曾经的好了?”   卫连冷笑着推开:“论起无情,我只怕不及你的十分之一吧,你的未婚夫过世才不到半年,这么快就急着投怀送抱?”   薛旁婉不以为然:“我巴不得他早点死了呢,谁要嫁给一个病秧子,如今总算是如了我意,卫郎,说到底,还是咱们俩最般配呢。”她又跟棉花似的黏上来,被卫连分外厌恶地推到一边:“你不要想了,这辈子我也不会娶你。”   薛旁婉冷下声:“ 那你要娶谁?”   卫连有些甜蜜地笑着:“小勉回来啦。”   “那、那个野丫头……”薛旁婉几乎不敢置信,突地回过神,咬牙切齿,“这翡翠篦梳难道是要送她的?”   卫连不回答,只是爱惜地用手摩挲着小匣上的纹痕。   薛旁婉指甲深深掐进皮肉里,简直无法忍受:“卫连你疯了,她算什么?不过一个出身武林粗鲁不堪的野女人,又蠢又不要脸,还妄想进千户府,她凭什么啊。”   她骂的恶毒难听,令卫连神色大变,阴沉着一张脸仿佛要吃人:“我警告你,再说小勉的不是,小心我对你不客气。”   “怎么,你还想打我不成?”薛旁婉压根不吃这套,一仰头,挑衅意味十足。   卫连到底不愿有失风范,狠狠甩下袖子。   薛旁婉语气尖锐:“这些年你的改变,莫非也是因为对她念念不忘?卫连,我看你脑子根本就是被驴踢了,你说,她到底哪点比我好了?让你竟然选她不选择我?你说啊,你说啊……”   面对她咄咄逼人的口吻,卫连气得额角青筋狂跳不止,最后倏又一笑:“不错,我就是喜欢她,我想娶的人也是她,你听明白了没有?这月初八我去就慕府提亲!”   这回换薛旁婉哑然无声,泥塑雕像一样。   卫连也不理会她,拂袖而去。   半夜,卫连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,想着小勉会不会喜欢这个翡翠篦梳?会不会接受他的心意?这段日子以来,他虽动辄拜访慕府,但单独见面的机会却是少之又少,总觉得小勉是在刻意躲着他,一想到这里他就有些害怕,小勉对他的态度明显不如以往了,可一转念,她至今不肯婚嫁,又没有喜欢的人,不是等自己又是等着谁呢?他知道自己曾经伤透了她的心,如果她肯答应自己,今后他一定会好好弥补,只宠她只呵护她一个人。这一晚他辗转反侧,思索着不久后登门求亲,他该如何让慕老爷同意,又该如何让小勉同意,后来他还做了一个梦,梦见他与小勉喜结连理,生了好几个孩子,相互追逐嬉闹,围着他们团团转。   翌日,卫连接到一封请柬,是薛子睿邀请他到别府品茶一聚,薛子睿是薛旁婉的大哥,卫连虽不待见薛旁婉,但与她大哥一向交情不错,不好回拒,便穿戴整齐,出了家门。   薛子睿的别府离卫府不远,经过两个街坊,就抵达阳柳巷,卫连一下马车,就有门房领着他入内,待绕过迎门墙时,迎上来一名婢女:“卫公子,我家公子之前有吩咐,请您一个人进去。”   卫连知道薛子睿总能想出些稀奇古怪的点子,这回不知又要搞什么名堂,没多想,让舟书留下,跟着她一路越走越深,直至来到后堂一间精致的厢房前,婢女止步:“卫公子请进。”   卫连早就有些不耐烦,闻言合上折扇,推门而入,哪知进屋后,根本不见薛子睿的身影,正中央摆着一桌子丰盛的菜肴,而薛旁婉坐在桌前。   卫连一瞧她在,才知是上了她的当,一言不发便要往外走,但薛旁婉迅速起身:“卫连,你等等。”   她深一呼吸,心平气和地开口:“你以为我是借大哥的名义,把你引到这儿的?”   卫连懒得听她解释,没好气道:“你到底还想做什么?”   薛旁婉笑了笑:“你别误会,我大哥的确约你在此见面,只是他人还没到,卫连……其实我有些话想跟你说……”   卫连把脸偏向一旁,等待下文。   薛旁婉敛去笑容,神情透着微微伤感:“我仔细想过了,我是喜欢你,一直都想成为你的妻子,盼着你用八抬大轿娶我过门,可如今看来,我是等不到了,你既然喜欢慕勉,那么我也无法强求,不管怎么说,咱们也算相识一场,做不成夫妻,做朋友还是可以的吧?”   她突然说出这么一串话,倒完全出乎卫连的意料,一时张口结舌。   薛旁婉见他僵在原地,叹口气:“我先走了,你留在这里等大哥吧。”   她态度转变,反而让卫连不知该说些什么,内心隐约生出一丝愧疚。等薛旁婉离开,进来两名碧裙歌姬,手持琵琶续续弹,桌上摆着上好酒菜,卫连闲来无趣,拿起酒壶往杯里倒着酒,一饮而尽,只觉火热窜头,痛快淋漓,开始一杯接一杯地喝着。   大约过去半个时辰,薛旁婉推开门,看到卫连伏在桌上,一动也不动。两名碧裙歌姬朝她欠个身,曳门退下。   薛旁婉坐到旁边,轻轻推他:“卫郎,你怎么了?”   卫连被她推了又推,才终于慢慢抬起头,此时一张俊俏的脸容通红如血,似发了高烧一样。   他望着她,眼神迷离:“小……小勉……”   薛旁娇笑一声,用手拂过他的鬓发:“卫郎,你说什么呢。”   卫连浑身跟火烧似的难受,再经她若有若无的触碰,玉手飘香缭绕,更觉浑身上下像有千万蝼蚁爬动,血脉偾张,心痒难耐。   他一把抓住她的香软小手,凑在唇边吻个不停。   薛旁婉笑着抽回手,佯嗔地打他一下:“你这是干什么呀,坏死了。”   卫连眼中充满极深的渴盼,痴痴地道:“小勉……我好难受……让我亲亲你……”   薛旁婉格格笑了两声,娇躯一扭,歪进他的怀里:“你瞧瞧你,喝了这么多的酒,醉得好厉害呢。”虽如此说着,一只手却朝他胯-下摸去,隔着裤头,那物果然坚-挺异常,正涨得厉害。   “唔……”在她一番揉弄下,卫连舒服得闭上眼睛,脸庞愈发红了,直欲滴下血来。   偏偏薛旁婉又含笑地松开了手,卫连顿时痛楚地睁开眸子,全身上下连带血液都好比在油锅里滚滚蒸腾,灼着寸寸骨髓,再不发泄而出,整个人就真要被焚烧殆尽了!   他迷蒙混沌的眼中全是不可控制的情-欲,看着面前那半启半阖的唇瓣,殷红艳丽的颜色,活像一把火,烧毁了他所有的神智,饥渴若狂地吻了上去。   薛旁婉想躲,却根本抵制不住他的热情,轻薄的衣衫簌簌委地,她被卫连抱到内室的床榻上,衾枕掀翻乱,*残红落,*遍体尽颠狂……   睡得迷迷糊糊的卫连是被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惊醒的,随即整个人被对方拎起来,脸巴子上受到狠狠一记重拳,痛得他歪倒在床沿边,鼻子都冒出血。   “大哥,你别这样,快点住手!” 薛旁婉在旁尖叫。   卫连觉得奇怪,薛旁婉不是走了吗,怎么这会儿又响起她的声音了。他下意识用手拭掉口角处的血,脸皮跟要裂开似的生生作痛,他抬起头,入目是薛子睿那张怒不可遏的脸孔,疑惑地问:“怎么了?”   薛子睿更是火冒三丈:“卫连,你这个畜生!你看看你做的好事!”   卫连这才发现自己正躺在床上,浑身一丝不-挂,更要紧的是薛旁婉也是浑身光溜溜的,正用毯子遮着大好春光。   卫连顿时如遭五雷轰顶,算是彻底清醒了。   “哼。”因妹妹在此,薛子睿站在帘外背对着身,怒气冲冲道,“你小子穿上衣服,立马给我出来。”   薛子睿离开后,卫连跟丢了魂一样呆呆不动,许久,涣散的瞳孔才终于恢复些焦距,起身匆匆穿上衣物。   薛旁婉瞅他一言不发,完全不是自己意料之中的反应,忍不住问:“怎么办?”   卫连走了两步停下,转过头:“薛旁婉,一切都是你算计好的是不是?”   薛旁婉脸上已无楚楚可人的表情,得意而笑:“是又怎样?卫连,你玷污我清白之身,又被我哥哥抓个正着,你看你这回还赖得了吗?我告诉你,这次你娶也得娶,不娶也得娶,你不是想要那个小贱人吗,好啊,你就纳她过门,反正她这一辈子都得被我踩在脚底下!”   卫连俊美的脸容上被扭曲的阴影覆盖,攥紧拳,牙齿咬得咯咯作响,最后扭身一抬腿,将旁边的长桌踢翻,上面的菜肴酒盘噼里哐啷落在地上,皆被摔得粉碎。 ☆、第52章 唯有   卫连跟薛旁婉的婚事很快就订下来,是在一个月后的仲夏里,时间之急,免不了让人议论纷纷,有的说是卫连生性风流,将薛家千金迷得晕头转向,私下便已订了终生;有的说是卫连与薛旁婉两情相悦,但薛旁婉却被许配给了韩府的七公子,怎料那七公子体弱多病,结果没撑到成亲之日就去了,这才让痴痴苦等的卫连守得云开见月明;更有甚者,说卫连是卫家独子,可惜喜好男风,以致二十好几还未婚娶,这使得卫千户忍无可忍,最后硬是逼着他与守备府的薛千金订了亲。且不论众说纷纭,总之卫薛两府的这桩婚事算是尘埃落定了。   慕勉初听到这个消息,的确有些惊愕,倒不是因为卫连要娶的人是薛旁婉,相反她早就清楚这俩人纠葛不清的关系,而是卫家这种急着操办亲事的态度,总叫人觉得有点蹊跷,同时喜讯传出后,卫连再没有到慕府拜访过,但无论如何,这些都不是她该去思付的事了。   很快,又到了幽州一年一度的曲灯节,挂花灯放花灯,祈福求愿,携亲游逛,年轻男女私下幽见,自是热闹无比。   “勉儿,你真的不跟我们一起去吗?”临出门前,沈兮蓝略显惋惜地道。   慕勉尽量不去瞧她身旁人:“不了,街上人又多又挤,爹爹又去了任大人家做客,我留下来陪娘。”   沈兮蓝不再多说,笑盈盈地挽着慕沚的手臂,启唇讲:“早就听说曲灯节是你们幽州特有的节日,沚,这还是咱们成亲以来,头一回一起去放河灯呢。”   慕沚却盯着慕勉的袖口有些出神——明明夏方初,她却仿佛很冷一般,一双小手始终缩在袖子里,不肯伸出来,无端端地令人心疼。   或许心底某个地方,也是希望她不要跟去的,他淡淡垂睫:“走吧。”   沈兮蓝一手挽着他,一手提着荷花灯,在郦茹临安的跟随下离去,在他们转身之际,慕勉也转身与他们相反的方向行去。难得节日,她给秋渡李顺儿他们放了假,只要赶在戌时末前回来就成,看着他们兴高采烈的样子,慕勉脸上也终于露出一丝笑容,后又来到琼瑶居,陪慕夫人吃茶聊了一阵天,慕夫人素来睡的早,不到戌时便歇下了。当剩下一个人,慕勉去厨房拿了一壶小酒,又提一盏琉璃灯,独自坐在花苑的凉亭里喝着,夜晚的凉风挟着芙蕖幽香的气息,撩起青丝涟涟,拂开她眉眼间的轻怅,那股寂寞之美,更被散发到了极致。   蓦然间,面前出现一张恐怖狰狞的鬼脸。   慕勉无奈一叹:“唐重玉,你换个新鲜点的好不好?已经不好玩了。”   唐重玉笑嘻嘻地摘下面具:“行啊,吓唬几下胆子就变大了。”   慕勉疑惑地问:“你不是跟我哥哥他们一道出门了吗?”   唐重玉坐到对面,两手托腮咯咯笑道:“人家夫妻俩的,我倘若真的跟去岂不是讨人嫌?”   慕勉不吭声,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。   唐重玉拧眉:“我说你才奇怪,今儿个这么热闹的节日,你为何一个人在这儿喝闷酒?”   慕勉摩挲着手中凉滑的杯沿,笑了笑:“有什么可去的,人家都去祈愿……我又没有愿望。”   唐重玉笑着调侃:“你当你是神仙,把自己说的无情无欲的,果真这样,还不如出家当尼姑去呢。”   慕勉饮酒上脸,不一会儿脸蛋就红彤如霞,闻言畅笑两声:“好啊好啊。”   唐重玉发现她不像平日的说笑玩闹,倒真是一副心如死水的模样,惊慌起来:“喂,我玩笑的,你别当真啊,你要是真的当了尼姑,你哥哥不把我大卸八块才怪!”   慕勉手指微抖,想到喧声鼎沸的人群,想到光彩缤纷的河岸,想到被花灯映成火一样艳红的河水,想到他们形影相随的样子,被风儿拂过的眼角泛起濡湿的温热,执杯,仰首而尽。   唐重玉控制不住好奇,摆出跟她将心比心的样子:“老实说,你心里真的就一点愿望也没有?”   慕勉垂下眼帘,浸染在夜的暗色里,那睫底下却是漾动滢光,带着苍白的冷与痛,似雪,差一步就化水悬落:“我的愿望,永远也实现不了。”   像被她话中那一股难以形容的悲伤所感染,唐重玉盯着她沉默一阵儿,尔后才叹:“你与我认识的女子们果然不一样,别人到了你这般岁数,都早早就结婚生子了,其实我本是瞧着那位卫公子不错,对你也算真情一片,可惜居然也订了亲,依我瞧,这里面倒像大有文章。”   慕勉扑哧一笑:“四公子,你以为你是衙门办案的不成?人家的家事你也要八卦几遍。说起来,你在家我住的也够久了吧,怎么还不走?”   唐重玉闻言,故意板起脸:“你哥哥都没有轰我走呢,再说了,我留在幽州也是有正经事要做。”   “正经事?出去喝花酒吗?”慕勉眯眼狡黠一笑,“想你唐大公子有家不归,该不会是在害怕见什么人吧?”   唐重玉居然不答,笑呵呵地夺过她手里的酒杯,一口饮了下去。   慕勉也没嫌他,再加酒醉烧头,二人开始你一杯我一杯地喝着聊着,唐重玉先是跟她谈天说地,到后来又提起他的六妹,从给她换尿布到最后见她蹒跚学步滔滔讲个不停,那份作为兄长的宠溺之情当真无以言表。   “喂、喂……”最后唐重玉还没讲完,慕勉已经趴在石桌上昏昏不醒,他唤了好几遍也没唤醒,这才恍然醒悟,“死丫头,原来酒量这么差。”   他正值头痛,却听慕沚的声音跟幽魂似的从拱门处传来:“勉儿怎么了?”   唐重玉冷不丁吓了一跳,回过头时,慕沚已快如旋风般与他擦身而过,半弯□,将伏倒的慕勉轻轻揽进怀里,看着桌上的酒杯酒壶,秀致的眉骨倏一耸蹙。   唐重玉唯恐他误会,赶紧出声解释:“你、你们回来啦?哎呀,是她一个人在这里喝闷酒,早知道她酒量这么差,我就不让她喝了。”   看着她醉得昏昏沉沉的样子,慕沚心底一疼,轻声唤着:“勉儿……”被灯光映着,她毫无反应,一张小脸像是洁白的雪花上撒了浓浓的胭脂,娇艳绝伦,流转着霞光,似飘舞在烟雨里的桃花瓣,有种亦幻亦真的美丽。   “勉儿怎么了,竟然喝得这样醉。”与他一同回来的沈兮蓝见状讶然,忙吩咐郦茹,“再去唤几个丫头来,扶小姐回房。”   “不用了,我送勉儿回去。”慕沚说完抱起慕勉,仿佛付出了一生的柔情,动作简直轻得不可思议,生怕碰碎了一般,那样温柔珍惜的眼神与举止,连唐重玉都看得怔在原地。   他一路抱着慕勉回脉香居,迎着月光,目光始终凝睇在她脸上,舍不得移开半分,像是个爱到病态的丈夫,贪恋着妻子的每分神色。   回到寝室,慕沚把她放至床上,为她脱掉鞋袜,为她盖上薄毯,当再抬头,发现她一对黑漆漆的睫毛宛如小扇子般整齐地刷下来,有晶莹的泪痕正无声无息地流淌而出。   她眉心尖尖颦动,口中发出碎絮的呓语。   慕沚心疼地用拇指拭去她的泪痕,但那泪总也流个不停,宛如蒸腾的沸水,从指尖直直烫到他的心底深处。   “勉儿、勉儿……”他最终将她唤醒,眉宇泛起薄雾似的怜柔,“做噩梦了吗?”   慕勉睁开眼,直直盯着面前那张冰雪绝致的脸庞,眼神带着不知何处的迷惘彷徨。   慕沚握着她的手哄道:“别怕,哥哥在这儿呢。”忍不住又问,“是不是不舒服?我让人准备解酒汤好不好?”   看清楚是他,慕勉忽然用力阖上目,伴随着颤栗不止的身体,眼眶里的泪水流得更厉害,却压抑着不肯发出一点声音,宛如承受着惨烈毒药,兀自伤着五脏六腑。   慕沚低下头,知道自己此刻什么也做不了,什么话都不能脱口,修长的十指泛出苍白,只在无力地颤抖。   “哥哥……其实今天,我对着老天许了一个愿望。”   慕沚神经一紧,恰好她侧过脸来,灯影之间,是一种恍惚的微笑,凄美得像是山上的白色山茶花,被风吹得凄凄凉凉地碎散一地——   “我向老天爷祈求,下一世,我们不再是兄妹。”   再也不做兄妹,再也不做兄妹……   她缓缓吐字,流着泪微笑,自小到大,她都是留给他最好的笑,也是这样的笑,反反复复地出现在他的梦里——   只要不是她,哪怕一个时辰,一天,一年,一辈子,他的身体都将永远处于空荡,那颗残缺的心将始终成疾,只要不是她,他的痛苦将追至一生。   慕沚情不自禁把她搂在怀里安抚着,彼此,没有任何言语,像两只可怜而迷失的兽,在暴雨里相依相存,共同发抖。   这一世,他们生错了身份,爱而不能,那么下一世,他们就生做两个不同的普通人,人海茫茫中相遇,不管贫穷贵贱,他都爱她,他都娶她,抚育儿女,白发厮守,无论哪里,他都随她而去。   这世,唯有一个愿望,唯有这一个愿望可许。   当慕勉终于哭着睡着,慕沚俯首,轻轻吻了下她的额心,勉儿,在这一刻,做个好梦吧。   作者有话要说:塨冉 2014-04-06 00:49:03 霸王票   非常感谢!!!   下章开始进入转折点。 ☆、第53章 阴针   天气入夏,慕沚为慕勉订做的那款“朱颜笑”已经用完,慕勉带着秋渡前去大明香,又订制了一款新的胭脂香粉,还挑选了两盒喜欢的口脂,一瓶花露,临出铺子,迎面走来一位年轻女子,细眉朱唇,桃腮杏脸,穿着一件软纱鹅黄长裙,她搀扶着身旁老妇有说有笑地进来,当看到慕勉,笑容蓦然僵在脸上。   是郑素灀。   慕勉也大出意外,多年不见,觉得她与以前相比,似乎没有太大变化,不过杏脸圆润,身材也略微丰腴了些,头梳盘桓髻,代表已为人妇。   慕勉吃惊之余,迅速恢复平静,反观郑素灀看着她,活像遇见妖狐鬼魅一般,脸色一下子苍白若纸,神情极不自在。   “灀儿,怎么啦?”旁边的老妇问。   郑素灀回过神,佯作无事地笑道:“没什么……娘,咱们走吧。”经过慕勉身旁,她垂眸不语,慕勉亦一言不发,形同陌路。   比及慕府,慕勉下了马车,几步后,眼尾余光往一棵大树后扫去,停下来:“秋渡,你先回去。”   秋渡以为她落了东西:“小姐,怎么了?”   慕勉摇头:“你先走,我一会儿就回去。”   秋渡不敢细问,先行离开。慕勉朝那棵大树的方向走去,对方本正痴痴望着她的背影,却不料她转身走来,一时手足无措。   “站在这里做什么?”慕勉见他只身一人,连个随从也没带。   卫连把头低下来,模样颇为失魂落魄。   慕勉突然有些不忍,放缓声调:“既然来了,不如进去坐坐吧。”   她鲜少这样平心静气地跟他讲话,换做以前,他定会受宠若惊,然而现在他只是攥着两手,嗓音低到几不可闻:“不了……我这就走……”   慕勉闻言,也感无话可说,倒是他,一会儿又磕磕巴巴地开口:“我来,就是想再看看你……”说着抬头,用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她,神情伤感而落寞,仿佛怕永远也见不着她似的。   “小勉,我……”喉咙蕴着千言万语,可惜总难言诉,他眼眶微微发红,最后发出的声音,像飘零的树叶飞了又碎了,连他自己都快听不清,“我娶她,只是迫不得已,在我心里,一心想要娶的人其实是……小勉,我知道现在一切都已经晚了,但我还是想告诉你,我并没有背叛过你。”   曾经的他,年少轻狂,纨绔不羁,绝不会一心拴在一个女人身上。   时隔今日,说出的那两个字,已经太过太过沉重,绝非她能承受。   慕勉眼中的惊震一闪而逝,垂睫掩住:“无论怎样,你既与她订了亲,日后,她便是你的妻子,你,好好待她吧。”   卫连凄悲地笑了笑。是啊,除了这个回答,他还能再奢望什么呢?   今日来,不过就是为了一个心死。   “小勉,我可不可以求你一件事?”他问。   近乎祈求的语气,使慕勉不得不问:“什么?”   卫连呼吸有片刻停滞,好像时间也在那一刻凝滞了:“我成亲那日,你不要来。”   他怕自己会忍不住想她,怕自己会在她面前笑不出来,他不想在她的注视下,去迎娶一个自己不爱的女子,他不想在她面前这样难堪。   慕勉看着他出了一阵子神,眸底隐约蒙上更为复杂的情绪,仿佛是明悟,又仿佛是曾经深有体会的痛。她答应:“好……”   卫连点头,不再多说,转身离开,那一抹单薄的背影,宛如剪下的纸影,贴在苍白的窗格上,没有半点繁华艳丽的色调,脚步就像被风吹的一摇一晃的窗,透着无尽孤寂萧索。   转眼,便到了卫家公子的大喜之日,慕勉依言寻了借口留在家中,美酒珍馐,锦屏香褥,鞭炮丝竹,闹了一天一夜的水席宴,又有多少人,将那欢声笑语真正喜进心底去?   自卫连成亲后,慕夫人口头上不说,心中还是有些失落遗憾的,不免将心比心,认为女儿也是为此事近来无精打采,一大早便把她唤到琼瑶居。   慕勉一进来,发现慕沚也在,吃了一惊:“娘,怎么了……”   慕夫人笑呵呵道:“你呀,成日就知道把自己闷在屋子里,也不怕闷出病来。娘记得你以前就喜欢骑马出去玩了,我今儿个特地把你哥哥叫来,叫他陪你出去散散心。”   慕勉被母亲搞得一头雾水,不知所措地抬头,正撞入慕沚那双柔和凝视的眼睛。   他道:“今天没事,出去走走也好。”   慕夫人连声附和:“是啊,你就带着你妹妹,到郊外骑马兜兜风。”   慕勉结巴着吐不出字,听到慕沚问:“勉儿,怎么样?”他黑如幽潭的眸底全是她的影子,专注而认真,仿佛她不答,便可以等上千年万年。   彼此凝着,总是不经意,就会胶在一起,慕勉微乱的心神平静下来,笑了笑:“好。”   秋渡听了,自是兴奋的拍手叫好:“那今儿个咱们就一起骑马,采花,踏水、捉鱼。”   李顺儿边上哼哼,故意泼她冷水:“听着不错,不过咱们可是骑马去啊,别到时候,某人忍不住叫苦。”   秋渡啐了他一口,扭头道:“临安,你若敢跟他一起耍混,骑马丢下我不管,到时看我怎么治你!”   临安红着脸咯咯笑,谁也不得罪。   慕勉笑他们一个个的比自己这个当主子的还高兴,耳畔传来慕沚的声音:“咱们也好久没赛马了,这回就比比看,究竟是谁最快。”   慕勉猛地提了精神,信心满满:“当然是我的逐云!”   慕沚笑着没答,伸手为她理了理微散的鬓发,那是从骨子里散发出的宠溺。   沈兮蓝进来时,刚巧看到这一幕,笑道:“咦,今天娘这里怎么这样热闹呢。”   “蓝儿来了。”慕夫人慈爱地让她坐到身旁,解释道,“是我说让沚儿带着他妹妹外出散散心,免得这孩子成日就知闷在屋里。”   沈兮蓝闻言,掩着帕儿吃吃地笑:“娘说的是呢,我要是有勉儿那样的身子骨,早就跟着他们策马扬鞭了呢。”抿了抿唇,忽然欲言又止。   慕夫人察觉有异:“怎么了?”   “娘,其实……”沈兮蓝宛如发了低烧似的,赧红着脸,“其实,我有些不舒服。”   慕夫人一惊:“被你这么一说,我也觉得最近你胃口不太好,吃的也不多,要不请个大夫来瞧瞧,可别是害了什么病。”   “娘,还请什么大夫呢,您忘了,咱们眼前就有个神医妙手呢。”沈兮蓝娇笑,盈盈眼波流转到慕勉身上,“刚巧勉儿在,也省得再请个大夫来了。”   经她提醒,慕夫人也笑着自己糊涂:“是啊,我倒把这么个宝贝蛋儿给忘了,勉儿,你嫂嫂说身子不适,你快帮着诊断诊断。”   慕勉目光滑入沈兮蓝的眼,只觉她目波嗔笑有情,哪是笑,简直是一坛香醇关酒,品一口,便能入醉。   可她却觉得,这一醉后,便会使人陷入万劫不复。   慕勉立在原地,似是迟疑,稍后上前坐到旁边,伸出两根白皙的中食指,搭在她的手腕上诊脉。   时间一点一滴流逝,只有沈兮蓝可以感受到,她开始微微发抖的手指,雪一样的苍白蔓延上她的肌肤,却仍不知觉地问着:“勉儿,怎么样?”   慕勉只是失神,更甚一种安然,原来,一直以来吊紧在心口的东西终于重重砸下,破碎到别无所有时,她才知道,这次自己真的可以放下了。   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很平静,平静到根本不是自己所发出的一般:“是,喜脉。”   沈兮蓝惊愕地捂住嘴,而慕夫人一时没回过神:“勉儿,你、你确定没有诊错?”   “娘。”沈兮蓝脸上是掩饰不住的欣喜,“其实是蓝儿瞒了您,前天我已经请了位郎中瞧过,但我总觉得有几分不可信,今日才让勉儿给断定一下。”   慕夫人急得叹气:“哎呀,你这傻孩子,有就是有了,哪儿还有什么不可信的,要是被耽搁了,可怎么得了!”慕夫人瞧着对方的小腹,她未来的孙儿,真真又惊又喜,连忙吩咐瓶晴,“快,快去把这个好消息告诉老爷。”   沈兮蓝扭头看向站在阴影里的丈夫,她最深爱的男人,没有喜悦,没有反应,她甚至看不清他的表情,她脑子里浮现的一幕,竟是刚刚他为那人温柔拂发的情景。   她欢喜着,更仿佛固执地要去摧毁着什么,像一根绣花针,从旁人的骨头里一点一点穿透过去:“沚,你要当爹爹了呢。”   慕勉起身走出房间,将所有喜悦留在里面,对方终是给了她一根针,刺在那深入骨髓之处,有力难拔。   ********   “搬出去?”慕夫人听到慕勉一说,连手中的茶都顾不得喝了。   “嗯,我想搬到咏安巷的别府去,培植些花草,以后,我想开间药堂。”慕勉讲出自己的想法。   慕夫人不愿她走,劝说着:“可也不至于搬出去啊,你要培植花草,在家不也成吗,要是嫌地方小,娘再跟你爹爹说说,让他吩咐下人,到后院再辟出一块空地来。”   慕勉兀自发呆,透明的指甲嗑响着雪瓷杯壁,微小清脆的声音,将她惊醒:“娘,我是觉得住在那里更方便一些,而且在西市附近,需要什么药材我自个儿走着就能去了。”   慕夫人不赞同也舍不得,但一时找不到更好的借口,颇为愁眉苦脸。   此刻帘子掀开,沈兮蓝被郦茹搀扶着,婀婀娜娜地进来,其实她的身孕还不足三月,但那姿态却是十足。   “先坐下,先坐下的。”慕夫人也唯恐她有半点不是,和蔼笑着,直跟见到救星一样,“蓝儿你来的正好,快帮我劝劝勉儿,这孩子好好的,非说要搬出去。”   沈兮蓝螓首微侧,描得青黛如烟的柳眉下,眼色温柔:“勉儿怎么了,是不是下人伺候的不周到?”   慕勉动也不动,甚至连目光也不移,窗外的蝴蝶飞过,美丽的背后,总是隐藏了太多的东西。   “不是。”她淡淡回答。   沈兮蓝微笑:“那何必搬出去呢,你一个女孩子家,虽然身负武功,但一个人住,到底令人担心。”   慕勉慢慢转过头:“嫂嫂很希望我留下来吗?”   “当然了。”沈兮蓝有意无意地抚过小腹,“以后的日子怕是不得安生,除了娘,平日里我还能找你聊聊天,你若走了,我就该更寂寞了。”   慕夫人点头:“是啊,勉儿,你嫂嫂如今怀有身孕,你自该多陪着些。就算搬出去,也等这事后了吧。”   沈兮蓝嫣笑如花:“勉儿,你就要做姑姑了呢,你喜欢男孩还是女孩?我倒希望是跟勉儿一样机灵可爱的女孩呢,如果是男孩,能像他爹爹就最好了……”   作者有话要说:后面继续大爆料…… ☆、第54章 如幻   最终,慕勉还是在对方一番“关切”的挽留中留了下来,因为没有借口。   走出琼瑶居,一名家仆气喘吁吁地跑上前,模样甚是慌张,令她意识到出事:“怎么了?”   “大小姐不好了,有位姑娘,在、在门口……”   他口齿不清,说的没头没尾,慕勉追问:“门口?哪位姑娘?”   家仆回答:“我也不知她的来历,她说来找人,硬是往府里闯,拿着皮鞭见人就挥,公子爷跟老爷今儿个都不在,大小姐您瞧……”   慕勉知意,二话不说,随他去了。   七八名慕府家丁正围堵在大门口,目光齐落前方,那是一名身形娇小的少女,粉衣粉靴,面罩粉纱,露出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,光照下宛如流转的七宝琉璃,剔透无比。   “你们到底让不让我进去?”声音稚嫩甜美,更可想那面纱下的花容月貌。   慕府家规严格,家丁不敢轻易出手伤人,况且对方还是位女子,怎奈几番好言相劝,终不得果。   她跨进两步,却被阻拦,手中牛皮鞭一甩,内力贯注下施展出蛇一样灵活的劲道,张开蛇口,震弹上胸口,家丁一下子跌出半丈开外,正好落在慕勉跟前。   慕勉见此情景:“都住手。”   家丁皆听命,拥在她身后。   慕勉审视对方,拱手微笑:“敢问姑娘贵姓,如何称呼,到敝府有何贵干?”   “哼!”粉衣少女脖子一扬,不屑之态,倒如小孩子在任性发脾气一般,惹人发笑。   慕勉道:“听闻姑娘是来找人的?不知对方是谁,可有名帖?”   粉衣少女道:“你们慕家,就是武林四大世家之一的那个慕家?”   慕勉回答:“正是。”   粉衣少女咬咬牙:“让我进去。”   慕勉笑问:“你要找谁?”   粉衣少女似觉失面,磕磕巴巴:“我、我谁也不找……反正,让我进去就是了。”   慕勉见她言行举止,估摸着年纪也不过十六上下,还值年少,吓唬道:“你既不报姓名,也不报来历,这样横冲直撞,便属私闯民宅了,报官也不为过。”   听到报官,粉衣少女果然略显踌躇,最后张口:“那好,我瞧他们都听你的,你就跟我比划比划,赢了便放我进去。”不等慕勉回答,她已挥鞭而去,快、急、勇,轻浮气躁,虽有锋芒却太易暴露。   鞭影晃在眼前,如群魔乱舞,慕勉左闪右避,没有武器,只好以手为刀,瞄准时机,精确无误地切入她左手脉门,劲气直逼,粉衣少女想躲已经来不及,只觉右臂一麻,鞭子从手中脱落。   “小鸟儿……”此时唐重玉突然出现在门前,眨着眼,直以为看错。   被唤“小鸟儿”的少女循声抬头,完全怔住了,接着一把扯下面纱,那颜,好比雪色梨花,极娇极美,跺着脚,脸上嗔喜交加:“唐重玉!”   唐重玉简直不敢置信,张大嘴巴:“真、真是你……”   她一双精致粉靴上沾染着污泥,显然经过一段长途跋涉,小嘴撅得老高:“可不就是我嘛。”   唐重玉呆呆的,看着她跟花蝴蝶一般飞奔过来:“你怎么我在这里的?”   “我去你家问了啊,你寄了书信,说在幽州慕府。”她一边说,一边揉了揉酥麻的手腕,委屈道,“好疼呢。”   唐重玉板起脸:“就你一个人?你爹知不知道?”   她笑嘻嘻道:“我离家出走啦!”   听她说离家出走,唐重玉眼珠子都快瞪出来:“死丫头,你疯了是不是?你武功好?还是脑袋聪明?居然一个人跑到这里来?”   被他一通数落,小鸟儿小脸越憋越红,最后“哇”地一声大哭:“都怪洛轩,洛轩他不理我了,他欺负我。”   洛轩、洛轩,又是洛轩,张口闭口总是洛轩!   慕勉见那少女扑在他怀中娇缠沥泣,令惯于风月一向洒脱无羁的唐重玉居然毫无办法,所谓一物降一物,正是命中注定。   她隐忍不笑,趁机报复了一把:“原来这位小鸟儿姑娘是来找你的,莫非……她是你尚未过门的妻子?”   “不是!”   “不是!”   二人异口同声,小鸟儿瞪着慕勉:“她是谁?你是不是因为她才一直不回去的?”   唐重玉“砰”地捶她一拳:“不许胡言乱语!”   小鸟儿嘴巴撅得高高的:“我不管,你快点跟我回溪州去,洛轩最听你的话,只要是你说的,他都听。”   唐重玉道:“先别说这些了,你瞧你,浑身脏兮兮的,还有这是一股子什么味……”   女孩子家脸皮薄,被他一说,当即羞红了脸,咬着唇,好生委屈:“我、我赶了好几天的路了,现在肚子都还饿着呢……”闻言低下头,两只小手绞在一起。   唐重玉头疼的要命,恨天恨地地念了两声“死丫头”,便牵起她的手:“好了,你先我跟进来。”朝慕勉颔首示意下,拉着她便往府里走。   小鸟儿不知所以,颠颠儿跟在他身后:“干什么去?”   “回房间,先把你这身脏衣服换下来。”   “可是我好饿……”   “换衣服,再去洗个热水澡……”   “我好饿,我好饿,我要吃金丝酥、鸳鸯卷、杏仁酥、枣仁糕……”一路念念有词而去。   听着那一言一语,即知他们关系非比寻常,慕勉微笑,却无心追问,毕竟自己的心事已是千丝万缕,哪还顾得他人是非?   两日后,唐重玉带着小鸟儿向众人拜别,起程离开。   临行前,唐重玉偷偷凑在慕勉耳畔道:“改日有机会,你来溪州,我一定请你大吃一顿,保证比揽凤楼的水席还过瘾!”   慕勉笑着一拍他的肩头:“行了吧你,仔细照顾人家要紧。”不远处,粉衣少女骑在白马上,好似浮云之上一株桃花,娇俏不可挡,上扬的眉,微翘的唇,与曾经的她颇为神似。   慕勉眼神有几分恍惚,而唐重玉转过头,对着那骑在马上的人儿,目光渐渐融入光阳里,一对凤眸竟闪动出罕有的柔和。   “小勉……”他忽然开口,“我曾经记得有句话,是这样说的……‘放下成佛,放不下成魔’。”   慕勉一惊,不知他此话何意。   “一直以来,我总是想不通,不过现在似乎明白了。”唐重玉慢慢开口,“尽管我很疼爱六妹,但慕沚看你的眼神,那种眼神,我却做不到……”   一句话,宛如平地惊雷,慕勉目瞪,口呆,脸色转变得苍白,仿佛受惊过度。   “小勉,若能放下,就放下吧。”唐重玉眼露怜惜,“何必呢,都痛苦。”   慕勉屏息,呆呆不动。   最后他脸上展现出一抹大大的笑容:“我走啦!”   目送着两道并辔而行的背影,慕勉怅然若失,百般滋味藏在心头,说到底,全是苦涩。   她与那个人,本是同根树,同血同命,枝缠叶绕,真能分的开、放的下吗?   放下成佛,放不下成魔。   几日后,慕勉前往大明香去取定制的胭脂香粉,出了店铺,却见街上人群涌动,纷纷朝着一个方向奔去。   秋渡不知出了什么事,一脸好奇:“小姐,咱们也去瞧瞧吧。”   跟随人潮,她们来到都城大街,两旁早被侍卫戒严,三步一岗五步一哨,身上胄甲在阳光下闪着刺目的光。   今日燕王出宫,前往檀灵寺,祭天祈祷。   金瑵羽葆,华盖如云,玄色旌旗迎风飘扬,王室仪仗,处处昭显出尊贵雍容。   赶来凑热闹的百姓探头探脑,争先恐后,却始终被戒严的侍卫挡在刺亮的铁戟之后。   秋渡拉着慕勉费劲巴拉地挤了进去,能见王室威仪,自是平生难得,兴奋地两眼冒光,跟慕勉讲道:“小姐您是不知道呢,两年前燕王……不,还是世子的时候,迎娶世子妃大婚之日,整个幽州城都一片欢声雷动,当时那个情景啊,岂是热闹非凡四个字能形容的。小姐,小姐……小姐?”   脑子轰隆一响。   世子……燕王……   时过境迁,来如春梦,去似朝霞。   那一场爱-欲沉沦,如今想来,只觉恍如隔世。   周围喧哗声止,慕勉仿佛置身缥缈雾境,秋渡、人群、戒严的侍卫……统统不见,前方,只有那一辆最为华丽的镶金嵌玉宝驾,从她眼前辚辚驶过。   马蹄嗒嗒作响,宝驾行驶得极慢,堆银绣纹的鲛绡纱帘,泛着水色潋滟,从内隐约透出人影,恰好一剪风,帘子被揭了开,那人玄色冕袍,华冠璀璨,眉梢眼廓流淌着极致美色,深刻而熟悉,令她的心麻痹发紧。   惊鸿一瞥,风华依旧,目眩神摇。   周身一团迷雾散去,时间开始流动,众人呈现,喧哗呼声,不绝于耳。   偏偏那一刻,他也回眸,朝这厢望来。   慕勉呼吸若断,慌忙低了头转身,像一只鱼儿,从激流之中逆冲遁去。   “王——王——”   此时此刻,他掀开纱帘,惊人之姿,气度尊华,他是燕王,亦是幽州之主,受尽幽州百姓的敬慕仰望。今日一睹燕王威仪,百姓纷纷高喊欢呼。   “燕王殿下。”姜翯策马放慢速度,临近窗前,示意不宜人前露面太久。   燕丰璃恍若未闻,目光洒在人潮之中,似焦急地寻找着什么,眼神宛然梦幻,竟是一种难以自控。   “燕王殿下。”   唤声中他惊醒,眼前不过是一张张各式各样的脸,惊喜的、兴奋的、激动的、敬仰的……普通而寻常。   刚刚,那只是幻。   他若有若无地微笑,很浅很自嘲,到了今日,竟依旧做着痴人梦。   “走吧——”落下帘子,他尊贵的容掩于重帘之中,再不可窥见半分。 ☆、第55章 黑白   慕勉几乎是挣扎着,从人山人海中挤了出来,宛如一个逃犯,仓皇而逃。   那时,他一个不经意地回眸。   心跳得似上九重天,两年前的种种,纠缠不休,浮光掠影一般从脑中闪现,说不出是愧疚还是一种莫名的痛。   唯恐他看见,其实也明白,他怎么会看见?   丢下秋渡,一个人走在街巷上,慕勉有些茫然,脚步渐渐慢下来,又驻足原地,脸上恍惚的神情随之变得放松释然,正如今日,他是一城之主,她是一介草民,同在一方天地,却有天涯之隔,彼此,再不可相见。   想明白,她抬起眸,视线落向前方,一下子定格——茶楼里刚好走出一名女子,头戴帷帽,白纱雾迷,尽管遮着面容,却掩不住一段婀娜姣好的身材,她急匆匆出了茶楼,而背后紧跟着追出一个年轻公子,从后将她拉住,女子左右挣扎,最后回身,狠狠掴了他一个耳光,头也不回地离去,年轻公子黯然站在原地,弯下腰,拾起她遗落在地上的一枚蝴蝶玉坠儿,小心翼翼地摸着,眷恋着她的一缕余温。   王室仪仗还在继续,看热闹的人群都奔向一个方向,这一幕,无人注意。   当年轻公子转过头,慕勉只觉依稀面熟,随后猛然记起,当时园中的匆匆一瞥,那位杨公子,正是沈兮蓝的表亲。   回到慕府,慕勉一颗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抓着,喘不过气,以她的性子,绝不会装作视而不见,不清不楚。   她前往闲鸣居,那儿是慕沚的寝居,但自从他成亲后,慕勉再未踏入半步,因为那里不止有他,还有另一个女人,他们是夫妻,光明正大同处一室,让她望而却步。   沈兮蓝不在屋里,侍婢说,她到花苑散步去了。   园内姹紫嫣红,争妍斗丽,在炎炎夏日里,任是燥热的心情,都因这种美而化作平静的心动。   沈兮蓝站在小桥上,正闲闲地往池里撒着鱼食,无数条色彩斑斓的锦鲤浮出水面,争先恐后地抢着鱼饵,水里乍一看,好似铺洒开一片缤纷的颜料。   她眼尾余光有了阴影,侧首去瞧:“咦,勉儿?”   慕勉走上前,言简意赅道:“我有话说。”   沈兮蓝吃了一惊,女人生来的直觉,不是察觉不到,一直以来她对自己有意无意的回避。而偏偏,她就是喜欢在她眼前出现,不断的,以着如今的身份,是提警还是暗示,乐此不疲。   她笑了笑,让郦茹先行离开,以一贯温婉的嗓音问:“怎么了?”   慕勉盯着她:“你今天去哪儿了?”   沈兮蓝眨眨眼,含笑回答:“怎么这样问,自然哪里也没去啊。”   “是吗。”慕勉问,“为何你会出现在茶楼?”   这次沈兮蓝没有立即开口,深深看了她一眼,方才讶异:“茶楼?我不知道呢。”   慕勉瞄向她的腰际:“你的蝴蝶玉坠儿哪里去了。”   沈兮蓝道:“前几日不小心丢在园子里了。”   慕勉一语惊人:“我看,或许是被杨公子拾了去吧?”   沈兮蓝终于神色骤变。   慕勉声音淡淡:“听闻杨公子是你的表亲,当时他拿着蝴蝶玉坠儿一副分外珍惜的样子……你与他私下幽见,你们之间……”   沈兮蓝忽然扑哧一笑:“怪我一时大意,居然被你撞见了。”   慕勉怔了两怔,继而惊怒:“你为什么背叛我哥哥?”   沈兮蓝用帕子掩着口儿笑,一截芊芊软腰弯着,真怕它会折断了,她笑得泪珠子都渗出来,悬在眼角,摇摇欲坠,她笑够了,才直起身子,与慕勉对视:“背叛?明明是他先对不住我的……表哥待我关怀体贴,知冷知热,哪里像他,除了冷漠还是冷漠……偏偏他这般待我,我心里喜欢的人依然是他……”   沈兮蓝瞪向慕勉,暴露在阳光之下的,是一双怨毒衔恨的眼睛,刺得她胸前一片血迹斑斑:“若不是你,若不是你逼的……你走到哪里,慕沚的眼神就跟到哪里,勉儿,你知不知道你有多讨厌,总是这样阴魂不散……”   对的,阴魂不散。   她永远也不会忘记,在她新婚那日,她凤冠霞帔,端坐在喜床上,一心一意等待她心爱的男人来掀红盖头,然而,她回来了,就因为一句“她回来了”,心爱的男人丢下秤杆,丢下他的新娘,不顾一切地离去。   他居然为了另一个女子,所谓的妹妹,把她孤单单地丢在新房,那时满室温馨喜庆的烛火,也温融不了她的心。   冷至冰点,也成为心角永远抹不掉的一剪阴影。   她真想看看她,慕勉,被慕沚捧在掌心万般呵护,尤嫌不够的妹妹。   “原本一切都好好的,在婆婆眼中我是孝敬父母的好儿媳,在外人眼中我是贤淑恭让的好妻子,我做得这样完美,可惜,你回来了,打破了一切,我辛辛苦苦赢来的,你却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得到所有人的疼爱与怜惜。”还有她的丈夫,身为他的妻,如何察觉不出,面对慕勉时一双眼睛里的灼情,那份隐藏在背后的沉沦。   都怪她,都怪她毁掉一切。   慕勉听她一阵神神念叨,挟怨含恨,蹙着眉头冷冷道:“是你做了错事,用不着寻这些借口来掩饰。”突然一念闪过,“你肚子里的孩子……”   沈兮蓝幽幽地笑:“勉儿,你知不知道什么叫空口白话?你以为你说了,所有人就会相信吗?你以为这样,就会得到你想要的了吗?”   慕勉瞅她无半分悔改的模样,心下一阵厌恶:“你到底在胡说什么!”   沈兮蓝虽在笑,脸却一点点狰狞起来,宛如木刻面具上雕绘出的妖鬼神态:“慕沚他是我的丈夫,我不会让你得逞的。”   她冲上前,狠狠掐住慕勉的颈项,慕勉一时呼吸难续,用力推开她,想到她背弃哥哥,与别的男子苟且,冲着那已是歇斯底里的女子,甩下一记响亮的耳光:“你疯了!”   恰逢此时,赶来的郦茹目睹眼前一幕,大嚷:“夫人——”   慕勉惊愕,看到沈兮蓝朝着自己微笑,身形往后趔趄、趔趄,最后一头栽进池塘里,霎间水花四溅,鱼儿惶乱窜游。   她整个人都没入冰凉的池水中。   郦茹拼命地呼叫,喊人,不久迅速有家仆赶到,跃入水中救人。   只有慕勉呆立原地,不知所措。   沈兮蓝小产了。   慕勉思索许久,终于走进房间,慕夫人和慕远盛坐在床边,皆是愁容满面,尤其是慕夫人,好不容才盼来个孙儿,如今却尚未出世就夭折了,举着帕子,自是哭得伤心欲绝。   “娘……”沈兮蓝已经醒过来,仿佛大病一场,脸色甚是苍白,一双皮裹骨的玉手,似连抬起来的力气都没有,愈发显得孱弱伶仃,听得慕夫人哭,安慰着,“娘,您别难过,是这个孩子福薄……”   提及伤心处,慕夫人更是一把鼻涕一把泪。慕远盛一旁叹气,稍后察觉慕勉站在帘外,忙道:“勉儿来了。”   沈兮蓝眼睫轻掀,昏暗间流转着不明的意味。   此刻郦茹再也忍不住,“扑咚”一下跪在地上。   “郦茹,你怎么了?”慕夫人意外她的举动。   郦茹抽泣着,一抬手,戟指指向慕勉:“都是因为大小姐,若不是大小姐当时推了夫人一把,夫人的孩子也不会没有了。”   慕夫人与慕远盛闻言,纷纷一惊。   慕勉道:“我没有。”   郦茹一口咬定:“是奴婢亲眼所见,大小姐跟夫人起了争执,夫人挨不过大小姐,整个人就那么跌进池塘里了……可怜的小少爷,还不足三个月……”   慕勉启唇:“爹、娘,我没有推她,是她自己跌下去的。”   慕氏夫妇面面相觑,事情完全出乎意料。   慕夫人追问:“到底怎么回事?”   沈兮蓝低低泣泣地开口:“娘,是勉儿对我有了一些误会,后来我已经解释清楚了,不怪勉儿,是我自个儿一时脚滑才摔下去的,都怪我不好……否则、否则孩子也就不会……”说罢,哭得梨花带雨,伤心凄绝,委实惹人堪怜。   她怀有身孕,岂会自己跌下去?慕夫人一听即知她是在替勉儿说话,也明白女儿平日性子冲,只怕当时真是伤了对方。她虽心疼短折的孙儿,但那毕竟是自己的女儿,出了这等事,亦无法对慕勉太多的责怨,只能安抚着沈兮蓝:“好了好了,快别哭了,我心里也难受,你本就虚着,莫再伤坏了身子。”叹气,“勉儿你也是,她毕竟是你嫂嫂,还怀着孕,就算有什么误会,解释清楚不就好了呀。”   “娘,您别说了……”沈兮蓝扑在慕夫人怀里,涕泪纵横。   慕勉冷眼旁观,只瞧着她惺惺作态,让母亲信以为真,当真是演得一场好戏。   她到底是算计好的,颠倒黑白,而自己没有证据,无论说什么,也不过空口白话,就算她真的揭发出来,恐怕对方也能将那“误会”圆好,她是父母眼前的好儿媳,又有丫鬟为她作证,反观自己,气急之下推了对方落水,还矢口否认。   慕勉看着父母亲眼底的难过与失落,转身离开房间,出了门,迎面走来一个人,雪白的衣,欣长的姿,是慕沚。   慕勉眼圈一下子泛红,心里是那样委屈,却又生生忍住了。   她低下头的刹那,慕沚分明看到,她眼神带着轻烟似的朦胧,一滴泪,悄然滑落,像点燃的火苗,骤间沸腾了他浑身的血液,心在狠力地作痛,他伸手一把抓住,几乎按捺不住,就要把她拥入怀里:“勉儿……”   “我没有……”慕勉丢下一句,挣脱开他的手,跑掉了。   慕沚注视着她的背影,忽然明白了什么,走进房间。   沈兮蓝的情绪刚是恢复稳定,一瞧慕沚进来,不禁又泫然欲泣,脸上满是悲仓之色:“沚……”   慕夫人知道此际她最需对方陪在身边,仔细交待道:“蓝儿这孩子受苦了,你多陪陪她吧。”   等父母离开,慕沚朝周围伺候的人吩咐:“你们都出去。”   屋内一时岑寂无比,只余下彼此。   作者有话要说:萧亦 2014-04-13 06:42:39 霸王票   深深一鞠躬 ^_^ ☆、第56章 破局   他站在原地,动也不动,沈兮蓝螓首低垂,我见犹怜地抽噎着:“沚,是我对不住你,可怜了咱们这个孩子……”   慕沚阖上眼眸,声音淡得听不出情绪:“何必牵扯上勉儿。”   沈兮蓝泪水刚是淌出眼眶,便凝结成冰,指甲深深掐进被褥:“若不是她,孩子也不会没了。”   慕沚唇角一扬:“孩子?”他在她面前甚少露笑,这一笑,竟叫沈兮蓝莫名的心惊肉跳。   她气急:“慕沚,你还想袒护她到什么时候?”   慕沚面无表情:“事实怎样,你自己最清楚不过,这个孩子,你原本也没打算留下来吧。”   宛如一刀捅入肺腑,沈兮蓝身子冷不丁僵硬,脸色带着点惊惧。   慕沚开门见山道:“今天咱们就把话说明了,你跟你表哥做的那些事,我心里都清楚,我不揭发,是想给你留个余地。”   “余地?”沈兮蓝仿佛受了什么刺激,全身像筛糠一般颤抖,“原来你早就知道了?早就知道了?”   慕沚不语。   沈兮蓝好比泥塑雕像,傻了一会儿,才张口:“一直以来,你故作不知,到了今天却说出来,是因为我伤害到你的勉儿了?”   慕沚语气透着疲倦:“你想怎样都无所谓,我说过,不要牵扯到勉儿。”   无所谓,无所谓……是了,就因为无所谓、不在乎,哪怕她犯下错事,哪怕她与其他男子有染,他也不会生气,也不会愤怒。   沈兮蓝柔柔一笑,如花绽放:“慕沚,我就算有错,难道你就没有?在花会上我遇见郑素灀,她早就把事情都告诉我了,跟自己的妹妹不伦,你还真做的出来?喜欢我穿白衣裳,用大明香的念殢娇,房事的时候从来不准我出声,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把我当成谁了?慕沚,你还真是个好丈夫呢。”   慕沚面色依旧平静:“所以我不愿打破僵局。”   沈兮蓝笑了笑,亦温柔,亦凄怨:“可是现在已经被打破了。”   事情发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。慕沚垂落眼帘,慢慢启唇:“休书我会写好。”   沈兮蓝笑得眼角发颤,掩藏不住的讥讽:“你想休了我?理由呢?你想爹娘会同意吗?又或者说,我把真相说出来,他们会如何做想?”   一瞬,屏住呼吸,慕沚两臂撑着床沿,清绝如月的容颜已逼近跟前,半深半冷的眸底覆着一层狠戾阴霾,一字一句从唇中吐得极慢:“我说过了,只要你敢伤害勉儿,什么事我都做的出来。”   沈兮蓝被逼仄得几乎喘不上气:“你……” 字音未成,就被堵回喉咙里,慕沚淡淡一笑,替她把话说完:“没错,我觊觎勉儿,我就是禽兽不如……所以,你要是敢,就试试看。”   他居然正大光明的说出口,沈兮蓝彻底哑言,不知是狠是怨,抑或更深的绝望,手指绞紧布料残碎:“慕沚,我绝不跟你相离,你一辈子都别想跟她在一起!”   慕沚头也不回,转身离去。   不久,沈兮蓝染上“恶疾”,一心在闲鸣居养病,足不出户。   ********   薛旁婉在园中散步,只听莺莺语语从花丛中传来,两名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子正在荡秋千,旁边的月季花凌乱一地。   薛旁婉眼瞅自己的爱花被如此糟蹋,不由得大怒:“全给我下来!”   两人一瞧是她,立时兴致全无,从秋千上下来,软塌塌地行了个礼:“夫人。”   她们名唤红袖与青莲,目前是卫连跟前最得宠的两名小妾,薛旁婉指着鼻子便骂:“一个个都是不要脸的狐媚子,好吃懒做的东西,好好的园子,就这么被你们给败坏了。”   红袖眼波一扫,嫌她小题大做:“呦,不就是毁了几朵花吗,夫人至于动那么大的肝火?”   青莲笑得媚声媚气:“我们比不上夫人有闲情逸致,总是捯饬些花花草草的,平日伺候爷,忙都忙死了。”   “你说什么?” 薛旁婉头一抬,被戳中心窝子里的那根刺。   红袖扬着眉:“青莲妹妹,咱们去练习那首鸳鸯曲儿吧,爷回来还等着听呢,有的人日子不好过,就盼着往咱们头上找晦气。”   青莲“好心”劝着薛旁婉:“夫人可别再生气了,听闻独守空房的女人,本来就老得快呢,这么一气呀,更该成黄脸婆了。”   薛旁婉下意识一摸脸,尔后气得肺都快炸裂:“你说谁是黄脸婆?”   红袖甩着小手绢,格格一笑:“不是黄脸婆,那就是黑脸婆喽?”   青莲笑道:“别管哪个,总之爷躲都来不及呢。”   被她们这般嘲笑羞辱,薛旁婉哪里忍得了,浑身抽搐似的发抖,破口大骂:“两个贱人,下三滥的玩意,不过胡同里卖曲儿当婊-子的,进了府得点儿宠,还真当自己是个东西了,不掂量掂量自个儿的身份,居然妄想踩在我头上,知不知道这阖府上下,得罪过我的,哪个有好下场?”   红袖与青莲进府不久,自然知道这位卫夫人极不受宠,否则卫连又岂会接二连三地纳妾?倒也有所耳闻,之前有妾得罪了她,最后被弄的半死不活,但自打她们跟了卫连,好吃好喝,一下子就被捧到了天上,不免恃宠而骄,今日更有些得意忘形,此刻见薛旁婉变了脸色,虽有惶惶,倒也不太惧怕。青莲梗着嗓子道:“夫人骂我们不要紧,别把爷也骂进去,夫人就算再大,难道还大得过爷去?夫人若想把我们怎么着,总得跟爷先说一声!”   薛旁婉彻底被激怒,狠辣的脾气一上来,根本不管不顾:“小贱人,你以为有他给你撑腰,天不怕地不怕了是不?今儿个我就叫你好看——”猛地冲上前,用力撕扯她的头发,青莲一边扭着身挣扎,一边出手还击,红袖不肯看姐妹受欺,过去帮忙,却被薛旁婉的丫鬟拦着扯着,顿时乱作一团。   薛旁婉越想越恨,比起红袖来,尤恨这个青莲,除去一股子狐媚劲儿,容貌可说有模有样,尤其眉眼有四五分神似慕勉,想到卫连把她纳进房,当宝贝似的捧着宠着,每日同床共枕,她就恨得肠子都绞在一起滴血,念及此,下手更加蛮力,踩着裙裾,二人一起跌倒在地上,她迅速翻起身,压着青莲,思绪狂乱间,再瞧着那人的眉、那人的眼,不是慕勉又是谁?   她拾起遗落在地上的发钗,一下又一下在对方脸上划着:“小贱人,我让你勾引人,我让你勾引人!”   鲜血飞溅,青莲惨声尖叫。   得到消息,卫连领着人赶来:“泼妇,住手!”   扭扯一起的二人终于被分了开,青莲右颊殷红斑斑,那血一滴滴地往下淌,红袖捂着嘴,几乎不忍卒睹:“天呐,青莲的脸,爷啊,夫人、夫人她疯了!”   卫连阴沉着脸:“扶回房,去请大夫过来。”   “卫连,你给我站住。”面对他即将离去的背影,薛旁婉原地大声一嚷,钗横鬓乱,不成体统,眼神亦幽幽怨怨,“你要上哪儿?你担心那个小贱妇不成?”   卫连忍不可忍,转身怒视:“薛旁婉,你还想怎样?”   薛旁婉咬着一口银牙:“我才是你的妻子!”   卫连一愣,哈哈大笑两声:“是啊是啊,我娶你过门,明媒正娶,如今你做了我卫连的正室,可是知足、满意了?”   他话里不无讥嘲,薛旁婉攥紧手,简直怒极生笑:“你的正室?我过门才多久,你就开始三妻四妾的往家里弄?你眼里有我这个妻子?”   卫连不以为意地整整衣襟,嘴角微漾,一副吊儿郎当的风流模样:“我是什么样的人,你又不是不知道?怎么着,我纳个妾,宠个女人,你也要干涉?”   薛旁婉当然无法容忍,刚要脱口而出,又生生止住。对,她无法干涉,哪怕他纳了一个、两个、十个……哪怕他妻妾成群,她都无权阻止。可她就是恨,一想到围在他身边的狐媚女人一个又一个,她就恨到抓狂,她就受不了,指甲暗自掐断了一截,狠狠瞪着他。   卫连挑眉,冷冷道:“我告诉你,我的事儿你少管,安分守己当好你的女主人便是,再有下次,休怪我顾不得情面。”   薛旁婉眼见他要走,出声叫住:“我问你,你这么心疼那个小贱妇,是不是因为她长得像慕勉?”   听到这个名字,卫连背影分明僵了一下。   薛旁婉追上前,抓紧他的衣袖,几近疯乱:“她有什么好,让你到现在还念念不忘?贱女人,该死的贱女人,处处跟我作对!”   “放手——”卫连甩开她,满脸的厌弃之色,啐了一口,“薛旁婉,你真令我恶心!”   薛旁婉一下子呆在原地。   待卫连走了,她恍恍惚惚回到房间,一抬头,铜镜映入的女子,鬓乱钗横,衣衫不整,朱红的唇脂滑出了嘴角,亦如疯妇。   可她本不想,本不想这样的,她本是把自己打扮得光艳照人,盼着他回来,她是锦衣玉食的富家小姐,但也可以像普通女子一样,亲自下厨,做一手好菜,博丈夫欢心。   “慕勉、慕勉……”镜中似化作一个噬骨的妖魅,咬牙切齿地嚼着那个名字。   日落黄昏前,慕勉收到邀柬,来到揽凤楼的一间厢房,薛旁婉正好整以暇地坐在桌前,斟酒一品。   慕勉也不跟她拐弯抹角:“说吧,到底有什么急事。”   薛旁婉微微一笑:“咱们相识一场,虽称不上情同姐妹,但也不必如此生疏吧,难得我为你备了一桌佳肴,边吃边聊不成么。”说着,扭头吩咐背后的随从,“来,给慕姑娘斟酒。”   慕勉看着对方给自己的杯子一点点斟满酒,坐在原处,不动声色。   薛旁婉双手交叉抵着下颌,笑问:“怎么不喝?   慕勉毫不掩饰在她面前的警觉之心,举杯摇晃,凑在鼻尖闻了闻,放下:“薛旁婉,这么些年了,我当你多少有点改变,没想到手段依旧这般卑劣不堪。”凭她对药性的了解,察觉到酒中有所异样,玉指一抬,“砰”地推翻酒杯,溅湿桌面。   薛旁婉脸色骤变,慕勉已经起身:“我本是不愿来的,但看你在信里字句真挚,想着你或许真有什么难言之隐,如今看来,这份侥幸是不存在了。”   她正要走,薛旁婉蹭地直起身 :“站住!”咬牙切齿,“慕勉,你勾引别人的丈夫,怎么说?”   慕勉眉间紧紧颦成一条线。   薛旁婉扯着尖利的嗓子:“都是因为你,卫连他念着你的模样,三天两头的往府里纳妾,你从一开始就跟我争,直至现在,仍要缠着卫连不放是不是?”   慕勉道:“他是你的丈夫,纳不纳妾,与我何干。”   薛旁婉又怒又气,嗤笑两声:“当初你一心想嫁给他,可惜没能如愿,如今你嫉妒我,才使出些狐媚手段来迷惑他。”   慕勉只觉她的想法委实荒唐,摇了摇头:“薛旁婉,我根本不喜欢卫连。”   “你胡说!”   慕勉居然面色平静,不知想到什么,透着微微自嘲:“其实,我多少有些羡慕你……至少,可以嫁给一个自己喜欢的人,至少……还有机会……跟他在一起……”   她自言自语,十分断续,但薛旁婉分明听得清楚,蓦然间,从她脸上仿佛看到种种悲欢离合的幻影,辗转红尘,浮迷情世,最后却不过落得一身苍凉……自己竟也无端的有点悲伤。   慕勉在她的注视下回神,张口道:“你扪心自问,倘若我死了,卫连难道就会为此喜欢上你了?你有没有从自身上想过问题?”   “我……”薛旁婉两片唇瓣相碰,哑口无言。   慕勉淡淡道:“你已经得到自己想要的了,为何不好好珍惜,你想要卫连一心一意,但你连自己都不愿改变,他人又凭何为你改变?”   薛旁婉被噎得说不出话,一时不知所措,接着门被推开,竟是卫连怒不可遏地冲进来,吃了一惊:“你,你怎么来了?”   卫连眼神凶煞,怒火难捱:“今日你行为鬼鬼祟祟,若不是我派人跟着你,差一点就被瞒了去,我问你,你把小勉引到这里做什么?”说着,瞄向慕勉跟前歪倒的酒杯,顿如火苗子溅上柴垛,他连眼睛都红了,震怒不已:“薛旁婉,你这个贱人,这种下三滥的手法对我用过一次,还打算用在小勉身上是不是?”   薛旁婉无可辩解,结结巴巴:“我……我……”   卫连对她厌恶至极,不再理会,迅速去瞧慕勉:“小勉,你有没有事?有没有喝下那酒?有、有没有觉得哪儿不舒服?”   他紧张得发抖,脸上尽是关怀与担忧,慕勉神情尚且淡定,拨开他揽在肩头的双手:“我没事。”   卫连一愣,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,却又遏制不住,拉着她便往楼下走。   天际朦暗,已是近了黄昏,慕勉被他强行拉着离开揽凤楼,走了一段距离后挣脱。   短暂间的肌肤接触,让卫连十指收紧,将她的一缕余温拢在掌心里,唯恐蒸发入空气:“小勉,对不起,我、我没想到她会对你做出这等下流不堪的事……”同时也恨着自己的无能为力,即使不再见她,即使离得远远的,却仍因自己而牵扯上她。   面对他的一脸愧疚,慕勉沉默着,这个男人,曾经一直被她当做慕沚的影子喜欢着,若说愧疚,她才更多一些:“与你无关,我既然肯来,自然有所防备。”   卫连还欲解释,被慕勉抢先:“你回去找她吧。”   卫连怔住,慕勉缓缓启唇:“你别怪她,如果你肯待她好一点,她也不会费尽心思的找我麻烦。”   卫连切齿痛恨:“这种蛇蝎心肠的毒妇,早晚我要叫她尝着苦头!”   慕勉摇头:“不管怎样,你们毕竟是夫妻,要过一辈子的,你回去吧,我不想让她更怨恨我。”   卫连垂首缄默。   慕勉正待说话,忽瞥斜刺里寒光凛凛,竟是三四条剑影,心下大惊,旋即拔剑而出,哐哐几响,将偷袭的几人暂且击退。   他们黑巾蒙面,看不清面容,事情变生肘腋,让卫连有些惊魂未定:“你、你们是什么人?”   其中一人挑剑奔去:“慕勉,纳命来!”   卫连豁出去了,身子往慕勉跟前一横,眼瞅剑尖即将穿胸刺骨,但被慕勉挥剑一挡,惊险避开,他被慕勉用力一推:“快走!“   “小勉!我不能丢下你!”她有危险,他岂能丢下她不管不顾!   慕勉挥舞着利刃与几人周旋,尽量与他拉开距离,闻他此言,勃然怒斥:“你快点走,不然只会连累我!”   对于一个想要保护心爱之人的男子来说,是残忍,也是事实。   卫连惨白了脸,他想留下来,可是拿什么来保护她?不止自己会死,更会连累到她!   慕勉唉了一声,情知对方的目标是自己,划开一道剑弧,闪身纵掠,往人少的方向行去,那群蒙面人果然一窝蜂地跟去。   卫连傻傻立在原地,忽然脑子一醒,转身就跑,又快又疾,仿佛用尽一生的力气,途中也不管遇见的是什么人,夺了一匹健马就跑,直奔慕府。   慕沚闻讯出来,他惊惶无措,腿脚发软,几乎要跪在地上:“阿沚,阿沚,你快去,小勉有危险!”   慕沚面色一变:“勉儿怎么了?”   “我不知道……就是突然冒出一群人……说,说要取小勉的性命……”他结巴着,语无伦次,只讲了个模糊的大概。   慕沚如遭晴天霹雳,竟有片刻的摇摇欲坠,卫连看到他脸上有着一种叫人难以理解的慌,在癫狂与恐惧之间,半分魔、半分人,只在那一刻,失去常态。   慕沚二话不说,焦急地破门而出,恰好长袖里落下一物,被他察觉后迅速拾起来,卫连看得分明,那是一枚颜色发旧的荷包——绣着金丝绣鱼戏莲叶图,粉荷亭亭,两条鲤鱼追逐嬉戏。只觉有股说不出的熟悉。   待慕沚离去,卫连先是迟钝的想了想,紧接着大脑轰隆一响,好比千斤巨鼎当头砸下,整个人完全僵在了原地,仅余耳边嗡嗡不已。 ☆、第57章 盲痛   “你们到底是什么人?”   天穹彻底暗下,是接近窒息的黑,唯有圆亮突兀的月盘,宛如幽冥中的一盏灯笼,闪着瘆人的白光。   来到一片寂静的后林中,慕勉与对方各自僵持不动。   一道笑声,挟着冷风传来,身形干瘦的男子从几名蒙面人背后阔步走出。   借着月色,慕勉看清楚他的样貌,不由得震愕:“是你……”   甘不若阴测测地笑:“慕姑娘,自从上回一别,别来无恙?”   慕勉识出他们的身份,警惕地握住剑柄:“你们这群害人的余孽,时隔今日,依旧死性不改!”   甘不若仰头大笑两声:“不愧是慕家的女儿,果然好胆魄,你不知道我们一直蛰伏幽州,为了等这个机遇,究竟等了有多久?”   得知他们早有预谋,慕勉心感不妙:“你们要做什么?”   他狠狠磨着牙齿:“慕沚灭我门教,我要让他血债血偿!”   慕勉幡然明悟:“你们打算抓了我,来要挟我哥哥?”   甘不若笑得阴阳怪调:“听说你是你哥哥的掌心肉,只要抓到你,哪怕让慕沚挖了眼珠子他都心甘情愿!”   慕勉气怒交加,啐了一口:“做梦!”   私下里开始心念电转,情知不是他的对手,生拼硬闯,只怕更中对方奸计,慕勉抓住他话中的关键,尽量拖延时间:“你方才说听人所说,是谁?莫非有人指使你们?”脚步不易察觉往后退。   甘不若不屑道:“笑话,血葵教岂会受人指使,是有人恨你们入骨,愿意卖个消息给我们。”言讫,察觉她的意图,迅速闪身上前。   慕勉见势败露,只得拔剑招架,连攻带避,与他过招数回合,余下的血葵妖孽纷纷将她围堵中间,慕勉寡不敌众,被甘不若一下子击中右肩,反扣脉门不得动弹:“臭丫头,胆敢在我面前耍花招?上回出现个唐重玉,让你侥幸逃过一劫,我看这回谁还来救你。”   慕勉孤注一掷:“有种就杀了我!”   甘不若呵呵冷笑:“你不必逼我,当真以为我不敢杀你?我挑断你的筋脉,废你四肢,让你半死不活,尚留一口气,不知慕沚看到心爱的妹妹落得如此下场,该是有怎么样的反应?哈哈哈哈……”   他沉浸于自己的幻想之中,歇斯底里地狂笑,慕勉咬紧牙根,趁机用胳肘撞向他的肩井穴,甘不若手臂麻痹,不由得松开,慕勉见势就要逃,孰料此刻,耳畔响起一道焦急熟悉的喊声——   “勉儿!”   她一回首,居然是慕沚。   “哥哥……”她几乎不敢置信,伴随而来是难以言诉的激动与欢喜,那时什么也不想,只一心朝他奔去。   但喜至巅峰,陡然成悲。   事情突如其来的发生,便是从云端跌入深渊。   慕勉低下头,看到一柄长剑从自己的胸前贯穿,雪亮的剑尖,明晃晃地刺痛着眼睛,她骤然吐出一口鲜血,宛如被一箭射中的雪蝶,从半空翩然坠落。   来不及赶到的慕沚目睹此景,完全怔住了,当省回神,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,他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,好比一只心神狂乱的兽,被掏空了心,那么痛不可遏……又一次,她在自己眼前受了伤,他丧失所有理智,彻彻底底的疯掉,力量爆发到极处,他挥剑,冲前,见人就砍,见人就杀,剑法又乱又急,亦如此刻他惨痛难喻的心,一名蒙面人的头颅被削下,洒开一蓬鲜血。   树林,迅速弥漫起一片浓重的血色雾气。   白衣染红,绝不留情,敌人接连倒下,他满身甜腥,如仙化鬼,异常狰狞。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——   谁伤了勉儿,就得死!   甘不若悔恨手偏,没能将慕勉一击致命,随即感到前方袭来一股巨大的气流,气势磅礴,草木皆毁,天地仿佛都在扭曲旋转,他根本不遑抵挡,昏暗间,对上慕沚一双惊魂狂怨的眼,紧接着胸口被一剑刺穿,在强劲猛烈的内力冲击下,他被慕沚一剑穿心,随着对方的脚步,极速地往后倒退、往后倒退,最后抵在一棵树干上,如张薄纸,被钉成诡异的画面。   仿佛是意料之中的,甘不若狞恶地笑,拼劲所剩无几的残力,按动藏于右手袖中的暗器,两根毒针“嗖嗖”射中慕沚的眼睛。   “慕沚,我要叫你生不如死!生不如死!哈哈哈,哈哈哈哈哈哈……”   狂野的笑声,恍若世间最恶毒的诅咒,在风声呼啸的暗夜中,终于渐渐低弱。   “哐啷”一响,宝剑由慕沚的手中脱落,双目堪比烈火焚烧,传来钻心挖肺的痛。   好痛……   好痛好痛……   像无数的钢针,纷纷砸入他的鼻腔,耳朵,口舌,将五脏六腑生生插透……   那么猝不及防,一切翻天覆地。   他紧紧捂住眼睛,只觉湿黏黏的一片,什么也看不见,无论如何努力,也看不见。   仿佛有一双可怕的手,将他从此拖入无穷无尽的黑暗之中。   “勉儿……勉儿……”血嘀嗒嘀嗒地顺着眼角往下流,滑过唇畔、下颌,在他白皙清雅的面庞上蜿蜒出两条妖艳的痕迹,他心心念念着那个人,顾不得目盲之痛,身子左摇右晃,朝着某个方向赶去。   慕勉半昏半迷中听到他的呼唤,虚弱地张口回应:“哥……哥,哥哥……”   “勉儿!”慕沚一侧耳朵,迅速伸着手,循声而去,当踩到她的一片衣角,才惊觉地退开两步,他弯着身,一点点寻摸,直至摸着她的手臂,她的肩膀,她的发丝,她的脸颊,慕沚慌慌张张地跪下来,将她揽入怀里,小心的,爱护的,仿佛寻回遗失千年的宝贝。   有甜意,从他的身上溅到她的唇边,是种惊魂摄魄的味道,慕勉迷迷糊糊张开眼,夜太黑,隐约看到慕沚双目紧闭,眼眶周围全是殷红的血液,如泪,血一样的泪。   她想看得清楚,但意识正随着伤口的痛楚快速流失,头脑变得白茫茫的,那一刹,她似乎听到南生带领着人手赶来,一阵惊呼:“公子爷!”   而她张了张嘴,便昏厥过去。   慕勉也不知道自己睡了有多久,等真正醒来时,情景已经幡然一变,青帐暖床,锦衾熏球,是她的房间。   “小姐醒了!”守候一旁的秋渡看到她睁眼,激动无比地喊道,“夫人,老爷,小姐她醒啦!”   慕夫人与慕远盛纷纷赶至床边,左一声右一声地唤着:“勉儿,勉儿!”   慕勉尚有些呆滞,眼珠子慢慢地瞥过来,良久,才启唇出声:“爹……娘……”   她恢复清醒,慕夫人终于松口气,两手合什,口中一连几遍地念着“老天保佑,老天保佑”,慕远盛不放心,又吩咐下人:“再去请大夫过来瞧瞧。”   慕勉吐息微弱:“娘,我的头好疼。”   慕夫人坐在床边,温柔地为她整理着耳侧凌乱的头发:“傻孩子,你都昏迷一天一夜了。”原本大夫说,她至少三天后才能醒来,却不料提前的这么快。   慕勉记得自己浑浑噩噩时,心中总有个声音,在不住催促着自己快点醒,快点醒……但为什么要快点醒?紧接着,记忆开始像晨起的潮水一点一点涌了上来,她想到卫连,想到偷袭的蒙面人,想到甘不若,想到赶来的慕沚……   一直萦绕在唇边的味道,当时那股甜意,此刻恍然惊觉,分明是血!   他受伤了!   “哥哥……”慕勉猛然直身坐起,牵扯着伤处,痛得整张小脸惨白,可顾不得其它,抓紧慕夫人的衣袖,“娘,哥哥呢?”   慕夫人面色微变,有些迟疑:“勉儿……”   慕勉未有所觉,一边问一边焦急地朝外张望:“哥哥呢?哥哥他在哪儿?”   “勉儿。”慕夫人安抚她平静下来,想了想开口,“你哥哥他赶去救你,受了伤,这会儿也正昏迷着……”   慕勉惊惶得心口一窒,马上问:“伤在哪儿?严重吗?”   慕夫人欲言又止,勉强笑着:“还、还好,来,你先躺着好好休息。”   慕勉始终静不下心,最后摇头,“不行,我要过去看看。”掀开被子,即要下地。   慕夫人连忙阻止:“勉儿,你的伤还未痊愈,大夫特别交待过,这些日子一定要在床上好好休养,你哥哥他……我跟你爹刚刚才去过,你听话,先乖乖躺着,别再让娘担心了好不好?”   慕勉心底难过,此刻她只想看他一眼,看他一眼就好……   她被母亲阻止着,坐在床上发呆,而门外忽然传来临安的声音:“公子爷,您慢点、慢一点……”   “勉儿呢?勉儿……勉儿……”隔着屏风,响起慕沚充满焦躁的声音,失去了往昔的冷静。   听到他的呼唤,慕勉顿时喜不自胜,急着要下床,可当看到他跌跌撞撞地冲进来,唇边刚是泛起的笑意,竟遏制不住地僵住,然后,再也笑不出来了。   慕沚双目蒙着一条白色绷带,被临安半搀半扶着,因他脚步疾快,让临安险些跟随不上,他的两只手伸在半空摸索着,像个不见天日的盲者,行动如此不便。   慕勉全身的血脉恍被冰雪封冻,不敢相信,发生了什么事?她的哥哥为何变成这样?他的眼睛怎么了?为什么要蒙着绷带?   “沚儿……”慕夫人与慕远盛皆是吃惊,没料到他甫是醒来,就赶至这儿来。慕远盛想起他当时被南生扶回来的样子,两只眼睛血淋淋的一片,模样惊恐万状,简直叫人不忍卒睹。   在临安的指引下,慕沚找到了浑身发僵的慕勉,不管不顾,上前一把将她抱入怀里:“勉儿,你有没有事?”   他的怀抱如铸,充斥着温暖的气息,慕勉忍不住流下热泪:“哥哥……”   此时此刻,慕沚方觉心安,只要能抱着她,只要她平安无事,他就放心了。   慕勉同样环抱住他,牢牢的,再一次经历生死骤变,他依然还在她的身边。   彼此一清醒,都想立即就看到对方!   那是控制不住的情感,紧紧相拥一起,宛然生死一体。   旁人不觉,慕夫人心中却生出一股异样。   张妈妈扶着她出来时,慕夫人若有所思地问:“你说,勉儿长得像不像我?”   张妈妈自小服侍在她身边,闻言道:“怎么不像,大小姐跟您年轻时候的样子相比,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。”   慕夫人忙问:“那、那沚儿呢?像我,还是更像老爷?”   张妈妈陡然打个激灵:“好好的,夫人为何这样问?”   慕夫人犹豫,也说不出个所以然:“今日我看着勉儿,一下子就想到了曾经的自己,沚儿他……”   张妈妈目光微闪,出声打断:“夫人定是担忧过度,千万别再胡思乱想了,依我瞧着,公子爷跟老爷那可是真真像的。”   慕夫人嘴里囫囵着,解释不清:“张妈妈,你说这俩孩子,今日我瞧着……心里头不知怎么的,老是有点不安……”   张妈妈安抚她:“大小姐跟公子爷打小就在一块,感情自然深厚,如今小姐受了伤,公子爷的眼睛又……唉,可怜了两个孩子要遭受这样的罪。”   听完张妈妈的话,慕夫人只道是自己多想了,两个孩子打小就在一起,兄妹感情向来很好,她不也时常想着,能有两个如此优秀的儿女,是多少人家所羡慕不来的。   摇摇头,抹去那份心烦意乱。 ☆、第58章 唯计   乌云密布,一道霹雳划空,不久,大雨倾盆而泻,把天变成了黑幕,水哗哗的沿着青檐往下落,溅着地面,像是无数沸腾的水泡。   连绵不断,连绵不断,亦如那汤药,不曾间断。   慕勉一心想让自己好起来,恨不得把所有的药水都灌进身体里,刚是过去两天,她就坚持着下床走路,努力让自己站起来,努力让自己尽快恢复,因为——   慕沚的眼睛瞎了。   毒针刺中他的眼睛,大夫想了许多法子,最后却是一筹莫展,抑是怕他不习惯,一双眼整日被绷带蒙着,不见天日。   一家人不敢告诉他实情,只是安慰他,一定会好起来。   慕沚的表现尚算平静,但话语明显少了,之后没再去过脉香居,慕勉明白,他可能是不愿让她担心,又可能是想让她踏下心来养病。   慕勉却忍不住偷偷跑来明心园,正好看到慕沚独自坐在凉亭里,满园繁花似锦,蜂蝶飞舞,可惜极致景色,皆被遮挡在眼纱之下,徐风拂动一袭白衣,胜雪飘飘,他的身边,多了一根拐棍。   慕勉躲在廊柱下,不敢靠近,想起儿时玩捉迷藏,她总会被他轻而易举地发现,然而现在,他看不到她了。   心中是这般自责与难受。   她的哥哥因为她,失去双目,也许这一辈子,都将活在一片漆黑之中了。   当时遗落的两枚毒针被南生拾回,慕勉待自己的伤势稍有好转,便叫秋渡捧来药典医经,开始不眠不歇,一心研究着解毒的方法。   而期间,又有意料不到的事发生。   沈兮蓝的表哥,杨公子闯进慕府,歇斯底里地吵着要见沈兮蓝,他背注一掷,坚持要带沈兮蓝离开,又恨慕沚薄情寡义,不知珍惜,并和盘托出,是他暗中联络血葵教余孽,目的只为将慕沚置于死地。   沈兮蓝眼见丑事被揭穿,羞愧到无地自容,“啊”了一声,奔回房间,众人本还在阻拦杨公子,怎料不一会儿,沈兮蓝的房间就升起大火,快速蔓延至梁顶,如同一条火龙直冲云霄,天都红了一半。   众人救火之际,那杨公子却疯疯癫癫地傻笑,只道,蓝儿,咱们终于在一起啦,随即飞身扑进火海,再也没有出来。   “小姐。”秋渡走进内室,慕勉正埋首桌案翻看着药籍,心疼地叹息一声,“小姐,卫公子来了。”   慕勉目光终于从书页上移开,沉吟片刻,揽衣起身。   卫连坐在中堂里,左侧案几上,搁着随手可触的一瓯热茶,但他动也没动,眼神像张空网,毫无目的撒在半空,分明若有所思。   稍后慕勉跨进门槛,素发玉簪,粉唇淡面,肌肤避开光影的照射,尤为苍白,穿在身上的衣裳略显宽大了,又许是日来消瘦,掩不住一段娇小伶仃的身材,令人只觉她宛如掌中袖珍之物,情不自禁想呵护怜爱。   卫连措手不及一般,连忙起身:“小勉……”目光来回打量,似不下千百遍。   其实事后他来过好几次,但当时他们兄妹二人正值伤重,一连过去六七天,今日才终能盼上一面。分外关心:“小勉,你的伤好些了吗?”她眼睑下有深重的青影,如绘上的水墨丹青,疲倦甚浓,仿佛她本身正沉眠着一样,倒叫他不敢大声,唯恐惊醒。   慕勉颔首:“好多了。”   卫连眼波一黯,几乎无法启齿:“我、我听说,阿沚的眼睛……”   慕勉沉默不语。   卫连问:“他现在知道吗?”   慕勉摇头,但很快又肯定地回答:“我会想到办法,哥哥他一定会痊愈的。”说话间,卫连竟一直审视她脸上的神情,呆呆的不知在想什么,当慕勉察觉,他赶忙避开目光:“如今你也有伤在身,阿沚的事虽然着急,但你也要照顾好自己。”   “嗯……”慕勉知道他是诚心诚意关心着他们,脸上挤出一丝微笑,“卫连,谢谢你。”   卫连抿着嘴唇,几番欲言又止。   一时无话,慕勉打算离开,忽被他叫住:“小勉……”   卫连忙笑了笑,换上一副轻松的语调:“我想,以前大概是我误会了,其实你心里,另有喜欢的人吧?”   慕勉眨动眼睛,诧异。   卫连私下攥紧两手,面上俊朗含笑:“你还记不记得当初,你绣了一个鱼戏莲叶图的荷包?其实,你是打算送给你喜欢的人吧。”   一缕青丝,一枚荷包,曾被她珍重地放在那个人的枕下,无人可知。   慕勉不解他为何突然提及此事,只当是他终于想明白了,迟疑下,轻轻颔首。   卫连本是捏了一手的冷汗,直至看到她点头,全部像蒸发了似的,身体恍变成透明的魂,悬在半空,被风吹来又吹去,只想着,原来是这样,竟然是这样……   面对她离去的背影,卫连如座石碑不动,神情恍恍惚惚,仿佛一个恋蝶人,痴迷了半生,最后幡然醒悟,蝶儿生死相守的,只是那花儿,花去了,它便也死了。   曾经他以为是自己不珍惜,才会失去,却不晓得,她根本就没将自己放在过心上。   卫连笑了,那一笑,终算清明。   “哥哥,你感觉怎么样?”慕勉小心翼翼地替他摘下眼纱,不停在他面前摇晃着芊芊五指,渴望他能看到一星半点的光亮。   慕沚只是笑。   慕勉一颗满含希冀的心,重新跌至谷底。换过一次又一次的药方,可惜始终不见疗效,他的眼睛,仿佛一滩死水,依旧无法视物。   “别着急,慢慢来。”慕沚反倒安慰她,明明失明的那个人是他,即使希望过后总是失望,但他一直微笑,怕她难过,怕她自责。   慕勉何尝不知,竭力睁着眸子,褪去微微发干的酸涩感:“嗯,我跟大夫还在研讨方法,哥哥……我一定会治好你的。”   慕沚轻笑,眼睛对着她,带着失去焦距的死板,没有光彩,没有灵魂,慕勉看得有些失神,到底忍不住想,是她把他害成这个样子的。   慕沚摸索到她的一只小手,在掌心里仔细地摸了摸,随即蹙眉:“勉儿……你怎么瘦了。”又道,“我听临安说,你最近总把自己关在药房里,是不是没有好好吃饭?也没有好好休息?”   举手就要去摸她的脸,慕勉下意识一躲,佯笑:“当然不是了,不吃饭不睡觉,哪里还有力气给哥哥配解药。”   他的眼睛移来,似乎想看她,但后来又发现,自己是看不见的,整个人突然有点呆滞,像个无措的小孩子。   慕勉心如千刀万剐,急急替他蒙上眼纱,几乎落荒而逃。   合上房门,她走出明心园,踱步在回廊里,廊外花香鸟语,飞絮飘香,蝴蝶以着一种妖娆的姿势,从眼角翩跹而过,似在百般引人注意,一切显得那样静谧祥和,可有什么用,慕沚的眼睛已经瞎了,她看这些又有什么用,他看不到,她的眼睛也仿佛失明了。   即将走出园子时,拱形石门前立着一抹人影,慕勉心灰意冷地抬头,当看到对方,登时化成泥塑雕像一般,不敢置信。   “师、师父……”胸口砰然一跳,如雷惊心,她以为是幻觉,揉揉眼睛,再看清楚,简直欣喜若狂了,“师父!”   谢苍霄一身褐色布袍,原地负手而立,道貌岸然,如岳屹立,慕勉激动到怔了半晌,继而跑上前,嗓子微微发抖:“师父……您、您回来了……”   两年前他为寻蒲儿果,独自远行,不知归期,今日他骤然出现面前,委实让慕勉又惊又喜,心里有千言万语,但乱了,太乱了,已分不清该择哪句来说,眼眶情不自禁湿润,哽咽着,语无伦次:“师父……您回来……就好了……真的太好了……师父,哥哥他……”   “勉儿。” 谢苍霄明白自己回来的突然,令她措手不及,为此一听,主动张口,“你爹已经把事情跟我说了。”   此时的慕勉,仿佛被逼到穷途末路的麋鹿,含着满腹苦涩与无助:“是我连累了哥哥,无论我怎样想方设法,都无法将他眼中的毒解掉。”   谢苍霄叹了声:“我去看看沚儿。”   慕勉闻言,好比服下定心丸,迅速点点头,待情绪稍微稳定下来,连忙问:“师父,您是什么时候回来的?”   谢苍霄答得言简意赅:“两日前,收到你父亲寄来的书信,就赶来了。”   慕勉脑中一念闪过,往他背后寻望几眼:“对了,纪师兄没有来吗?纪师兄他……”过去这么久了,不知道他过得怎么样,师父有没有找到蒲儿果,他的嗓子……   但谢苍霄简短道:“他很好。”似有意不愿多谈。   慕勉便将心神全全放在慕沚身上,待谢苍霄进去,独自鹄立廊下,交叉的两手一会儿松一会儿紧,绞得出了汗水,盼着能有好消息。   约莫一炷香的功夫,谢苍霄开门出来,慕勉一个箭步奔上前:“师父,怎么样?”   谢苍霄神情颇为凝重,跟她说出实情:“如果我没有想错,你哥哥所中的是‘赤罂骸’。”   赤罂骸!   只闻世间断肠草,鹤顶红,却极少听得赤罂骸,据说源自西域邪教,由蝎、蛛、蜂、蟾、蜈蚣数余种毒物炼就,虽不会立即致命,但要遭受七七四十九个时辰生不如死的折磨,直至七窍流血而亡,可谓一种邪门奇毒,连药典上的记载都寥寥无几,难怪慕勉始终不解此毒的出处。   她大脑轰隆一响,想到慕沚伤的是眼睛,尽管无性命之忧,却是失盲,十分惶急:“师父,那哥哥的眼睛还能复明吗?”   谢苍霄颦眉:“他眼中邪毒聚结,只有一种方法可解,需要万年雪参为药引,以天地灵寒之气,驱散邪毒。”   听到有救,慕勉大喜过望:“真的吗,师父,那从何能得到万年雪参?”   谢苍霄却神情有异,深深看了她一眼:“沚儿的眼睛,只怕已经来不及了……”   慕勉方是喜上眉梢,蓦听此话,不啻于晴天霹雳:“为什么?”   谢苍霄道:“万年雪参乃稀世珍物,生长于塞外山巅高处,长年大雪,罕有人迹,就连皇宫大内,也不过仅存五株,据说当初始帝缔建王朝,六王有功,各赏封地,其中两株万年雪参,分别赐予了幽州燕王与英州厉王。”   面对近乎绝望的慕勉,谢苍霄摇头叹气:“皇宫守备森严,岂是轻易可闯之地,如果前往塞外山巅寻找,不知何年何月才是尽头。眼下你哥哥中毒已深,又被耽搁数日,倘若三天之内做不出解药,邪毒深积,他将终生目盲,永不见天日。”   慕勉伸手扶着廊柱,只觉天旋地转,摇摇欲坠,是一团火,将她由里而外烧着,快要化成寸寸灰烬。   这一刻,所有景象从眼前消失,她的四周,变成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,就在不远处,突然有了一点亮光,照着两个小小的身影,她看到了,是慕沚,白衣胜雪,拉着她满院子乱跑,彼此嬉笑打闹,好不开心,画面一转,她不知为何摔倒了,用手捂着眼睛,哭得鼻涕眼泪一大把,慕沚个头儿比她高,慌慌张张地蹲下来,一边哄她一边用袖子给她擦泪,她受伤了,他背着她,她生病了,他守着她,她犯了错,他替她挨骂……然后,画面又转换了,流光似水,年华如花,只见他乌发飞倾,华亭舞剑,正是玉骨天成,风清神秀,而她站在廊下,垫着脚尖观望,恰好他一眼回眸,两厢凝睇,全是会心的笑……   甜蜜的、幸福的、欢喜的、痴恋的、缠绵的……拼凑成一幅巨大的画幕,然后轰然倒塌,无数支离破碎的碎片,像袭来的刀光剑雨,刺破她的眼角、嘴唇,脸庞、胸口……   画面消失,她又回到了现实。   只余下,师父那一句话,在心头反反复复萦绕着——   其中的两株万年雪参,分别赐予了幽州燕王与英州厉王。   幽州……燕王。 ☆、第59章 卑求   夜深人静,有银色的月光漏进,照得屋内陈设泛起一层朦胧的白,光影迷离,疑幻疑真。   整整一晚,慕勉辗转未眠。   是一种不知名的矛盾,熬得她几乎五内如焚,是该一错再错,深陷泥足?还是该承受事实,此后愧疚一生?   思绪不停歇,蚕丝般纠缠,眼前总有画面幻像飘过,光怪陆离。   终于,她抓紧被衾,陷下五道极深的指痕,透露着那份坚定与决绝——   她要让慕沚的眼睛痊愈,哪怕付出任何代价!   起身梳妆,用一个玉篦,没入青丝间,堆雪砌云,盘髻如花,再别一支白莲玉簪,似点睛之笔,绽放开精致雅丽。   她在桌前留下一笺小字,推门而去,彼时天未破晓,世间好比鸿蒙未开,总觉一个细碎脚步,都能将万物惊动。   慕勉一路策马飞驰,待到城门,五鼓钟鸣,天色熹微,城门已经大开,她顺顺利利地出了城,直奔郊外。   深林之中,那座建筑依旧富丽堂皇,朱砖碧瓦,画檐翘脊,掩在重重翠叶里,恍若世外宫阙。   当年她意外撞入,哪里晓得,此处原来是幽州历代王族修养避暑之行宫。   慕勉心怀忐忑,尽管已知物是人非,但眼下别无他法,能选的,只有这么一条路可行,就算是阴曹地府,她也得试一试。   果然,门前侍卫二话不说,把她阻拦在外,倒是训练有素,没有蛮横地将她赶走,这才让慕勉得着机会开口:“我找李未,李总管。”   李未曾经在燕丰璃身边听差,自然识得她,慕勉只担心燕丰璃离开行宫后,他也随同而去。   侍卫闻言,目光落在她身上打量:“你是何人?”   慕勉心头一喜:“我与李总管是旧识。”迅速去掏袖子,表明来意,“这是我的名帖,劳烦大人交与李总管,他一瞧便知。”   侍卫接过名帖,翻开检查了几番,确定无可疑之处,方道:“你且等着吧。”   慕勉心中有了希望,自肯留守原地。   大约半盏热茶的功夫,就瞧着李总管走出来,看到她时一脸惊奇:“哎呀,竟然是慕姑娘,出乎意料,出乎意料。”   慕勉不遑说明,他已经道:“慕姑娘还请内堂入坐。”   慕勉便在他的引领下,一路穿廊度门,过桥经泉,眼角匆匆瞥过,一草一木,镂雕廊璧,只觉甚为熟悉,那段前尘往事,倏然历历在目,她慌忙低首敛眸,一切便成过眼云烟。   来至内堂就座,李总管吩咐侍婢端茶倒水,礼数周全,对她竟是一如既往的客套。   慕勉有求于人,虽然心急如焚,但不敢妄自张口,作势拈起茶盖,轻轻呷了几口,一不留神,烫了舌头。   李总管察觉到她心神不宁,这才坐下来,笑声笑语:“慕姑娘此番前来,不知找李某有何事?”   慕勉忙搁下茶盏,迟疑片刻,缓缓启唇:“我有个不情之请,希望李总管能够帮忙。”   李未笑道:“慕姑娘客气,但凡我能帮到的,一定尽力而为。”   慕勉两手发抖,突然有点吐字艰难:“我……我想见燕王殿下。”   李未听了脸色微变,默不作声。   慕勉知道这会令他为难,如今燕丰璃尊贵为王,是幽州之主,身份地位非同小可,想要见上一面,岂是轻易之事。   李总管缄默,慕勉按捺不住情绪,再次开口:“若非情况迫不得已,我绝不会来麻烦李总管提此不情之请,我……只希望能见他一面……”   李总管无奈,笑着出声:“慕姑娘这是着实为难在下啊,燕王殿下的身份已经今非昔比,就连我这个曾经在身边伺候的,也不是想见就能见得到的。”   慕勉有些失落:“我知道……”但很快打起精神,“可是眼下我能求的人,便只有您了,李总管能否念在我与……昔日的情分上,替我想想法子?”   “这是当然。”李总管接过她的话,“慕姑娘与燕王殿下当年的那场情分,我自然看在眼里。”   慕勉一下子面露喜色:“这么说来,李总管是肯帮我了?”   李总管看着她,目光似乎意味深长,良久,兀自一叹:“看来,慕姑娘是太不了解燕王殿下了……”   这般自言自语的一句,听得慕勉云里雾中,而他也没有多说的意思,正过话题:“既然慕姑娘不辞辛苦,特地赶来寻我帮忙,李某也不会置之不理。”   慕勉刚要感谢,但被他打断:“我只能竭尽所能,把慕姑娘的请求传到,至于燕王殿下肯不肯相见,如何反应,便是我所不能左右的了。”   慕勉得他相助,已经十分满足,压制住内心的激动:“多谢李总管。”   李总管不在意地摆摆手,接着想到:“那慕姑娘你……”   慕勉会意,她是瞒着家人出来的,因此道:“我就在这里等消息好了。”   李总管颔首:“既然如此,不如请慕姑娘移动玉趾,到曦韵阁静候。”   听到“曦韵阁”三个字,慕勉犹如被刺了一针,带着某种逃避急快地回答:“不用,这里就好。”   她坚持,李总管只好笑道:“慕姑娘随意便是。”留下两名侍婢,先行告辞。   慕勉捧着茶盏,有些坐立不安,那茶在手中由热变温,又由温变凉,最后一口也没喝下去。头一回,她觉得时间过的这样慢,慢到明明过去很久,却仿佛只是一个眨眼间。   她知道自己这是孤注一掷,因为,燕丰璃可能根本不愿见她,即使得知了她的请求,他也不会来。   这是最坏的打算,毕竟,当初是她断的彻头彻底,不留余地,又过去两年寒暑,往往浓情都变淡了,更何况人的心。   她从清晨等到午后,从午后等到日斜偏西,等回过神,这一日,就快过去了。   慕勉早有准备,既然来了,便要一直等下去,她没有再多的时间耗费,三日后,做不出解药,慕沚的眼睛就将永远看不见了。   李总管走进来,慕勉见状想起身,但身体一时坐得麻木,因此声音先发了出来:“怎么样?”   李总管笑而不语。   慕勉不明白他的意思,迷惑着:“燕王……不肯见我吗……”   李总管道:“我一早派入宫的侍卫已经回来,大概还有一个时辰,殿下的马车就会抵达此处,请慕姑娘做好准备。”   慕勉一开始仿佛没有听清,等反应过来,不由得瞪大眼睛,几乎手足无措。   他来了!   他真的来了!   比想象中的更快,更令人震惊!   慕勉看着李总管,一时无语,然后结巴:“那我、我……”   其实,不需准备什么,也没什么可准备的,她整顿下衣衫,随李总管守在门口等候。   太阳渐渐落下,天边霞光万丈,慕勉抬起头,被照红了双眼,一片的艳,像要流血。   这么美的景致,日复一日,总是不曾察觉,当失去最平凡的东西,才是最令人痛苦。   她一定会让哥哥看到的,这些美丽而又平凡的景致。   燕丰璃的车驾还在路上,事情变得出乎意料,其实她想过,哪怕他肯相见,也可能是在明日,后日,又或者不知是什么时候。   但在今天,他不仅肯见她,还亲自来了。   不敢多想其中的意味,慕勉借着山风,努力把脑子放得空空的。   不知过去多久,远处响起一阵马蹄声,渐近渐驰,映入视线的,是一辆宝缨华盖的轻便马车,并无想象中由众多骑士护送,周围仅有两名男子策马跟随,可见此番出行十分低调隐秘,而其中一人,慕勉认了出来,正是姜翯。   马车停下,李总管忙吩咐人上前,搬来脚梯,当车帘被掀开的一刹,慕勉屏息凝神,竟是忘却了呼吸,而那个人,并没有立即现身。   时间隔了一会儿,他方缓缓踱步下车,慕勉已经垂眸,同李总管一起跪下行礼。   太静。   死一样的静。   如置身坟墓里。   他的目光落在她身上,只是打量。   慕勉感受真切,有种无所遁形的感觉,手指悄然拢紧,不出声,不乱动。   “起吧。”极淡的声音响起,接近冷漠,不知是对她说,还是对李总管说。   慕勉站起来,刚是抬头,他已错身而过,光明正大的将她忽视。   慕勉尾随其后,一路行至内堂,然后侧立于旁,只瞧他头戴紫金玉冠,腰束明珠带,身穿紫底绣墨兰便服,姿容端华绝美,坐于上首,浑然王者。   慕勉思绪有些飘忽,那样的眉眼轮廓,已经不是记忆中带着惯有的慵懒笑意,甚至连一丝笑痕都寻觅不出,只是冷静、从容,流露着深沉的尊贵与不可捉摸,眼前人,让她说不出究竟是熟悉还是陌生了。   他真的是个王了,也是,她的第一个男人。   曾经,他那样爱着她。   侍婢从旁奉茶,燕丰璃接过端着,用瓷盖拨弄着翻浮的茶叶,头也不抬:“说吧,你找孤有什么事。”语气甚是生疏,惊不起丝毫波澜。   慕勉低头,近前几步:“我想向殿下求一样东西。”   他蹙下眉:“什么?”   事到如今,慕勉也不遮掩,径自开口:“万年雪参。”   燕丰璃终于抬首,静静盯了她一会儿,倏地笑了:“慕勉。”   他直接叫她的名字,而不是曾被他痴眷深情唤着的“小勉”,似乎在他眼里,她已经与那些平民百姓没什么两样了。   “孤记得当年,你不是走的很决绝,很傲气么,怎么如今,突然会迫不及待的来求孤,倒真叫人有点纳罕。”他挑着秀眉,眼波深处,似有幽幽的怨。   他还没有忘记,话语里浓重的讽刺,代表着他还没有忘记她当年的绝情。慕勉默默承受,是她欠他的。   燕丰璃慢慢搁下茶盏,半晌问:“你要万年雪参做什么?”   慕勉踌躇。   燕丰璃又问了一遍:“怎么不说?”   慕勉把心一横,坦白道:“我哥哥的眼睛中了毒,需要以万年雪参为药引才能救治,若不如此,他的眼睛,就再也无法视物了。”   话落尘埃,燕丰璃久久不言,望着她,居然有些失神。   慕勉不明白他到底何意,而燕丰璃此刻起身,朝她一点一点临近,嗓音带着不确定的疑惑:“你说……慕沚?”   慕勉垂落眼帘,目光恰好落在前方他的一双嵌玉宝靴上:“是。”   白皙的柔荑顿时被他搦起,力劲之狠,透出裂骨之痛,慕勉猝不及防,眉宇纠结成一团,触碰上他的眼,里面有火,正强烈而难遏地灼烧,她在他的瞳仁深处,早已化成一滩灰烬:“慕勉,你好,你好的很啊,两年了,你原来一点也没有变……慕沚……为了慕沚,你是因为慕沚,才特地可怜巴巴的来求我?”   他的手竟然在颤抖,慕勉紧咬嘴唇,泛着紫萼花的那一点紫:“是,我真的需要它,恳请殿下能将它赐予我。”   燕丰璃先是怔了下,继而攥得她更紧,犹如一只被逼极的兽,尊贵魅华的脸庞上终于闪现出无穷无尽的憎恨与愤怒,又隐约掺杂着一种无从言喻的沉伤。   慕勉被他猛地提近身前,那时四目相对,喘息相闻。   有幽香的甜,像是从她头发、衣际,肌肤间传来,在曾经的日日夜夜,散发着暧昧缠人的味道。   燕丰璃眼神略一恍惚,重又恢复了冷静,松开手,笑意里只余下冷诮:“万年雪参,乃是当年始帝赠与先王,王室所藏奇珍,孤凭何要给你?你又能拿什么值得孤同意?”   慕勉一脸凄绝。   燕丰璃面无表情:“你若为此事相求,那么就免谈了。”一拂袖,擦身离去。   慕勉僵在原地,有些六神无主,当他的脚步声渐渐远了,骤然清醒,情急之下喊了一声:“丰璃!”   燕丰璃如被针钉,停下脚步。   原来,她还记得他的名字。   她还记得啊,他与她之间,所谓的那么点情。   只这一声,竟就叫他魔怔了。   慕勉追上前,即使他怨她恨她,讽嘲谩骂,哪怕说她是个厚颜无耻的女人,她也不在乎无所谓了:“丰璃,我求求你。”   她揪着他的衣袖,缓缓下跪。   “哥哥他是为了救我,才瞎了双眼,如果没有万年雪参,他今生都无法看见了,我已经害了他,不能再让他落得终生残缺……”   她紧紧阖上眼,在他面前从未如此哀求,卑微得像万物中的一只蝼蚁:“是我……当初对不住你……只要,你肯同意……无论让我做什么……我都甘愿……”   燕丰璃略偏了脸,居高临下,重复她的话:“做什么都甘愿?”   慕勉毫不犹豫地点头。   “那么……”他笑了笑,眸底却覆着一重冷冷的影,“留在孤的身边,永远。”   永远……永远……   是永远,是一辈子,是一生一世。   他得不到她的生,便要她的死。   因震惊,慕勉一对乌黑瞳孔急剧扩大,而他目不转睛,仿佛正全心全意,等待着她的回答。   一个无力,慕勉跌坐在地上,完全不能动弹,若个石雕娃娃,静得没有呼吸,清冷的发丝服帖着脸颊,被点点滴滴的汗水濡湿,抑或,那并不是汗。   她哆嗦着唇瓣,耳畔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脏与胸口砰砰相撞,那么震动,那么剧烈,就快跃了出来,就快跃了出来……终于,脑际化成一片空白,身亦轻飘,宛如交托出了魂魄。   过去许久,答出一个字:“好。”   燕丰璃抬头,目视向前方,难以看清脸上的神色:“你什么时候要?”   慕勉回答:“越快越好。”   临行前,他落下句:“记住你答应过孤的话。”   作者有话要说:求花花~求收藏~>_< ☆、第60章 离缠     慕勉拖着疲惫的身子回来,夜早已黑透了,她之前留了字条,说是外出寻些草药,这段日子她为慕沚的失盲累得心力交瘁,自然没人怀疑她真正去了何处,见她平安无恙的回来,家人方宽了心。   三更时分,月上中天,慕府上下万籁俱寂,人人浸于梦乡,白日里的愁苦哀乐,化为乌有。   临安在厦房睡得正酣,慕勉径自推开主屋的房门,吱呀一响,惊动了床上的慕沚,他按住枕畔的宝剑,翻身坐起:“谁?”   纵使他不能视物,但自从习惯黑暗后,其它感官反而愈发灵敏,一点风吹草动,已有所觉。   慕勉连忙开口:“哥哥,是我。”   “勉儿……”慕沚吃了一惊,放开剑柄,声音不自觉变得柔和,“现在什么时辰了?”   慕勉答着:“子时刚过。”   慕沚担忧地问:“你今天去了哪里,这么久才回来?”   看来他知道她白日里出了门,他没有睡,一直在等她。   “怪我没有跟哥哥说。”慕勉摸索到火折子,在桌上点燃一根蜡烛,然后坐到旁边,看他,只是看他,仔仔细细的看他。   “勉儿?”慕沚侧过脸,恰好感受到她软软的呼吸,仿佛五月烟雨里缠人的絮,沁入口鼻,在肺腑千缠万绕,叫他无端端懵了下。   慕勉才意识到刚刚的话只说了半截,出声解释:“哥哥,我可能会离开一阵子。”   慕沚脱口便问:“为什么?”   慕勉佯作欢喜:“是师父找到解毒的方法了,不过,这种药材比较难找,需要花费一段时间。”   听她说要离开,慕沚一时无法接受:“要去多久?”   “不知道呢,至少、至少也要一个月吧。”有意想避开他的追问,“我会尽快回来的。”   但慕沚仍问个不停:“你一个人去吗?”   “嗯。”她点头。   慕沚颦起秀雅的长眉,沉默一阵儿:“我叫南生陪你去。”他不放心再叫她一个人了。   慕勉却不赞同:“只是到山上找药而已,不会有事的,南生不通药性,人多了找起来反倒麻烦,更容易耽搁时间,哥哥你不要担心了,我一定会速去速回的。”   她说了好一番话,慕沚拗不过,变得缄默。   “勉儿。”其实他心里头早已想开,“如果实在找不到解药,便算了,你不要难过,也不要再涉险,哥哥这双眼睛就算真的废了,也不要紧。”   “那怎么成!”慕勉听得心头泛酸,眼圈缓缓红起来,“你以后还要练剑,还要持家,慕家日后还需要你发扬光大……如果不是因为我,你的眼睛也不会……”   “小傻瓜。”慕沚温柔一笑,清雅绝尘的容颜上泻满宠溺,“你才是哥哥最重要的,只要你好好的,哥哥就放心了。”   慕勉的脸色倏然苍白,正拼了命的,不让那不争气的泪水窜涌出来,往下压制,往下压制,挤得嗓子眼一阵干涩涨疼。   因为他看不见,所以才不用掩饰脸上伤心绝望的表情,因为他看不见,所以才可以专心致志凝视他的样子。   他不知道,过了今夜,她就要离开。   永永远远,不再回来。   慕沚,她爱着的人,舍不得,如此舍不得,如果他不是慕家的儿子,如果没有那份禁忌,那么他们就可以在一起,亦如普通夫妻,长相厮守,不离不弃。   情人之间最平凡的事,对他们而言却是一场奢梦。   他与她,相思,相望,不相亲。   这一生,难道便要终结于此?   “勉儿……”慕沚隐隐觉出她的不对劲,有些心急,担忧地伸出手,想摸摸她的脸。   慕勉泪水忽然点点流淌,身子往前一倾,吻上他的唇。   两个人的气息,穿过紧贴的、咫尺之间的唇瓣,碰撞,交融,凝成一气。   慕勉阖上眸,吻得竭尽力气,亦如奉上自己的生命,然后睁开眼,不敢看他的反应,狠下心,扭头便要走。   但,她的左臂迅速被慕沚抓住,她一惊,回首凝顾,慕沚的身体分外僵硬,似乎对自己的举动也是一惊,抓着她的修长五指微微颤抖,有点松动,然而又猛地一紧,将她彻底拉进了怀里。   慕勉被他死死紧紧地搂拥着,简直要窒息。   她惊醒,唤着:“哥哥。”   “勉儿。”他回应。   她又唤:“哥哥……”   他又应:“勉儿……”   他的举动,令慕勉不知是欢喜,还是悲伤,眼泪毫无预防的,悄悄淌落,一滴一滴,滑进他的衣领内,渗入心脏的位置,在他的心底,刻成灼灼的烙印。   她将脸凑近,直贴上他的脸,他没有躲避,也依偎过来,彼此像两只猫儿,脸儿对着脸儿,厮磨搓揉,喘息勾绕。   那样,割舍不得。   慕勉哭着,也笑着,不如、不如,就让她任性这一回吧,当做从此以后,她便死了,堕入狱道,不得超生。而她,不曾后悔。   “哥哥……今晚不要放开我,好吗……”她的嗓音半低半哑,暗夜听来,恍凝妖莺,是种别样的蛊惑。   慕沚深深颤下了,抓着她双臂的手,越来越紧,越来越用力,像在歇斯底里的挣扎,他脑中尚存着一丝理智,告诉自己不能,告诉自己不可以,可又分明清楚,这个身体早已背叛了意识,让他觉得痛楚,异常煎熬。   慕勉怕他拒绝,不等想,已经把他推倒,一手拔掉发簪,整齐的盘髻层层抖落,她压在他的上方,俯着身,黑压压的青丝倾泻在他的脸上,水一样的幽凉,她吻他,太甜,太腻,把他吻醉了。   雪白的腰带,被扯松了开,她的手,搁在禁忌处。   破了这层纱,从此二人再无身份之别,什么都不是了,不过男欢女爱,各尽缠绵。   慕勉一咬牙,是她迫他,就算天打雷劈,坠入阿鼻地狱,也与他无关,一切惩罚皆由她来承担好了。   她仰头,闭上了眼睛,慢慢下沉。   蒙着眼纱的慕沚,骤然一震。   两个人,在这一刻,契合得天衣无缝。   慕沚觉得自己生不如死,无论是心,是身体,完完全全痴着这个人,离了她,他生不如死。   灵魂堕落至最深处。   他终于被她折磨到疯狂,翻过身,将她覆压在身下。   “勉……”他不安分的颤动,神智俱毁,只知道爱她。   慕勉搂住他的脖子,引导着方向,让他吻上自己。   鱼水相融,欲仙欲-死。   他们相爱了,融合了,却也背负了一身罪责,罪孽深重。   “勉,我好爱你……”他终于说出来了,那句仿佛憋了一千年,一万年的话。   “我也是,好爱、好爱,最爱沚……”而她,说一千遍,一万遍,亦觉不够。   肌肤纠缠不清,他们恨不得都将自己嵌入对方的身体,慕沚扯掉眼纱,他多想看看她,她在他身下如花绽放,多么的美,多么的妩媚,想着,就已痴了。   然而,黑暗吞噬了一切,他伸手细细摸着她的眉、她的眼、她的唇,每一下,就在他的心上多了一笔。但慕勉害怕时间不够,坐起身子,与他吻在一处,扭腰,催他,慕沚抵抗不了,温柔似水也渐渐成了狂,往她唇上摩挲撕啃,两个人相互拥着,爱得意乱情迷。   辗转到深处,他终于淋漓尽致地发泄。   蜡烛早已燃尽,帷幔里,柔肠千回百转。   慕勉用两腿缠住他的腰,不准他走,她一坚持,他就沉沦,竟又复发了一次。   黑发缠缠绕绕,像他们,结成情茧,密不可分。   夜半更漏,沙沙地响,陪同着她的娇吟。   慕勉弓起身,幸福到灵魂出窍。   “勉,我们一起离开这里……”她像只小兔子,窝在他的怀里柔暖贴心,慕沚觉得自己这一辈子都撒不开手了。   她心头欣喜:“去哪儿?”   慕沚柔声,千依百顺:“听你的。”   慕勉闭上眼想象:“就像枫树林那样的,不远处还有瀑布,我们在瀑布旁边建个小屋,每逢秋天,就可以在枫树下许愿。”   慕沚用脸摩挲着她的脸,含笑答应:“好,我们就找一个那样的地方。”   慕勉沉浸于无限甜蜜中,直至心头的警钟敲响,冷不丁哆嗦下,变得满脸惊恐。   她的梦,她的梦要醒了。   慕沚发觉她在怀中瑟瑟发抖,不由自主地搂紧:“怎么了?”   慕勉不说话,捧起他的脸庞,借着窗外若有若无的光亮,流连着他精致细腻的五官,即使他再心思敏感,也看不到她恋恋不舍,痛彻心扉的眼神。   慕勉吻下他的唇:“天该亮了。”   这回换做慕沚不说话,她起身穿好衣裳,又替他穿上袍子,如同一个新婚妻子,偎在他的肩头:“哥哥,今天我就该出发了。”   一场缱绻温存方过,她便说她要走,还要走那么长的一段时间,慕沚只觉身体像被生生割开似的痛。   “我等你回来。”他不愿,却只能这么说。   慕勉哄他,去亲他的唇,一下,两下,三下、四下、五下……慕沚软化了,遏制不住,把她拉近跟前,摸着那红如朱砂般的唇瓣,很深很深地吻了下去。   足有一个天长地久。   “勉儿……”慕沚欲要开口说什么,倏又转念,自己这般舍不得,倒好像她再也不回来似的,暗自一笑,这才放松了心,“一切多加小心,早点回来。”   “嗯。”慕勉走到门前,转过身,慕沚坐在床边,正面朝她的方向一动不动,或许没有听到推门声,想着她在回身看自己,慕沚露出一个微笑,让她放心。   慕勉傻傻地看了半晌,然后,也笑起来,明明知道他看不见的,但在他面前,她就想给他最好的笑:“我走啦。”   推门,跨步,合门,倚靠,那一刻,她维持的笑容终于支离破碎,隐忍多时的泪水再不得抑制,像一场倾盆大雨,稀里哗啦地往下流,委落地面,砸得粉碎。   她敲开谢苍霄的门,声音十分平静:“师父,我想求您一件事……无论将来发生什么,都不要告诉哥哥……”   作者有话要说:如果系统不做调整的话,本月30号,《奚梦帝殇》当天全文免费,因为这文V的比较多,价格贵了点,大家有兴趣的话可以在那天看看,早期作品,不足之处还请大家多多见谅,此文是我当初颇花了一番心思写的,想想如今都没有这个心气了,男主是我最喜爱的一位,双C,希望观看的大家能喜欢^_^ ☆、第61章 怨骨     晨雾弥漫,清清冷冷,未到五鼓,街道两旁的早市店铺还没开张,慕勉左拐右绕来到一处巷口,那里停驻着一辆黑围四轮马车。   姜翯久候多时,上前行了行礼。   慕勉踌躇,欲言又止。   姜翯心中明白:“慕姑娘请放心,燕王殿下一言九鼎,既然慕姑娘如约而至,殿下答应的事自会履行,今日一早,便会有人将万年雪参送往慕府。”   慕勉这才点头。   姜翯催促:“此处不宜耽搁,慕姑娘还请尽快上马车吧。”   登上脚梯时,慕勉忍不住迟疑下,回首望了望,像在做着最后一丝留恋,接着毅然上了马车。   因事先安排妥当,是以一路行进得十分顺利,抵达王宫,慕勉被领入一座修建精美的寝宫,抬起头,三个明晃晃的金字映入眼帘,忆昔宫。   两名碧衣婢女在她面前盈盈下拜——   “奴婢月桩。”   “奴婢寄烟。”   “见过慕姑娘。”   慕勉一时不适应,姜翯解释:“燕王殿下知道姑娘喜静,但身边总得有人服侍,便遣了她们两个过来。”   慕勉想自己如今的处境,哪还轮得到她来计较,对方如何安排,她听着便是:“知道了。”   月桩恭敬道:“慕姑娘,请先随我们到暖花池沐浴更衣吧。”   热气氤氲,玫瑰花红,浮动着点点醉色,那花是香的,那水是香的,那人浸泡其中,连骨头都透出幽幽的馥香来。   月桩与寄烟年岁尚浅,被遣到忆昔宫,便认定慕勉为主,自是一番用心伺候,为慕勉洗着头发,不禁左一句右一句,连着讨好带夸赞——   “姑娘的头发又黑又亮,真是好看。”   “瞧这肌肤莹洁光滑,直跟水做的一般。”   “姑娘可知道这忆昔宫,是燕王当年命人大肆修建的,可惜建好之后却始终空置着,平日里除了燕王殿下自个儿,任何人都不准进入呢。”   月桩说完与寄烟对视一眼,其意不言而喻,如今眼前人住下来,可见在燕王心中的分量非同一般。   慕勉听她们一讲,才意识到这忆昔宫似乎有不同寻常之处,沐浴完毕后,一个人开始在宫中闲逛,整座寝宫并未有过分奢华,但胜在精巧别致,尤其之大,配有东西两园,光是东边的园子就让她走得迷迷糊糊,沿着长廊直通中庭,忽闻潺潺流水之声,慕勉下意识加快脚步,便见高脊飞檐,崎岖青阶,小桥下细水淙淙,从两畔花树间穿流而去,四面皆是玉梁幽廊,环绕着中央一座粉雕楼阁,有风吹,那楼前的纱幔飘飘起起,仿佛里面有人欲掀帘而出,名为“念阁”。   慕勉心如平地惊雷,轰隆一下在胸口炸响……这念阁周围的布置,居然同她当年与燕丰璃邂逅时,那栋粉雕楼阁如出一撤。   忆昔宫,他在忆什么,念阁,他又在念什么……   慕勉一时像失去兴致,匆匆回到房间。   燕丰璃作为幽州之主,身边定有诸多政务需要处理,慕勉坐到下午,他也没有出现,或许,他本来就没想过出现,只是想把她困死,在这个清清冷冷的深宫里,她已经是个孤魂了。   慕勉伏在桌案上,痴痴地想着,只要有了万年雪参做成解药,那么慕沚的眼睛,很快就能复原了……昨夜温存,恍凝一场梦,让她如发了烧一般,娇靥微微泛起红晕,但不多时,两行清泪又自目中滚落,最后竟半迷半哭地寐着了。   “慕姑娘、慕姑娘。”不知过去多久,月桩将她摇醒。   慕勉睁开眼,才发现自己居然迷迷糊糊地睡着了,这样沉,还是被人叫醒的。   一抬头,燕丰璃正盯着她。   慕勉吓得一惊,慌忙站起来,有些心中无数,讷讷站着,一侧脸,窗外的日头都下山了。   “一直没用膳?”他眼睛睨着旁边已经放凉的午膳。   慕勉摇头。   他问:“怎么不用?”   慕勉顺口答:“不想吃。”后觉得不妥,“我不饿……”   燕丰璃冷笑:“亏了孤还肯用万年雪参作为交换,你要是这么就饿死了,孤岂不得不偿失了?”   慕勉不说话。   月桩连忙下去,吩咐人重新备菜上桌,燕丰璃已经用过,也不理会她,手执书卷,临窗而坐,细细翻阅着。   菜肴琳琅满目地铺了一桌,慕勉是真的没有胃口,但还要一筷一筷地往嘴里硬塞,只如嚼蜡,食而无味。   她敷衍了事地吃完,燕丰璃依旧还在看书。   夜渐深了,他似乎没有走的意思,月桩与寄烟分别点了香,熏了被褥,拉下重重纱帘,便悄然无声的退下了。   燕丰璃突然发话:“过来。”   慕勉本是坐着不动,就像布台子里的戏偶,听得这句,手脚才被绳线扯起,有了反应。   她走到跟前,燕丰璃把书卷搁在桌上,伸手揉着眉心:“孤有些乏了,你吹首曲子听。”   慕勉闻言,左右看看,旁边的紫檀木架上摆着一支色泽圆润的湘妃竹笛,她取在手中,小心翼翼地抚过,纹路十分熟悉,是她曾经用过的那支。   连笛子,他都留着。   慕勉心内五味陈杂,有些犹豫,又怕他不耐,举笛凑在唇畔,开始悠悠吹着。   笛声清冷飘渺,从窗外悠远传去,宛如在叹——   叹着那些个罗愁绮恨。   叹着那些个长夜幽梦。   叹着春去秋来阑风伏雨。   柔肠百结,婉转呜咽,渐渐的,渐渐的,趋于平缓,终是,化为乌有。   慕勉阖上眼,灵台已是一片空净。   一双修长的手臂,忽然从后搂住她的腰。   燕丰璃的呼吸轻拂耳侧,带着某种灼烧感,慕勉陡然一醒,放开笛子下意识挣了挣,但被他勾住腰,用力往回一勒,令她更加紧密地贴近他怀中。   他变得像一只狼,咬住她的后颈,狠狠的,仿佛要咬下她的肉,不肯松口。   慕勉踮起脚,浑身剧烈痉挛着。   “痛吗?”燕丰璃继而吹着她的一绺小发,舌头在牙齿咬过的地方又缠绵地舔了舔,低低絮絮地问,“痛吗……”气息里有血的味道。   慕勉深吸了一口气,平静开口:“我知道你恨我。”   燕丰璃动作一僵,沉下脸。   慕勉趁机转过身,他正怒目瞪着她,似有血海深仇一般:“不错,孤当初有多爱你,现在就有多恨你。”   是的,他恨她,他恨她,慕勉,让他切齿缠绕的名字,这个始终折磨着他灵魂的女人:“当初我像狗一样被你丢弃了,现在,你还不是像条狗一样来求我?”   慕勉低着头,避开他的眼睛,心里不是不难受,不是不愧疚:“是我对不住你……你想怎样都可以。”   燕丰璃一愣,犹如措手不及地又被她狠狠刺了一剑,沉痛的胸口骤然掀开怒恨狂浪,将她整个人逼至墙角:“怎么样?你别忘了,这可是你求我,是你心甘情愿的,别说你不知道,留在我身边是个什么意思!”   他冷冷一笑:“你为了你哥哥,不是把自己卖给我了吗?”   慕勉默默闭上眼睛,承受着他的羞辱,轻蔑,讽刺,他说的没错,一切都是她自愿,没有人逼她。   她眉心尖尖颦起,带动着睫毛一颤一颤,像是受伤的蝴蝶,被拆骨折翅,熬在无穷无尽的痛苦之中。   燕丰璃面无表情,或许说是有些麻木,看着她痛苦,看着她走投无路,他该高兴不是么,然而为何,他只觉心疲力竭,一点也不快活,他不想要她的愧疚,也不想听那句对不起,她居然还跟他说,他想怎么样都可以?   怎么样都可以……他能拿她怎么样?她不懂,她永远不懂。   这般冰渣子一样的话,冷了他的心。   燕丰璃受够了,用双臂紧紧困住她,像个网,把她收拢囊中,那吻便铺天盖地袭来,像在虏夺,又像在夺她的命,霸道狂肆到超出他自己的想象。   这回她没有反抗,只是身体微微发抖,任由他索取。   她是明白的,明白他开出的条件。   燕丰璃撬开唇齿,缠住她的舌,那时他与她的舌好似衔在一起,慢慢消融,连她整个人也仿佛化在他的身体里。   就如,当初那般缠绵……   燕丰璃神思一恍惚,便有点不可自拔了,将她抱到床上,拨掉簪子,她梳的双鬟髻相继抖落开,一绺一绺,搭散在她的香肩上,衬得脸白发黑,格外美丽,他喜欢散下头发的她,似乎更有一番妩媚动人,曾经就是这样,他为她拨下了发簪,而她,在他的身下蜕变长大,成为一个女人。   脱掉她的小鞋,解开她的衣带,褪去她的衣衫,指尖摩挲过,是熟悉的肌肤,鼻尖轻嗅着,是魂牵梦绕的香,沿着她的玉颈蜿蜒吻下,他的唇,宛若盛季杏花,漫天撒落,在她的身体辗转缱绻,无所不去。   将她痴缠,不让她摆脱,他太了解她的身体,大局在握的强势,而她,除了顺从,更是逼近支离破碎的颤抖。   燕丰璃想着,他要她,他要她,就像等了一辈子那么久了。   快要掌控她身体的时候,一抬头,看到她的泪。   两颗小小的泪,好似雪花,轻若无物地降落,成了水,经粉腮,滑嫣唇,汇聚在尖尖的下颌,燕丰璃以指尖接了,尝入口中,竟是苦涩。   她紧咬着唇,双目瞑合,便是从那里,隐藏了太多的哀伤与悲涩。   泪水一颗接一颗地滑落,仿佛弥足珍贵的珍珠,带着是令人受惊的柔弱。   燕丰璃一笑,他终究还是输了。   因爱生恨,有爱有恨,恨透了,却还是爱比恨多,他依然爱着她。   就像个小丑,竭尽所能地想去刺伤她,但她仅仅一句,就能让他万箭攒心。   在她面前,他连报复都显得那么幼稚。   “小勉……”她这样哭,哭的他心软,舍不得了。这一刻他不是王,只是红尘中的痴情人。   将她揽在怀里,吻掉她所有的泪。燕丰璃想到当时他嘲笑她,为了慕沚,她特地可怜巴巴地来求他,其实不,明明是他,是他可怜巴巴的来了,一听说她有事,他就来了,死性不改。   “你睡吧……”替她盖上锦毯,燕丰璃从背后静静搂住她,没有任何举动,一直伴到她不再抽噎,一直伴到她慢慢入眠。   夜深人静,他凑在熟睡她的耳畔呢喃,低得又宛如在自言自语:“这样的情景,你知道……我盼了有多久吗?”   大概只有他自己知道了,在梦里,她纠缠了他无数次,午夜梦回,全是她的影,那时候,他多希望自己不复醒。   小勉,原谅我,要用这种方式留下你。      作者有话要说:明天我还来更新呀 ☆、第62章 无望   两个月的光阴,快得似乎不值一提。   燕丰璃动辄留宿在她的忆昔宫,用膳、看书、处理政务,深夜拥她入眠,却始终不曾占有她。   每日相见,但交流甚少。   慕勉觉得自己犹如透明人,被他不理不睬,视而不见,偏偏一到了晚上,又要同床同眠。   无形中的纠缠。   其实她不知道,身为燕王,他每天有多少事务要去处理,却把所有的闲暇都给了她,这等前所未有的宠爱,人人议论纷纷,早在王宫里传了开。   而她,不准出忆昔宫,虽说是禁锢,但何尝不是避难就易,因为她从来没有忘记,他的身边还有另一个女人,燕王妃,国相之女,因着对方的身份地位,当初被嵇氏相中,自己则被排斥。   燕王妃想来是清楚她的存在的,但数月下来,彼此未照一面,究竟是燕丰璃的意旨,还是对方在故作不知?   帝王后宫有佳丽三千,光是这妃位就分三六九等,如今她身处燕氏王宫,又算得上什么呢?或许什么也不算,她只是个交换品。   天慢慢凉起来,总有纷飞的味道,偶尔眉眼划过一小阵刺寒的疼意,是秋风吹过。   月桩与寄烟陪着她逛园子,两个小丫头闲来无事,很喜欢黏着她,一路上叽叽喳喳,没个安生劲,被慕勉惯坏了。   “啊,什么东西!”寄烟指向草丛一处地方。   嗖嗖嗖,葱绿的碧草间,一道金光转瞬即逝。   “是蛇!”月桩脸色发白,也吓破了胆。   那道金光,迅速从墙角消匿无踪。   寄烟随之惊疑:“奇怪,王宫里怎么会有蛇!”   月桩稳下心神后,也开始猜测:“会,会不会是咱们瞧错了?”毕竟也没看清那东西的真面目。   她们议论时,慕勉却黛眉紧颦,若有所思,见她不提,二人便没当一回事,很快抛之脑后了。   入夜,燕丰璃来到忆昔宫,正巧撞见月桩在一道一道地撤菜,每盘几乎没动几口,有些不悦:“为何都撤了?”   月桩忙解释:“姑娘觉得太甜腻,说没有胃口。”   燕丰璃步入内室,慕勉正凭窗而立,一袭宽白罗裙,被窗外风儿吹得飘起飘落,仿佛绽放的大朵栀子花,隐约可睹衣裙包裹下纤细的骨架。   她这样不好养,总是太瘦。   慕勉正想事入神,当眼尾余光扫见他的身影,骤然转身,眸底竟有丝不易察觉的错愕。   那时的她像一只受惊的小鹿,在他的视线中若即若离,燕丰璃一个跨步,将她纳入怀中吻着。   有时候他控制不住,便如此吻她,急切而狂热,她仰着脸,身体又开始僵硬。   “小勉……”气息勾缠缭绕,燕丰璃有些忘情地问,“你会一直留在孤身边吗?”   慕勉心口莫名疼了下,低声:“我不是言而无信的人。”   燕丰璃刚要抚她的脸,听得这句,缩回手自嘲一笑:“孤知道。”可他要的,是她能全心全意地留在他身边。   慕勉另有所思,沉吟良久,忽然张口:“我看到了。”   燕丰璃不明白:“什么?”   慕勉抬头,竟是定定望着他:“金莲蛇。”   燕丰璃微惊。   慕勉一字一顿道:“金莲蛇本身十分罕见,更别提会在王宫中出现,除非……这里种植着阴赤菌,才会引得金莲蛇动辄出没。”   似乎意识到自己犯了大忌,她犹豫下,仍坚持道:“我听说,老燕王去世时十分突然,之前毫无预兆,连太医都说不上缘由。”   她不由得一顿声,燕丰璃却显得意犹未尽,嗓音透着宠溺的宽纵:“说下去。”   慕勉这才提出心中疑问:“你是知道的,如果将阴赤菌与金莲蛇的蛇胆经过提炼,混合一起,可以制成一种对人体产生特殊效果的香料,长久吸入,会使心脏麻木停止,看不出任何异状,当初……”   “当初它的作用,是你告诉给孤的。”燕丰璃目不转睛地盯着她,坦然承认,“小勉,孤还是没能瞒过你。”   慕勉听到他承认,宛如当头一棒,怔在原地,继而又想到嵇氏搬到紫云山养病,不可置信地喃喃着:“为什么……”   “是她不该告诉孤实情。”燕丰璃负手,仰望窗外,“如果她肯隐瞒一辈子,或许就不会发生这些事,偏偏她还是说了出来,在孤还是世子的时候。”   良久,他略带嘲讽的勾动唇角:“多可笑,她居然与我那已逝去的叔父……”   慕勉满脸震惊,有些不知所措:“但,但那时你已经是世子了,为何还要私下培植这些阴赤菌?”   燕丰璃侧眸凝睇:“小勉,你以为我父王知道实情后,会饶恕我吗?不,是我们。”   慕勉无从回答。   燕丰璃冷嘲一笑:“都说蛇最冷血,但又怎比得上皇家王室,如果父王得悉真相,你以为他还会念及多年来的亲情?届时只怕不止孤,还有孤的母亲,孤的母家,一个都活不成。”   面对呆若木雕的慕勉,燕丰璃蕴满幽霾的眸底,渐渐流露出罕有的柔情:“小勉,你是不是觉得孤太过心狠手辣?”   慕勉低下头,答不出。她没有身居此位,自难有所体会。   可她知道,人,并非天生便是心狠手辣。   他从未感受过兄弟的亲情,父王的爱随时会变成反目利器,亲生母亲步步紧逼,他这一生都是从腥风血雨中走过,如今地位尊贵,但何尝不是从弱肉强食中胜出为王?   不是心狠手辣,是必须心狠手辣,只有身居其位,方知高处不胜寒。   而她,更没有资格来责怪什么。   燕丰璃将她搂进怀里:“小勉,我信你。”这一回,他用的是“我”,而不是“孤”。   这样天大的秘辛,他居然肯告诉她,是因为他信任她。   慕勉心底竟有些感动,也有些酸楚。   皎月清光,夜风习习,吹在他们身上化成寂寞的味道,天上无数星辰忽明闪烁,冷眼旁观着两个人的孤单。   慕勉突然捂住嘴,泛呕欲吐。   “怎么了?”燕丰璃一慌,忙拍拍她的后背。   慕勉只觉头晕目眩,差一点就吐出来,胃部翻山倒海,连带五脏六腑都被搅来搅去,几乎无法站稳,幸亏被燕丰璃搀扶着。   “好些没有?”燕丰璃想她定是受了凉,待她缓过气,连忙把两扇轩窗合严实,脱掉自身外衣,“以后不许晚上吹风了。”   正要细心地披在她身上,慕勉却避开,声音淡淡:“我知道。”   她态度一下子变得冷漠,倒叫燕丰璃怔住:“小勉……”她脸青唇白,好似得了妖病一般,眉心间亦透出惨淡孱意,越发觉得不对劲,“你是不是哪儿不舒服?”   慕勉摇头,喘息微促,隐有强撑之意:“没事,我想一个人静静。”言罢,不再理会,径自朝内室走去,可惜没动几步,她又急忙扶住旁边的桌沿,一俯□,干呕不止。   “小勉!”燕丰璃上前相扶,但被慕勉单手推开,不愿他的靠近,而她只是一味的吐,嗓子眼里被塞了棉花那般呕心,肠胃翻腾,眼泪直流,但实际上,她什么也没吐出来,人却被折腾得有点半死不活,只在捧腹喘促。   “来人。”燕丰璃二话不说,唤来月桩,“去传太医。”   “不用!”慕勉表情略显惊惶,开口阻止,“我没事。”   她难受得这样厉害,连晚膳都没动几口,燕丰璃当然不放心,可没料到一句话,却换来她如此大的反应,不禁心生异样,像哄着一个小孩子,语气充满关切:“小勉,你既然不舒服,让太医来看看好不好?”   “我不用!”慕勉情绪激动莫名,苍白的脸色生出红光来,似竭尽全力让他离开,“我不用你管,我是死是活都跟你没关系!”怎奈说完眼前一白,仰头朝后昏倒。   燕丰璃手疾眼快地接住她,顾不得她同不同意,心急如焚地催促:“快去请太医来!”   没多久,昏昏沉沉的慕勉才恢复清醒,发现自己已经躺在床上,一只右手搁在帐帘外,正被太医诊脉。   心头霎时一凉,好比坠入千尺寒潭,她单手死死抓住被单,终是凄哀地闭紧双目。   太医年约六旬,抚着银霜长髯沉思,良久,笼袖起身。   “怎么样?”燕丰璃一心惦记慕勉的状况,生怕有什么闪失。   太医跪地,恭恭敬敬开口:“恭喜燕王殿下,贺喜燕王殿下。”由于慕勉至今未封身份,太医顿了顿声,才道,“慕姑娘已经有了两个月的身孕了。”   月桩与寄烟闻言,简直喜出望外,要知道燕王与燕王妃成亲以后,一直膝下无子,且早有传言,燕王与王妃之间相敬如宾,但夫妻情分并不深厚,自成亲以来,燕王甚少踏入王妃的寝宫,这才使得王室至今尚无子嗣。   她们纷纷跪地拜喜:“恭喜燕王殿下!”   燕丰璃亦如五雷轰动,杵在原地一动不动,直至慢慢回过神来,那脸上的表情显得十分怪异,随即面容越来越阴沉,越来越阴沉,仿佛酝酿着无与伦比的狂风暴雨。   众人不知就里,眼瞅他脸色沉下来,一时噤若寒蝉,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声。   针落可闻。   “你们先出去。”他命令,“今日的事,暂且不许对外声张。”   众人虽是满头雾水,但听得此言,如奉纶音,连忙躬身垂首地退了下去。   当大门一关,燕丰璃胸口猝然急剧起伏,一口甜血险些要窜喉而出,他一把将床帐扯开,慕勉已经醒来,乌发披散,低头不语。   燕丰璃瞪着她、瞪着她,眼珠子都恨不得挤得爆裂,薄唇抖索着,半晌,居然连个字都吐不出来。   “你……你……”他努力克制住自己的情绪,“你早就知道了是不是?”   慕勉咬着唇,两手覆住小腹,仿佛在拼命守护着什么。   燕丰璃只觉体内驻着一把火,烧着他的眼睛,他的鼻子,他的耳朵,还有喉咙、血液、骨髓、五脏六腑,烧得他面目全非,烧得他寸骨不剩:“你以为这样子,能就一直隐瞒下去了?”   慕勉目中水光漾动,终于出声:“我知道,他不该来的。”   “孩子是谁的。”燕丰璃盯着她,很快又问了一遍,“我问你,孩子是谁的。”   想到孕于腹中的小生命,慕勉眼眶湿热,难以启齿。   “你说,孩子是谁的!到底是谁的!”燕丰璃终于被她逼到心神狂乱,双目充血,脸孔扭曲,宛如神智失常了一般,再遏制不住,冲上去掐住她的脖子,一边摇晃一边发疯地大嚷,“你说啊,孩子到底是谁的——”   慕勉几乎能听到自己喉骨咯咯作响的声音,差一点点,只差一点点,她就要被这个痛心到失狂的男人亲手扼死。   她仰着头,仿佛一种献祭的姿势,一滩秋水般的眼泪由着低垂的细睫下簌簌滑落,艰难地张了张嘴,逸出三个字:“慕沚的。”   燕丰璃动作一僵,或许心里早已清楚,早有预料,但始终不肯去相信,直至她亲口说出来,整个人像丢了魂,眼神空洞,一脸惨白。   “你们……竟然……”他简直心如刀绞,颤不成音,“竟然……做出这样的事……”   他放开她,踉跄地倒退几步,端秀的脸容上写满了绝望、悲伤、痛怒、哀怨……是平生从未有过的失魂落魄,倏地惨笑两声,便跌跌撞撞地摔门而去。 ☆、第63章 雨花     “姑娘,姑娘,又不舒服了吗?”慕勉俯身冲着痰盂一阵干呕,连胆汁都快吐出来,等她好些了,寄烟赶紧扶她倚在靠枕上,拍着胸口让她顺气。   慕勉脸色白里透虚,黑发半遮孱容,掩在一帘朦胧的纱帷之后,好似月光里的蜡像美人,正在一点点地平静消融。   寄烟从旁劝道:“姑娘,我知道您难受,吃不下,但这样下去,身子可是熬不住的,您不为了自个儿,也得为了孩子着想啊。”   慕勉害喜得厉害,加上心中又有郁结,这三天总是不肯动口吃东西,眼瞅着人迅速削瘦下去,寄烟与月桩皆跟着担忧。   听到她说“为了孩子着想”,一副病怏怏的慕勉才算有了点精神,低头用手覆上小腹,苍白如雪的脸庞上流露着浓浓的疼惜与悲伤。   孩子,孩子,是沚的孩子……   一夜温存如梦,他们违背天理,却有了这个生命的存在。   事情突如其来的发生,让她似悲似喜,无从招架,脑子里像一片白纸,空茫茫地在半空飘荡,明明知道这个秘密藏不住,却仍孤注一掷地选择了隐瞒。   燕丰璃自那日离去后,再没踏足忆昔宫。   见慕勉颔首肯吃东西,寄烟欣喜地一拍手:“姑娘且等会儿,我这就吩咐人去准备砂仁藿香粥来。”   不久她捧来粥,喂着慕勉一小勺一小勺地吃完,慕勉脸上浮起血色,精神看去果然好了些,寄烟替她盖好薄毯,月桩又端着一个白玉碗上前:“姑娘,临睡前先把药喝了吧。”   慕勉下意识问:“这是什么?”   月桩答道:“回姑娘,是安胎药。”   慕勉盯着那安胎药碗默不作声,月桩只好端到她嘴边,酽酽药汁泛着苦味的深棕色,慕勉仔细辨别后,愕然一惊,迅速抬手掀翻。   “哐啷——”白玉碗破碎声起,浓稠的药汁从中缓缓流出,被高烛照耀,隐约呈现出一片诡异的殷红色。   月桩被她此举吓了一跳,而慕勉宛如惊弓之鸟,直直坐起身:“我不喝!”   寄烟连忙问:“姑娘,姑娘你怎么了!”   慕勉推开她,慌慌张张地赤足下地,单手紧护小腹,仿佛怕一小心,有什么就会从她的身体里流失走:“你们走开!”   是她们……是太医……还是……   慕勉惊悟,望向月桩:“这药,究竟是奉了谁的命端来的?”   月桩扑咚跪地:“回慕姑娘,奴婢并不知情,这碗安胎药,是、是太医,受了燕王殿下的吩咐……”   慕勉心口划过一道尖锐的痛,紧紧阖上眼,是他,终究是他。   此时此刻,慕勉心乱如麻,身怀有孕又值脆弱无依,面对二人的临近,顿生一股绝望之感,抄起妆台上的一支发簪,已做威胁。   “姑娘!”果然,月桩与寄烟惊慌失措,不敢逼近,慕勉则趁机跑出寝宫。   她知道他无法容忍,也知道他的手腕,这是再给她自己一个选择,可无论如何,她都割舍不掉这个孩子,她与慕沚的孩子。   门前守备着诸名侍卫,将她阻拦在忆昔宫门前。   “请慕姑娘回宫。”他们不肯动粗。   想要只身离开王宫,只怕是异想天开,可眼下走投无路,燕丰璃又给她摆明了一个结局,慕勉紧咬下唇,呈现出一排白色的牙印,哪怕生拼硬闯,也要试一试了。   就在此际,燕丰璃已经得到消息,在众多侍卫的簇拥下,款款赶到。   看见慕勉披头散发,连鞋子也没穿,右手又拿着一支尖锐的玉簪,燕丰璃狭长的深眸中分明闪过痛意:“小勉……”   慕勉不知所措,呆呆凝睇他,形如木雕。   月桩跪地解释:“燕王殿下,姑娘她突然情绪激动,打翻了药碗,又不准我们靠近,一个人便跑了出来……”   得知慕勉把安胎药打翻,燕丰璃端秀的两眉微微颦起,已是明白缘由,柔声劝道:“小勉,先跟孤回去。”   “不要……”慕勉一瞧他临近,下意识退后几步,口中一句“不要”,不知是不要他的靠近,还是不要他夺走自己的孩子。   但燕丰璃坚持,慕勉一步一步往后倒退,浑身筛糠似的发抖,当被他逼得无路可退,左手仿佛突然不受控制似的,举簪刺中他的肩膀。   一小朵浓艳的朱花,从华丽衣料间绽放开来。   燕丰璃轻微一震,似乎没想到她真的刺了下去,绝美无双的脸上充满惊愕与痛心,缓缓低下头。   众人惊呼迭起,正欲冲上前,却被燕丰璃呵斥阻止:“没事,都不要跟上来。”   他看向慕勉的眼神依旧柔和,好像是小孩子做错事一样,没有半分责怪:“听话,跟孤一起回去。”   慕勉手一松,那染了血的簪子委落地上,燕丰璃则将她打横抱起,动作轻而小心翼翼,亦如对待着无价之宝,他抱着她,返回寝宫,背后一众人听从命令,完全不敢跟上来。   慕勉被他轻轻放回床榻上,小鹿一般大而黑亮的眼睛一直盯着他,清丽苍白的脸容已是泪点斑驳。   燕丰璃伸手为她拂掉泪痕,又朝那白皙的额心落下一吻:“以后不要乱跑了,小勉,你要记得,无论发生任何事,孤也不会伤害你的。”   慕勉心内猛然一抽,酸软且痛,然而想到那碗安胎药,情绪复又有些激动,抓着他的手指:“为什么……”   “小勉,你先听孤说好吗?”燕丰璃坐在床边,反扣住她纤瘦的五指贴于胸口,耐心地开口,“不是孤不容他,是这个孩子真的不能留下。”   他痛入心扉,渗髓透骨,作为一个男人,他输得一败涂地。   当听到她亲口承认那是慕沚的孩子,他觉得自己被摧毁了极限,已经崩溃,完完全全地疯掉,那一刻,他恨不得杀死她,杀死她,让她永永远远的从眼前消失,可经过这些天,水深火热一般的煎熬痛楚,他终于从狂乱的激绪中慢慢恢复了冷静,毕竟她,又何尝不是痛苦着。   “小勉,你有没有想过,一旦这个孩子生下来,会是什么样子?与普通孩子相比,他可能不是健康的。”燕丰璃垂下眼帘,启唇逸字,宛如咔着血一般艰涩,“你们的结合,本身就是个错误,就算孩子生下来平安无恙,他的存在也是天理不容。”   是以,这次他狠下心肠,为她做出这个决定。   慕勉睁着空空的眸,泪水控制不住地簌簌滚落:“我明白,你说的……我都懂……这个孩子……本来就不该存在这个世上……除了我,谁也容不了他……”   她声音断续,一边说,泪水一边不断溅在他攥紧的手上,顺着指线蜿蜒,灌入他的心窝。   “可是丰璃,我求求你……”一字一句,好比掏心挖肺,“我自知犯下大错,落得今日田地,完全是我咎由自取,但无论怎样,他毕竟是一条生命,是我的孩子,舍弃他等于割下我自身上的一块肉,丰璃,我知道你无法原谅我,可我还是求你,让我把孩子生下,只要生下孩子,你让我是生是死,我一定言出必行,绝无怨悔。”   她与那个人之间,犯下永不能救赎的罪孽,但孩子,始终是无辜的。   燕丰璃看着她,没有说话,抑或,沉默是一种最深的伤痛。   多可笑,每一次,他都能被她轻而易举的伤到,那么锥心刺骨,那么痛不欲生。   就算她不说,许是怕他认为那是要挟他的借口,但他也明白,没有这个孩子,她大概也活不下去了吧。   她爱上不该爱的人,而他,作茧自缚,都是可怜人,也是糊涂人。   不知过了多久,燕丰璃做出决定,终于出声:“把孩子生下来吧。”   慕勉蓦地抬首,满脸震惊地盯着他,几乎以为听错。   燕丰璃淡淡一笑,唇边的弧度美若云幻:“小勉,孤不会再逼你了。”   “丰璃……”慕勉呢喃唤了两声,不知所措一般,垂下眼,“我、我会搬出去。”   “不用。”燕丰璃情不自禁摩挲着她皎美的下颌,一记吻,从她软红的唇缱绻拂过,接着揽身入怀,“小勉,孩子对你来说是最重要的,可对孤而言,最重要的是你。”   慕勉猛然一震,撞入他深情似海的眸底。   “就留在忆昔宫吧,让孩子平平安安地降临,然后,咱们一起给他起个名字。”她刚要开口,但被燕丰璃用细长的食指抵住,“但是小勉,你要明白,这个孩子,他只能姓燕。”   慕勉一时好像没能理解,有些不可思议地发呆,忽地眼眶微微红热起来。是的,有了这个男人的包容与谅解,她已别无所求。   燕丰璃吻着她芳香的青丝,而慕勉含泪哭泣,终于拥住他,雨落如花,在那温暖的怀中将自己哭成一滩细沙。      作者有话要说:下一篇,我不写这么纠结的了,只虐男主,大家觉得如何?(*^__^*) ☆、第64章 真相     “公子爷,该上药了。”似乎感受到他周身萦绕的戾气,临安两手有点发抖,小心翼翼替他取下眼罩,将一盒芬白如脂的药膏涂抹在他的眼睛上。   稍后又道:“公子爷,饭菜备好了,我服侍您用上几口吧,否则都该放凉了。”   慕沚略偏过脸来,微暗的光影下,鼻梁高挺,嘴唇淡粉,下颌呈现出一种刚毅与柔美并融的细腻线条,美得精致胜画:“勉儿呢?”   听他又提及,临安心头砰砰一跳,佯笑解释:“公子爷,不是跟您说过好几次了,大小姐出外寻药,还没有回来。”   慕沚问:“她去的到底什么地方?有没有寄回书信?”   临安答得结结巴巴:“没有,可、可能是深山野林的,大小姐那里不方便飞鸽传书。”   慕沚默不作声,唯独胸口有些上下起伏。   临安悄然松口气,端起莲叶羹,用银匙一舀轻磕下碗沿,递他唇口,笑呵呵地哄劝:“公子爷,您再不喝,这莲叶羹可就真的凉了。”   慕沚忽然问:“勉儿是不是出事了?”   三个月了,至今杳无音信,她明明答应他很快就会回来,无论他如何询问,家仆的解释都如出一辙,时间一长,他心底的担忧开始一日比一日强烈,他不相信,勉儿竟连一封书信都不曾寄来,她不该让他这样担心,除非,是出了什么意外?   临安本就心虚,这话乍一入耳,更令他不由自主打个哆嗦,手一不稳,碗里的汤羹险些飞溅出来。   慕沚耳力灵敏,自是察觉到他反应有异,一把搦住他的手腕,拉近跟前:“你说,到底怎么回事,你们到底有什么瞒着我?”   他情急中力劲之大,临安手腕一麻,那碗莲叶羹终于“哐啷”一声,跌碎地上。   临安哭诉:“公子爷,大小姐自那日离开后,一直没有回来,老爷夫人怕您担忧,便交待我们先瞒着您,大小姐具体去了哪里,我是真的不知情。”   “勉儿……”慕沚几乎愣成石雕木人,片刻后,生恐他说的是谎话,摸索到床边的拐杖,急着就往门外冲。   “公子爷,公子爷,您要去哪儿!”临安拼命拉住他。   慕沚眼睛毫无焦距地视向前方:“我要去脉香居看看,我不信……勉儿她怎么会骗我……”   临安阻拦不住,硬是被慕沚拖着走了好几步,脚下经过门槛时,他“啊”地发出惨叫,脸朝地面,摔了个狗吃-屎。   “临安?临安?”慕沚迅速停下来,看到他的额头撞到石阶上,流了一滩子血,“你怎么样!”   临安用手捂住磕破的额头,痛得呲牙咧嘴:“公子爷……我、我没事……”   慕沚忙掏出帕子,蹲□,按住他的伤口进行止血。   省回神的临安,忽然打个激灵,活像见着鬼一样:“公子爷,你……你的眼睛……怎么……”   经他一提,慕沚才发觉不知何时,自己的眼前已经不是漆黑一片,可以看到临安的脸,可以看到前方的门,可以看到蓝天白云,可以看到周围的花草树木……   临安惊喜地大叫:“公子爷,你的眼睛好了!你看得见了!”   慕沚亦不敢置信,摊开自己的双手,不住端详,似在确定它的真实性。   是真的……他真的……看得见了。   就在刚刚,他重见光明,许久不见天日,干涩的双目被阳光狠狠地刺痛。   临安按住伤口,兴奋得跟没事人似的,一边跑一边大嚷,恨不得阖府都能听见他的喜讯。   慕沚伫立原地,心中却是空空的失落与无尽的迷茫。   慕远盛与慕夫人听说慕沚的眼睛能看到了,欣喜若狂地赶到明心园,慕沚依旧站在原处,如被附了魂,动也不动,唯有衣衫化雪般飞扬。   “沚儿!”   慕沚闻声慢慢转身,看向他们:“爹,娘。”   他的眼神重现神采,慕夫人喜极而泣。   慕远盛上前仔细端详着儿子,覆住他肩膀的手微微颤抖,显然同样激动:“太好了,实在太好了。”   慕夫人擦着泪花感慨:“多亏了谢谷主,沚儿的眼睛才得以痊愈。”   慕沚内心猛一绷紧:“娘,什么意思?”   慕夫人解释:“谢谷主临前交给我们一盒他亲手调配的药膏,交待一日三次,不可间断,只说……或许能驱散你眼中的邪毒,因为尚无把握,暂且先不要告诉你。”   慕沚大脑仿若雷击,一直以来,他还当那不过是普通的药石:“这怎么可能,既然师父能够治好我的眼睛,为何勉儿还说要去给我采解药?”   慕夫人与慕远盛对视一眼,慕夫人的嗓音渐渐哽咽起来:“勉儿她……”   慕沚察觉不对劲,神情慌乱:“勉儿怎么了?她到底怎么了?”   慕远盛沉痛地开口:“你妹妹她留了字条,说再也不回来了。”   慕沚有片刻的头晕目眩,身形摇摇欲坠下,半晌,嘴里呢喃:“再也……不回来?”   “她说她会过的很好,叫我们不必寻找,还说等你的眼睛痊愈了,再将此事告诉你,所以我跟你娘,才一直对你隐瞒至今。”慕远盛一脸愁容,“我派人四处寻找,可惜始终找不到你妹妹的下落。”   慕夫人偎入丈夫怀中,以帕掩泣:“你说这孩子,她到底跑到哪里去了。”   宛如晴天霹雳一般,慕沚僵硬着不能动弹,唇瓣哆嗦着吐字:“谢……谢谷主呢?”   慕夫人回答:“谢谷主把药留下后,便说去游医了,这一段时间不会回来。”   慕沚脸色一点一点惨白,像是完全褪去血色,与身上白衣融为一体。至今,仍旧不敢相信。   她走了,她就这么走了?   不曾道别,不曾解释,便说再也不回来了?   不,这不可能,否则那一夜,她为何坚持与他沉沦,缠绵如斯?   违了天理,逆了人伦,他什么都做了,到最后,她却悄无声息地离开?   他不相信,他绝对不相信!   脑中一念闪过,慕沚突然如梦初醒一般,喃喃自语:“药,是不是药……她一心想治好我的眼睛,是不是因为这样,她才……”   “沚儿,你上哪儿去!”慕夫人拽住转身欲去的他。   慕沚声音坚决:“我要去找勉儿,她一定是有原因的,否则,她不会一声不吭的就离开我!”   “你妹妹走了,你也要走了吗?”连日来的家中突变,委实令慕夫人操碎了心,此时此刻,再也承受不住任何的压力,“咱们现在的这个家,已经快要支离破碎了……无论如何,娘都不准你离开慕府,不准你有半点闪失了。”   慕远盛也从旁劝说:“我知道你忧心勉儿,但眼下勉儿不知去向,你就算找也是徒劳无获,勉儿既然留下字条,说明她目前还是安全无恙的,凡事从长计议,我会让南生带领众人继续四处寻找。”他接着哀叹,“咱家只有你一个独子,日后,慕家还得靠你一个人撑着啊。”   慕沚轻微一颤,阖紧眸,掩住逼近绝望的伤痛:“我不要……除了勉儿,我什么也不要……”   慕远盛恨他不争气:“男子汉大丈夫,勉儿不见了,你就变得失魂落魄,成什么样子!”   慕沚却一味絮絮叨叨着:“对,没有了勉儿,我……我也活不下去……”   是她,把他带入地狱一起欢愉,融他骨,化他血,至今,她的气息仍萦绕在他的灵魂中。   那样冲破禁忌的痴爱情狂,食髓知味,一旦得到了,便再也无法放手。   慕远盛目睹他痛不欲生的模样,心头一惊,终于感觉到哪里不对劲:“你说的都是些什么话,疯疯癫癫的,眼睛刚好,难不成就得了失心疯?临安,扶公子爷回去休息。”   慕沚甩开他的手:“走开!”   慕远盛正欲作怒,慕夫人连忙替儿子说话:“勉儿不见,他也是心急,况且家里之前又发生那样的事……他难免受了刺激,说话没分寸。”又朝慕沚劝着:“娘知道是兮蓝做的不对,叫你心里始终放不下,沚儿,天下总有好女子,日后娘再替你重新挑选,日子还是要过的啊。”   慕沚笑,悲涩更甚:“我要勉儿,除了她,我谁也不娶。”   “混账东西!”慕远盛又惊又怒,一巴掌打下去,企图把他打醒,“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胡言乱语什么?”   慕沚捂住半边红肿的脸,语气冷静与坚决:“爹,我没有胡言乱语,我爱勉儿,一辈子,只爱她一个人。”   慕远盛先是一震,继而怒火直蹿九天,拍出一掌,慕沚躲也不躲,一下子被打飞出七八尺远,一时发乱冠落,口吐鲜血。   “你这个畜生!”慕远盛简直怒不可遏,讲话都颤抖不稳,“你、你究竟清楚自己说的是什么吗,勉儿,她可是你的妹妹!”   慕沚晃晃悠悠直起身,跪在地上,一线殷血自唇角蜿蜒,姿容甚是狼狈:“我知道,可是我控制不住,爹,您打死我吧,若不然,我一定要去找她。”   慕远盛气急:“你找她做什么,你还害的她不够!”   慕沚眼神柔情万般,仿佛她正在面前一般:“勉儿,她已经是我的人了……”   慕远盛面色铁青,一口气险些没喘上来,按着胸口狂喘:“好啊,从小到大,我花费心血培养,竟是养了你这么一个畜生!看我今天不打死你,不打死你的!”   他冲上前,挟带内力的拳掌狠狠落下,肩膀,胸口,震得慕沚几乎筋骨碎裂,吐血连连,躺在地上已是奄奄一息。   “不要打了,不要打了!”慕夫人眼见丈夫动了真格,不由得花容失色。   而旁边的张妈妈竟是扑了上去,阻止对方:“老爷,您快停下来,再打下去,公子爷就真得一命归天了啊!”   慕远盛急红了眼:“那再好不过,不打死这个畜生,我也没脸见人!”   张妈妈把着他的胳膊不肯松手,又劝又急:“老爷,如果公子爷与大小姐是真心相爱,其实也无不可啊。”   慕远盛愤怒交加:“张妈妈,连你也老糊涂了不成!”   张妈妈却是目光灼灼,一字一顿道:“究竟是我糊涂了,还是老爷糊涂了,已经死了一个沚少爷了,难道您还要再亲手打死一个吗?”   话音甫落,慕远盛如被当头一棒,顿时失去力气一般,愣在原地。   “张妈妈,你……你在说什么……”慕夫人有些结巴,看看丈夫,又看看她,简直听得五里雾中。   这事本打算瞒她一辈子的,但张妈妈眼见慕远盛气得失去理智,再不说出口,慕沚就真要被他活活打死了,道出实情:“老爷,夫人不知道,您自个儿还不清楚吗,现在的公子爷可是我亲自抱回来的,当年夫人难产,真正的沚少爷生下来便已夭折,因夫人那时的身子极其虚弱,随时可能咽气,您怕她承受不了这个刺激,才叫我暗中托人抱来一个孩子,从此视他为长子,这些,莫非您都忘了吗……”   慕远盛神情激动,已是眼眶含泪,悲恸不已:“我记得,我的儿子,我一直盼着他的出世,可惜天不遂人愿……这些年来……我都把他……当做自己的亲生儿子……”   他慢慢转头,看向慕夫人,唤着她的闺名:“淑惠,对不起,我一直瞒着你,咱们的沚儿,其实早已经……”   慕夫人瞪大眼睛,满脸不可置信,斜身歪向一旁的树干。   张妈妈哭求道:“老爷,公子爷与大小姐之间并无血缘之亲,既然他们破了世俗,真心相爱,或许、或许这就是上天注定的吧……”   慕远盛怔仲讲不出话,而下刻耳畔,忽然传来慕沚一阵歇斯底里的大笑。   他像个坏掉的木偶,摇晃着站起身,一仰头,清绝的容颜上似笑似癫,就仿佛听到了世间最荒唐可笑的事!   原来,这竟是隐藏了二十几年的事实!   他跟勉儿,根本就不是兄妹。   他们的坚持、放手、割舍,历经种种痛苦,身心煎熬,到头来,全演变成一场笑话。   什么哥哥,什么慕家少主,他不过是个顶替的冒牌货!   “哈哈哈哈哈哈……”   他笑得凄楚绝望,恍凝子规啼血,红遍满山,说不出是悲是痛是悔是恨,当笑声终于歇止时,两行清泪,缓缓沿着他的脸颊流淌,与唇畔的鲜血混合成一体。   “沚儿……”   慕夫人简直震惊到极致,掩嘴惊呼,亲眼看到他的满头黑发,在一刹那间,居然变成了灰白之色!   趁慕远盛发呆的功夫,慕沚从他腰间夺过一柄长剑,慕远盛忙道:“沚儿,你做什么!”   “谁也不要拦我!”慕沚迅速退后数丈,长发蓬乱,白衣染雪,本是翩翩尔雅的他宛若在月光下妖化成鬼。   “公子爷!”临安冲过去,却被他一道犀利的剑弧逼得仰退,摔得四脚朝天。   他顿时性情大变,一时间,谁也不敢靠近。   慕沚目中闪烁着幽幽的怨与恨,好似幽冥之中的两盏阴火。   若不是因为这该死的血缘,他与勉儿,又何苦分离,又何苦相互折磨!   “爹,娘……谢谢你们二十多年来的养育之恩,今后,只当我死了……”他用剑削掉自己一缕头发,灰白如烟,碎散半空。   慕远盛惊慌:“沚儿,你不要想不开,你就算不是我亲生,这么多年来,我也早视你如自己的儿子!”   慕沚惨然一笑,声如金石坠地:“该走的是我,而不是勉儿,我才什么都不是……我要把她找回来,否则今生绝不踏入慕家一步!”   慕夫人闻言,扯着哽咽的嗓子,伤心欲绝地呼唤:“孩子!你不要走,你回来!”   但慕沚头也不回,决然而去。   “淑惠!”   “夫人!夫人!”   慕夫人身子一软,昏迷在丈夫的怀中。      作者有话要说:下一章开始,就要进入全文的最后部分啦,当然,我写的比较慢,还请大家多担待>_<   文文求收藏,新坑也求收藏喔! ☆、第65章 年华     三年后   “这样,这样,然后穿过,撑开……”月桩与寄烟相对而坐,月桩两手巧妙地一翻,红绳在她手中变成了一个鱼网形状,展现给旁边的小郡主瞧。   小郡主穿着红锦绣裙,头顶两个团子发髻,看去也不过两三岁的年纪,肌肤雪嫩,樱桃小口,长得亦如瓷娃娃般粉妆玉砌,煞是可爱。   她瞪着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,看得目不转睛,过会儿,寄烟翻过月桩手里的红绳,又变成一个花瓶形状,让她只觉惊奇不已,拍起肉乎乎的小手,笑得眉眼弯成了月牙。   寄烟笑道:“郡主要不要也来试试?”   “嗯。”她点点头。   寄烟坐到旁边,一边把红绳绕在她的手指上,一边细细解说,小郡主似懂非懂,模样全神贯注,寄烟则跟变戏法似的,左缠右绕,最后小郡主“呀”了一声,发现绳子在她撑开的两手下展现成一柄红伞,简直有些不知所措了。   凉亭内,慕勉神情宛如寂雪一样宁静,目光自始至终落在小郡主的身上,看着她微笑,看着她玩耍,看着她的每个小动作,不曾移动半分。   一剪徐风拂过,她用手抵唇,轻咳两声。   月桩心细,赶紧跑过来:“夫人,这会儿风大,我去取件披风来吧。”   “不妨事的。”看着她们玩得开心的样子,慕勉心内也颇感欣慰,眼尾余光一扫,恰好看到燕丰璃的仪仗迤逦而来。   小郡主听着动静,小脑袋一扭,瞧见来人,登时起身踏着小步子,颠颠儿跑上前,举着两手让抱:“父王、父王。”   燕丰璃温柔地弯下腰,将奔来的小人一把抱起,亲亲小脸蛋,唤着她的乳名:“汐儿乖,今天有没有听娘亲的话?”   “听了……”小郡主奶声奶气地回答,舍不得松开手中的红绳,献宝似的举给他瞧。   燕丰璃佯作不解:“这是什么呀?”   小郡主告诉他:“伞。”   燕丰璃夸赞:“这么厉害,汐儿自己绕的?”   “嗯。”小郡主答完,又马上摇摇头,表述仍有些不连贯,“不是汐儿自己,还有,寄烟姑姑……”   “噢,原来是这样啊!”燕丰璃宠溺地刮下她的鼻尖哄着,紧接抬头,目光朝凉亭的方向望去,当映入慕勉的身影,那蕴于眸底的缱绻柔情,多得几乎要溢了出来。   慕勉被月桩搀扶上前,向他缓缓敛衽一礼。   燕丰璃因怀中抱着小郡主,无法阻止,叹声中又掺杂着浓浓的怜惜:“你现在有孕在身,不是叫你不要行礼了。”   慕勉起身,眉目娴静如花,清浅莞尔:“殿下今日议事这么早就结束了?”每日上午,他都会在云霄殿与群臣议论政务要事。   燕丰璃柔和的眼神瞬也不瞬,似乎舍不得不看她,:“还没有,是今日天气炎热,孤想着回宫换件衣服,顺道过来看看你们。”   慕勉听他说热,不禁去哄女儿:“汐儿听话,不许老黏着你父王了,来,让寄烟姑姑抱抱。”   孰料小郡主一听,就跟叫她离开温暖的被窝似的,蹬着两条小短腿,使劲搂着燕丰璃的脖颈往上爬,比八爪鱼还缠人。   燕丰璃一下子不舍了,急忙开口:“没事,没事,让孤再抱会儿汐儿。”尔后腾出右手,将慕勉的一只芊芊玉手握在掌心里摩挲着半晌,忍不住蹙眉担忧,“都到夏日了,你说你,手还这般冰凉,那些个燕窝补品,你平时可有按时吃?”   慕勉唇畔流出浅笑,扩散上眉眼轮廓,有种余烟未散的美:“有月桩跟寄烟在,我想忘也忘不掉的。”   燕丰璃这才放心,仔细叮嘱:“风大的时候出来,记得多披件衣服。”   “嗯……”慕勉颔首。   小郡主不安分,在他身上闹腾,嘟嘟着嘴撒娇:“父王,陪我玩……陪我玩……”   燕丰璃疼爱地把小郡主抱在臂弯里,开始左右晃来晃去,玩起“荡秋千”,小郡主最喜这个,觉得自己像是飞了起来,一阵开怀大笑,慕勉坐在一旁,看着燕丰璃陪女儿疯玩了几把,最后才颇不情愿地走了。   桃粉疏影,蜂蝶弄舞,氤氲着浓雾的花苑深处,有一道朦胧的人影,穿白衣,执长剑,伴着风吟,肆意挥舞,清姿美若蛟龙腾云,切花落雨香绮涟,整个人似在漫天细雪里纷飞,说不出的飘逸绝尘。   他停下来,一回首,仿佛在朝她微笑,那脸,亦如海市蜃楼,难以辨别。   一梦醒来,皆化乌有。   慕勉睁开眼睛时,两滴晶泪,缓缓滚过粉腮。   “夫人,又做梦了吗?”月桩已经习以为常,用绢帕为她轻拭了。   慕勉目光空茫地盯着花纹床顶,有些魂不守舍,片刻后,眸子才凝聚焦距,恢复如常:“郡主呢?”每次醒后,她都想赶紧看看女儿。   此时午后,阳光正暖,月桩笑着回答:“郡主比您早醒了半个时辰,因闹着要见燕王,寄烟就带着她去藏月阁了。”   藏月阁是燕丰璃批阅奏折的地方,慕勉闻言,出声责怪:“这个时辰,正是殿下例行处理政务的时候,怎可带她前去?”   月桩忙解释:“夫人莫气,许是上午燕王答应要给郡主吹笛子听,小郡主睡完才开始闹的,况且夫人那时睡得熟,也怕惊扰到您。”   慕勉一叹,摇摇头:“扰我没事,但殿下是一城之主,理应以国家政事为主。”   月桩颔首称是:“夫人教训的是,奴婢这次谨记了。”   慕勉思付下,嫣唇轻启:“你随我去一趟藏月阁。”   月桩微诧,不禁劝道:“夫人怀胎三月,太医交待还是不宜多走动,奴婢瞧着时辰也差不多了,可能过不了多久,燕王就该带着小郡主回来了。”   之敢这么说,是因燕王待慕勉的宠爱非同一般,当年她诞下小郡主后,便被晋为侧妃,宫中人人皆知,燕王勤政不贪美色,身边唯有两个女子,而燕王的眼中似乎只有侧妃一人,日夜伴其左右,简直可用“专情”二字来形容。至于燕王妃,行事十分低调,对慕勉既不亲近,也不埋怨,久居紫泠宫,却也让人挑不出任何毛病来。   慕勉已经坐起身:“没事,你替我梳妆下。”   月桩见她坚持,只好照做,梳妆完毕后,又取来一件软纱披帛披在她肩上,一起出了忆昔宫。   青阶朱廊,九曲蜿蜒,长裙从砖面迤逦而过,涤亮出淡淡的人影来,廊外一只小喜鹊正在地上点头啄食,笨拙的样子,十分讨喜。   慕勉瞧见那只小喜鹊,不知不觉停住脚步。   月桩发觉她呆呆地有些出神,不知在想什么,笑着问:“不过是只喜鹊罢了,夫人怎么竟发起呆来?”   慕勉神情恍惚如梦,仿佛映入眼帘的不是那只喜鹊,而是另一幅画面,声音幽幽的,低渺似烟雨里碎散的花瓣:“我是想起了小时候,家里的大树上也有一窝喜鹊……那时我很调皮,经常不听家仆的话一个人爬到树上去,后来有次不小心摔下来,幸亏被……”   触及到心中某个禁忌,话音戛然而止。   慕勉仰起头,薄薄的阳光覆盖在脸上,有微痒的痛。   那个时候的她,天真烂漫,无拘无束,总爱拿着一柄小短剑,一切全凭自己的喜怒哀乐行事,认定只要有那个人在,哪怕天塌下来也不怕。   现在,她已经有多久没有摸过剑了?有多久没有神采飞扬地舞过剑了?又有多久没有翻过那些药典医经了?   不,她已经放弃练剑,放弃学医,这些年在忆昔宫的日子,她已经忘记曾经的自己,一心一意,做着那个人的女人。   “幸亏什么?”她到最后却是不说了,月桩好奇地追问。   慕勉眸底浮光若水,直至敛回神,才静静垂下眼帘:“没什么……走吧。”   没听到答案,月桩嘴巴一瘪,显得失望。   出了长廊,远远走来一行人,正是宫中巡逻的队伍,当前的侍卫统领看到她们,迅速领众人下跪行礼。   慕勉点点头,继续前行,经过队伍时,脚底下踩到砖隙间的碎石子,突然一个趔趄,身形竟有些不稳。   “夫人当心。”   月桩的话音甫响耳畔,慕勉已经跌进一个瘦而有力的臂弯里,那是一名年轻的侍卫,身姿高大秀挺,发觉慕勉脚步不稳,他的反应居然比月桩还要快,及时起身将她搀扶。   慕勉下意识回首,与那人四目碰撞,迎着和煦的阳光,他容貌平凡,并没有出众的五官,只是那一双极黑的瞳眸,映入她,凝神而专注,仿佛世间除了她、除了她,再无旁人……   不过短暂的瞬间,一股异样的感觉,像是穿透慕勉的五脏六腑,快速震漾开来。   那样熟悉……仿佛曾经,在哪里见过一般……   当慕勉还在诧异之际,他已经松开手,跪地请罪。   侍卫统领慌忙张口:“下属逾越,请夫人恕罪!”   而对方,始终保持着低头的姿态。   慕勉静静凝视他片刻,才如梦初醒,启唇回答:“无妨,你们起来吧。”   众人方敢起身,侍卫统领又朝慕勉恭敬一礼,便领着队伍离开。   慕勉不多想,也转身与他们相反的方向行去。    第66章 掌心 刚是接近藏月阁的大殿门前,便听到呜呜囔囔的笛声,连调都不成,显然一阵乱吹。 是谁这么大的胆子?答案显而易见。 里面,隐隐传来男子的笑声,宠溺的味道,飘入耳际,让人只觉心房都像变成了糖果,软软的快要化掉。 燕丰璃坐在案前的紫檀椅上,怀里抱着小郡主,宽大华丽的衣袍下,把怀中的小郡主显得好小好小,像只出世不久还未断奶的幼猫。 他手拿一支湘妃竹笛,教她如何搭弄,其实那么小的孩子,哪里懂,只是觉得好玩,听燕丰璃说让她吹,小郡主就鼓起腮帮子,冲着笛子一口气吹到了尽头,模样显得又笨又可爱,那笛声也跟着呜呜时响时断。 没过多久,她开始歪着脑袋奇怪,为何父王就能吹出好听的曲子来,自己却不能呢? 燕丰璃被她思考的小模样逗乐,胡噜着脑袋瓜:“汐儿别着急,吹笛子要慢慢学,等你将来长大,便能像你娘亲一样,吹得一首好曲子了。” “嗯。”小郡主使劲点头,笑起来的时候,眉眼上扬,宛如两个弯弯的月牙,似极了她的母亲。 尽管那张容貌,没有半点属于他的痕迹,但燕丰璃依旧把她当成自己的掌心肉,看着她出世,看着她牙牙学语,看着她蹒跚学步,当听到她第一次开口呼唤自己,身为父亲,心内的那份激动喜悦,根本难以形容。 曾经,他竟狠心要她舍弃这个孩子,而今一想,该是多么的自责与后怕,差一点点,他就要悔恨终生。 站在殿前的慕勉,目睹父女俩相处的温馨画面,一时五味陈杂,说不上是愧疚是难受,一颗心好比在醋水中泡了又泡,抑或,又是一种酸软的感动。 相处至今,他从未有过半句怨言,视汐儿如亲生,待她们母女俩爱若珍宝,都说人有六道轮回,为何独是她,投胎转世,能得一个男人这样无怨无悔的爱护? 怕是这一辈子,都无法回报了。 燕丰璃刚好抬眸,发现慕勉立在殿前瞧着他们入神,出乎意料地怔了下,不禁吃惊:“怎么来了?” 小郡主被他轻轻放下,见是母亲来了,几步小跑上前,个头儿还矮,只能抱住她的腿:“娘亲。” 慕勉俯身搂住她,小郡主用稚嫩的童音讲:“娘亲,父王教我吹笛子……以后,我要像娘亲一样吹得那么好。” 孩子亮晶晶的眼中闪烁着天真与期盼,像是世上最温暖的光,驱散掉一切的黑暗与冰冷,让慕勉心软,也说不出责备的话了,无奈一叹:“殿下实在太宠这个孩子了。” 燕丰璃心知她的来意,早走至跟前:“常言道‘家和万事兴’,孤若连自己的家人都照顾不到,照顾不好,又如何令百姓们生活安康呢?” 慕勉对上他一双温柔含笑的眸子:“若孤沉迷女色,荒废政事,自该受到朝臣敬言,但你是孤的妻,她是孤的女儿,孤宠爱你们,尽的是一个丈夫的责任,又有何错?” 慕勉正欲张口,却被他一根长指轻轻抵住嫣唇,饱含深情地讲:“好了,下次孤一定注意。” 慕勉不料他居然先发制人,后又一番耍娇认错,真是差一点就忘掉他的“老本行”了。 慕勉有些哭笑不得,而小郡主正琢磨着她略微凸起的小腹,十分迷惑:“娘亲,肚子,鼓鼓的。”先是来回摸了摸,接着又用小拳头一捶。 “汐儿!”燕丰璃吓了一跳,赶紧把她抱起来,“汐儿乖,以后千万不许乱碰娘亲的肚子了。” 小郡主吮着手指头,满脸懵懂:“为什么?” 燕丰璃柔柔地告诉她:“因为里面有汐儿的弟弟。” 小郡主眨眼:“弟弟?” 燕丰璃的目光跟她一样闪耀明亮:“嗯,是汐儿的弟弟,等他出世,就可以陪汐儿一起玩了。” 小郡主一听自己有了弟弟,还能陪自己一起玩,高兴的手舞足蹈:“娘亲,我要弟弟!我要弟弟!” 慕勉也不知燕丰璃怎么就这般笃定这胎是个男孩,见父女俩嘻嘻哈哈,倒跟“兄妹俩”似的,也干脆由着他说去了。 夜幕降临,燕丰璃陪着她们在忆昔宫用膳,小郡主吃的不多,喜欢甜食,同慕勉一样,尤爱红梅酥,慕勉怕她把牙齿吃坏,咽下一两块就不许再吃,她一心顾着给女儿喂饭的时候,燕丰璃则在旁边为她夹菜。 晚上又哄着小郡主玩了一会儿,直至小郡主偎在她怀里慢慢睡着,慕勉低头凝视,那睫毛长长的,又密又浓,仿佛被漆黑的颜料一根根精心刷过似的,扇啊扇啊,让人觉得,它们随时会像柔美的羽毛飘落下来一样,她的鼻梁十分俏挺,粉薄的小嘴在睡时总是向上微微撅着,甜甜的,好似熟透的红樱桃,多奇怪,每个人明明拥有同样的五官,面貌却是千变万化,而怀里的小人儿,唯独有了让自己刻骨铭心的熟悉轮廓。 是啊,因为那是她的宝贝,依附母体,血浓于水,是、是他……她的孩子。 若不是眼前人的存在,她几乎真的以为,当初那个夜晚,只是一场绮丽痛缠的妖梦。 “夫人、夫人……”她抱着孩子不肯松手,寄烟一时为难。 燕丰璃本在一旁阅着书卷,听到寄烟好几声呼唤,不由得侧过头,慕勉正将熟睡的小郡主紧紧抱在怀里,眼神直愣愣地盯着孩子,像在无意间被吸走了魂魄。 燕丰璃搁下书卷,起身坐到床边,伸手拂开她的一排额发,俯首落下一吻。 慕勉这才惊醒来,从小郡主脸上收回目光,略带迷惑地看他,燕丰璃嗓音格外轻柔,宛若唤醒初春第一朵桃花的春风:“汐儿睡着了,让寄烟先带她回房吧。” 慕勉迟疑下,摸了摸小郡主的脸蛋,才把她交托给寄烟,眼光,一直目送到门口。 燕丰璃知道,她一定又想起那个人了。 随着时间推移,怕是越来越像了吧。 “丰璃。”慕勉垂下眼帘,娴静沉吟的模样,犹如一株养在贵室的玉兰花,“我有事想跟你说。” 燕丰璃用掌心覆住她的手,宠溺的语气自然而然流露,似乎无论她说什么,他都是答应的,“说吧,怎么了?” 慕勉轻启嫣唇:“再过几天就该到汐儿的生辰了,我想前往檀灵寺进香。” 这两年,每逢到了小郡主生辰之日,她都会莅临檀灵寺为女儿祈福,愿她平安成长,一生顺遂,已经成了习惯。 燕丰璃原本凡事一向由着她,但次略显犹豫:“孤不是不同意,小勉,如今你有孕在身,我是怕万一有了什么闪失……” 慕勉微笑:“我会仔细留意,况且又有那么多侍卫贴身随行,你别多虑。” 因她坚持,燕丰璃想了想,仍不太放心:“孤陪你一起去吧。” 慕勉一怔,避开他的注视:“你每日政务缠身,怎可为这些事分神。” 燕丰璃还欲坚持,忽又明悟过来,暗自一番嘲笑。 为何又忘却了,她的拒绝,不过是借口。 一年中,他守得小心翼翼,只当她易碎,而他不舍,唯有一年中的这一日,她不曾在他的视线范围内。 她是为了汐儿祈福。 在神明面前,所有心事、所有愿望,脆弱得犹如一层薄纸,遮掩不住。 那是只属于他们的一日。 任自己如何努力,做的再好,也永远永远无法涉足的空间。 燕丰璃颔首:“好,孤知道了。” 得他同意,慕勉也如搁下一桩心事,舒口气,燕丰璃将她揽在怀里:“孤记得那会儿你怀有汐儿的时候,成日害喜得厉害,连东西都吃不下,如今这胎,倒是一点反应也没有。” 慕勉下意识摸摸小腹:“他很乖,只是不知是男是女呢。” 燕丰璃笑道:“不如让孤来听一听。”说着,就要把脸贴在她微凸的肚子上。 慕勉连忙一推,颇为无奈:“别闹,现在还小呢,哪里听得出来。” 燕丰璃格格一乐,与她头碰着头,却没有直视她的眼睛,半晌,声音低低地,由两瓣薄唇间逸出:“小勉,为孤生个儿子吧……” 慕勉惊得一掀睫毛,然而看不到他眸底的神色,有些无措:“这个孩子,我不知道……” 燕丰璃唇角勾勒出一条优美的弧线,令人想到黄昏下秋湖的风景,美中总也有伤:“小勉,你知道吗……与你在一起的日子,孤有多么的快乐……” 在王权的倾轧与无情下,他染满血腥的存活,而身边,却能有她,简直是一场不切实际的奢梦。 慕勉只觉心上有种酸软的疼痛,像被小小的虫儿叮咬了下,一时回不过神的难受:“丰璃,我能做的……” 燕丰璃忽然身子一抖,仿佛害怕听到什么,不准她再说了,凑近吻上她的唇。 慕勉静静闭上眼睛,像只小鹿,那样的安静顺从,亦如每一次缠绵的夜晚,她在他身下温婉承欢,不曾抗拒,也没有迎合。 这种感觉,总能把燕丰璃折磨到有点疯狂,先是灭顶的满足,后又是空空的失落。 她就像是一个不真实的存在,让他仿佛得到,又仿佛永远也得不到。 患得患失,每每想着,便压抑得他快要喘不上气来。 他吻着她,轻轻的,辗转的,渐渐,越来越无法克制,他吻的太深,呼吸太急促,把她逼至到床头,衣带早解了开,两手在她的亵衣下爱抚游走。 “丰璃……”他已然情动,怕是一发不可收拾,慕勉惊惶地提醒,“小心孩子……” 燕丰璃本来还要吻她,听到这句,愕然一震,随即拉开距离,一手抚住额头苦笑:“是孤糊涂了……” 拥住她不作声,待情潮一点点从体内褪去,吻下她芳香的发丝:“睡吧。” 慕勉应道:“嗯。” 不必唤侍婢,燕丰璃为她脱掉小鞋小袜,这种事,他总是亲力亲为,心甘情愿。 燕丰璃像哄着小孩子,拍着被褥,慕勉很快沉入梦乡,而他舍不得,总要凝视很久很久才肯入睡。 ☆、第67章 绝念   出行那日,阳光并不刺眼,反而有种出奇的柔和。   慕勉被燕丰璃一路牵着手,来到殿前布置好的一辆奢华楠木马车前,嘱咐的话早已说完,临上车前,燕丰璃又替她紧了紧披风的绳绦。   慕勉想着时辰差不多了,过会儿他还得到云霄殿与朝臣议政,温言催促:“你快去吧,别耽搁正事。”   燕丰璃恋恋不舍,不顾众人目光,凑近吻下她的额心:“路上小心。”   此次随行有十名宫女,三十名侍卫,全部是细心挑选出的精英,慕勉登上脚踏时,眼尾余光一扫,发现一抹略微熟悉的身影,穿着颜色鲜亮的侍卫服,同众人一样单膝跪地,是上回及时搀扶她的那名年轻侍卫,此次也在出行的队伍中。   似乎察觉到慕勉的注视,他微微抬头,阳光之下,瞳眸深处是纯粹的黑,犹若嵌入的宝石镜面,被这样一双眼睛专注凝睇着,使人不由得生出错觉,仿佛自己是他的唯一,绝无仅有,无可取代。   慕勉心内一悸,难以言喻的迷惘与疑惑又是纷至沓来,似有一层山谷雾色阻碍在彼此之间,想要看清楚,却始终朦朦胧胧,说不上来的感觉,像是很久很久以前,也有人这样的看过她……   但时间不容多想,慕勉匆匆敛眸,上了宫车,当队伍行进时,她掀开绣银粉花的鲛纱帷帘,回首顾望,燕丰璃抱着小郡主伫立原地,一直静静目送着她的马车,两个人相依相偎的样子,形成一幅美好恒久的画面,直至他们的影子再也看不到,慕勉才重新依回座位上。   红漆金环的王宫大门被沉重推开,四轮滚滚,尘砾飞空,一列华丽的车马队伍迤逦驶出宫外。   尽管时辰尚早,但赶早市的店铺已经陆陆续续开张,挑着扁担的农夫脚步很是麻利,与队伍并肩前行,就跟比赛似的,热腾腾的包子铺门前摆着两三几张桌子,零星坐着几位吃客,还有手推木桶吆喝着卖豆汁、麻豆腐的,当车队行驶经过,他们纷纷好奇地张望,更有驻足者,与旁人对着马车指手画脚。   久居王宫深闱,虽是处处养尊处优,但这样充满朝气蓬勃的民间情景,却让慕勉有着久违的亲切感,那颗早已沉寂如烟灭的心,一瞬间,竟在莫名的蠢蠢欲动。   好想无拘无束地走在路上,馋了的时候,就来碗豆腐花,一路看小吃杂耍,到大明香挑选应季的胭脂水粉,没有人管,想走多远就走多远,等至天近黄昏,便玩得精疲力尽地回家。   慕勉从某种憧憬中省回神,对自己的想法显得一惊,慌张落下帘子,不敢再看。而这一幕,恰好落入另一个人的眼中。   城中的官道比较平坦,外加车子行驶极慢,令身怀有孕的慕勉不觉如何,一路顺顺利利地出了城门,直至踏上山野土路,才稍感颠簸起来,好在车厢里铺陈着层层贵重厚软的狐皮绒垫,慕勉又是武门出身,底子并不娇贵,是以出行没有太多的不适感。   从出宫到现在,车子行进将近两个多时辰,再有半个时辰的路程,便该抵达檀灵寺,孰料午时,风和日丽的天气忽然转变,太阳躲进云层,透出一股子灰蒙蒙的阴调,像发旧的水墨纸张,迎面刮来的风儿挟带出潮湿的水汽来。   车子陡然停下,慕勉不禁奇怪:“怎么了?”   侍卫统领在窗前回答:“夫人,前面有流石,挡住了去路。”   慕勉揭开帘子,果然看到几块岩石歪歪斜斜地倒在道路中央。   得慕勉吩咐,侍卫统领便率领侍卫们上前清理,过去一会儿,慕勉见那名年轻的侍卫凑到侍卫统领耳边嘀咕几句,侍卫统领脸色一变,留下搬挪石头的人手,与他还有另几名侍卫守在马车左右,加紧戒备。   面对他们的反应,慕勉倏然惊觉,眼下进入的是一座山谷,周围山林葱郁,两侧是峭壁,但相差距离较远,就算有流石,也会被茂密的树木拦挡,这样突兀地出现在道路中央,委实有些说不通。唯一可能,便是有人刻意为之。   是什么人?   慕勉暗自思付时,蓦听婢女一声惊叫,竟是两支利箭从林中嗖嗖射来,目标直对慕勉所乘的马车,幸亏侍卫统领早有防备,挥剑扫开。   恰在此际,树林里蹿出几十名身材魁梧的粗莽大汉,暗灰裋褐,手执大刀,单看衣着装扮,倒像是绿林响马。   侍卫统领迅速下令:“保护夫人!”双方很快厮打在一起。   慕勉目睹着窗外情形,毕竟是宫中精心挑选出的侍卫,个个身手矫捷,英勇不畏,可是渐渐,慕勉察觉到不对劲,只因敌方不仅人数众多,而且武功丝毫不落下风,他们没有半点绿林狂躁之气,反而身法灵敏,眼神冷厉,如择食而扑的猛虎。   不,他们不是响马,而是一批训练有素的精英杀手!   他们所要袭击的目标,正是自己!   是谁……究竟是谁,与她有如此深仇大恨,非要置她于死地?   脑中一念闪过,答案似已昭然若揭。   如今燕王膝下,仅有汐儿一位子嗣,倘若她这一胎是男,日后必将尊贵万般。   那人久居紫泠宫,不动声色,但终究还是出手了。   否则,地位不保。   因刺客在人数上处于上风,慕勉这方的三十名侍卫渐渐支撑不住,陆续有人倒下,一名刺客寻隙穿跃人群,冷刀直戳进车厢窗口,慕勉身形一仰,紧贴车壁,惊险避过,刺客还要再砍,却骤然发出惨叫,一只手臂被生生削掉,鲜血喷洒,溅入车厢四壁上,慕勉惊愕抬首,是那名年轻侍卫,他见慕勉对面的窗口又有刺客袭来,夺过那断臂上的冷刀,施展内力一挥,横穿车厢,切中对方的喉咙。   眼下马车左右夹击,再继续呆下去,恐怕只有死路一条。   他踢开车门,以屈膝俯身的姿势,向慕勉伸出一只手,眼眸中闪烁出一抹柔光,含着心疼,怜惜,以及不可动摇的坚决。   慕勉心若触电,或许是那眼神,又或许是那眼神中流露的情绪,让她心底产生连自己也无法解释出的信赖之情,满腹迷惑在瞬间统统化作无踪,她不假思索地将手放入他掌心,被他五指紧扣,带出了车厢。   慕勉一出现,顿成众矢之的,慕勉被他一边护于背后一边挥剑猛攻,但刺客们愈发逼近,他用足尖挑起地上侍卫尸体旁的一柄长剑,交给慕勉,慕勉心惊不已——   他怎么知道她会武功?   只见他凌空跃起,原本普普通通的剑法竟是一变,凭空甩开三条风弧,霎时幻化成朵朵银花,漫天银花间,令敌人恍若置身梦境一般,当再回神,已被剑光封喉,而他衣袂招展,疑是孤鸿飞临,一招一式千变万化,那些柔情迷幻的剑自他剑尖下流泻而出,实际却又蕴藏着致命杀机。   慕勉几乎化成个木人,完完全全动弹不得,急剧凝缩的瞳孔中迸射出深深的震撼,而他蓦然回首,惊惶地望向她背后。   慕勉在他目光中惊醒,身形一闪,避开刺客的袭击,那一刹,浑身犹如充满前所未有的力量,她举剑还击,发现自己居然没有忘掉,曾经被自己习练不下几百遍的招式,随着她的挥舞,快若行云流水,点、挑、刺,疾攻敌人要害。   她朝他凑近,相互配合,似有天生的默契,双剑合璧,形如一体,威力无与伦比,让敌人根本招架不住。   刺客大惊,纷纷后退。   眼瞅情况有所好转,但慕勉眼前一阵微微晕眩,唯恐惊动胎气,不敢再运气行功。   刺客见是机会,大喊:“放箭,一个都不准留!”   匿藏在树林里的一排弓弩手,拉紧满月般的弓弦,对准他们。   电光石火间,他想也不想,抱着她飞跃上一匹健马。   她道:“来不及了!”   第一批箭雨落下,一道人影,出乎意料地遮挡在他们面前。   是侍卫统领。   他像堵铜墙铁壁,眼球爆裂,满身鲜血,矗立着一动不动:“带夫人走!”   慕勉根本不遑说什么,就被少年紧拥在怀中,他用剑尖狠狠一戳马屁股,健马撕心裂肺地一嚎,顿时撒蹄如狂。   他们往前冲,往前冲,而背后是一批又一批的箭雨,密密麻麻,好似蝗虫噬天,他伏□死死抱住慕勉,仿佛一柄张开的大伞,将她全全罩在里面,慕勉努力睁开眼,可惜什么也看不见,只能听见耳畔风声呼啸,她的脸紧贴着他的胸膛,心跳……是他的心跳,带着山崩地裂般的剧烈,震得耳膜都快崩溃,生死关头,他将她抱得那么紧、那么紧,仿佛她是柔若无物的羽毛,一不小心就会飘走,慕勉的呼吸就快窒碍,一串泪水不知不觉从眼眶滑落,浸湿衣襟,马蹄越奔越远,然而她只感到无边无际的绝望……   像是过去半个世纪之久,背后的厮杀声逐渐远去,疾驰的健马终于慢了下来,疲惫地踏着四蹄在林中穿行,四周格外岑静,有血,嘀嗒、嘀嗒地从马儿受伤的臀部溅落开来……   他环紧的双臂开始慢慢松弛,仿佛历经风雨,一心一意呵护着怀中的那朵花儿,舍不得她受到半分伤害。   慕勉仰起头,脸上泪点斑驳,早已哭得一塌糊涂。   “为什么……”她看着那双温和含笑的眸,彻底明悟后,只觉像是做着一场荒唐痛心的梦,颤巍巍地伸手,揭开他脸上的人皮面具。   映入眼帘,是一张英隽神秀的脸容。   那样熟悉,那样温暖,慕勉眼泪控制不住地流淌,为何没有早一点想到呢,会是他,竟然会是他。   “纪师兄……”嗓音透出无力的嘶哑,她几乎不敢相信,也不愿相信。   纪展岩微微笑着,肌肤是透了明的白,有些累似的,缓慢搂住她:“小勉……”   慕勉瞪大眼睛,是难以形容的震动:“纪师兄,你……能说话了……”   纪展岩点头,像个刚学会说话的婴儿,声音有点生涩,却很好听,带着底气不足的微弱,仿佛飘入云端的一缕青烟,很快就被吹散了。   慕勉用指尖摩挲过他的眉,他的眼,他的唇,尔尔真实,倏然,心如火烧般发烫疼痛:“为什么……”   “小勉……三年前你跟师父说你得到了万年雪参,可以用来医治你哥哥的眼睛,但你却不准师父告诉他,之后便消失不见,虽不知这万年雪参你是从何得来,但师父说极有可能与王宫有关,我一听便知道,你是去求那个人了……”   她如软软的夜莺,安静偎在他怀中,纪展岩心底欢喜,也更为怜惜:“可是王宫戒备森严,想要潜入寻你谈何容易,我乔装易容,好不容易,才能以侍卫的身份混入……”   “纪师兄……”他千辛万苦来寻她,她怎能不感动,但此时的身心,正被一股不知名的恐惧深深笼罩,她很害怕,怕失去什么重要的东西,用力抱紧,故意忽视他背后一滩湿黏黏的血迹。   两支利箭,已经从后贯穿他的胸口。   “小勉……那日见到你,我差一点就控制不住要与你相认,可是那个人……他几乎时时刻刻陪在你身边,我总是没有机会来见你……幸好这次,我有跟来了……”   他垂颈,小心翼翼捧起她的脸庞:“小勉……你不要哭……”费力地抬指,欲为她拂拭,却身子一摇,斜歪着坠下马背。   “纪师兄——”慕勉几乎半跌半爬地下了马,跪地将他抱起来,“纪师兄,我不哭了,我、我真的不哭了……纪师兄……你不要有事,不要离开我……”   纪展岩露出一抹虚弱地笑容:“你走前交给师父的那个玉匣,里面的信,我都看了……每一个字……我都没有漏掉……”   她一直记得与他的约定,离别后,每日都写信给他,那里的经历,那里的心情,那一笔一划下的认真,都是只属于他的。   慕勉痛苦地阖上双目,泪水刷刷地往下流:“你喜欢,以后我天天都写给你……”绷紧的睫毛,犹如颤抖挣扎的蝴蝶,纪展岩看得心疼,“小勉,那天在王宫看见你……我知道,你并不开心,这些年,你在王宫里的日子,其实……过的并不开心,对吗……”   慕勉摇摇头,不知是不愿承认,还是在甩脱那份痛若心绞的感觉,哽咽着嗓子,亦如哀求,亦如哄劝:“你现在很累……先不要说话……”   纪展岩却凝定她,缓缓吐出几个字:“小勉,做回曾经的自己吧。”   慕勉震怔。   纪展岩眼神恍惚,遥遥回忆:“就像当年,你从大树上丢青果……那时候的你……笑得……灿烂明媚,是……世上……最好的笑……”   他声音越来越低弱,慕勉恐慌到了极点:“纪师兄,求求你,真的不要离开我!我求你了,只要你好好的,叫我做什么都可以!”   纪展岩伸出一只手,有些痴痴地笑:“……让我……住在你的心里……好吗……”   慕勉一把攥住他的手,贴近自己的心口处,不停点头。   今后,她的心里,将永远有一块属于他的空间。   “小……勉……”一缕缕鲜血自纪展岩的唇角不断溢出,浓重的甜腥味,呛得他几乎喘不上气来。   不愿让她哭,却终究还是令她难过了。   用尽最后一丝余力:“……我就算走了……你也不要难过,因为我一直,在你的心里……”   ——师兄,如果有朝一日,你真的能开口讲话了,最想说的是什么?   小勉,小勉……   其实那个时候,就想告诉她了。   不过是“小勉”,这两个字。   他人轻而易举念出的名字,对他而言,却难如登天。   现在,他终于能发出声音,亲口呼唤她的名字了。   一次不够,两次不够,三次、四次……   白日里念着,深夜里念着,睡梦里念着,思念时念着。   现在在她怀中,他已经得偿所愿,死而无憾了。   慕勉的眼泪好比洪水破堤,全数倾泻在他脸上,纪展岩眼睛蕴着笑意,一直盯着她,一直盯着,伸手摸着她的脸……直至,气息弱了,没了,手才从半空滑落地上。   那一双黑如宝石,纯净耀目的眼眸,自此化作夜空中的一颗辰星。   “师兄——”慕勉撕心裂肺地喊着,喊到嗓子哑了,渗出血丝,他也没有回答。   每当难过孤单的时候,总会有那么一个人,在身边,为你默默地付出,默默地陪伴。   他裂开的衣襟处有东西掉落,是一方染血的绢帕。   慕勉轻轻拾捡,觉得几分眼熟,忽而恍悟,更是酸痛难言。   那年他与慕沚在园中比试剑法,手臂上受了伤,被她发现,用绢帕为他包扎了一个俏皮的蝴蝶结。   究竟,是多久的事了……   时隔今日,她早已不记得,早不记得被自己遗忘的小小绢帕,却被他珍藏怀中,带了这么多年。   天空乌云密布,轰隆一响,雷雨骤降。   夜色朦胧中,一行商队马车缓缓行驶在山道上。   前方打灯的人,发现路旁倒着一团黑呼呼的影子,不禁勒紧缰绳,跃下马背一瞧,悚然吃惊:“快停车!”   “怎么了?”为首的一辆精致车厢内,传来询问声。   对方忙上前禀告:“少主,前面有个昏倒的女人!”   作者有话要说:大家猜的出这个少主是谁吗?^_^ ☆、第68章 飘零   被唤作“少主”的年轻公子闻言,让小童撑着伞,举步下了马车。   他顺着侍从所指的方向,果然瞧见一名女子倒在山路旁边,浑身上下被雨水淋得湿透,一头散乱的青丝覆住玉颊,仅露出一星半点惨白的肌肤,一动不动。   他刚要上前,却被身旁的年长男子拦住,示意不要靠近。   年轻公子只好道:“江轲叔叔,您去看看。”   江轲蹲□,撑伞遮在女子上头,伸手凑近她鼻尖试探片刻,回答道:“还有气息。”   她裙裾下隐约淌出一滩血渍,混合在雨水里分辨不清,年轻公子意识到情况不妙,不假思索道:“带她回去。”   慕勉只觉自己像是置身在热腾腾的蒸笼一样,五内膨胀,肠子翻滚,小腹一阵阵收缩的震痛,亦如百虫绞在一起撕咬,好痛,真的好痛,痛得快要难以忍受了……   耳畔,朦胧听到两个人的对话:   “怎么样?”   “不行了,她出了许多血,得赶紧请大夫来。”   慕勉眼皮艰难地撑开一条缝,恰好被那人看见:“你醒了!”   她摸索到他的衣袖,揪住,死也不肯松开,张唇挤出几个飘虚不清的字音:“帮、帮我……无论如何……也要保住……我的孩子……”就像断了线的风筝,她一句话后,复又昏迷不醒。   痛……流泪……痛……流泪……   反反复复,永无尽头。   身体痛到麻木,泪水流到枯尽,一生里仿佛所有的罪,皆遭在这一次了。   她像是一下子失去所有,又像是世界遗弃了她。   眼前茫茫无路,魂魄似已飘出躯壳,在轮回的道上,她目光空洞地看着曾经的爱恨情仇——   慕勉我告诉你,今后别再缠着我,否则我真的对你不客气,还有,就算全天下的女人都死光了,我也不会娶你!听清楚了没有?   你怎么知道你哥哥不喜欢我?勉儿,你真的很任性,其实在你哥哥眼里,你不过是个小孩子,所以他才会这样宠着你,哄着你。   你为什么骗自己?为什么不肯承认?哥哥……我喜欢你,哪怕下十八层地狱,我也会喜欢你……只喜欢你……   因为府里要办喜事,你爹忙得不可开交,所以我就没让他陪着。勉儿,你还不知道吧,是你哥哥他……   你想事情或者发呆的时候,很喜欢嘟着嘴……不知道有多可爱……   我不爱你,根本不爱,一点也不爱,一点一点也不爱……   纪师兄,我觉得很累,人生明明这么长,可我已经觉得快到了尽头。   小勉,若能放下,就放下吧,何必呢,都痛苦。   慕沚他是我的丈夫,我不会让你得逞的!   小勉,做回曾经的自己吧。   四面蓦然变得漆黑无比,她似从空中极快地坠落,回到躯壳中,很沉很重,一睁眼,是在那场缱绻交缠的妖夜中。   勉,我好爱你……   是谁,到底是谁在说!   我好爱你……   我好爱你……   “哥哥……哥哥……”她在梦中歇斯底里地呼唤。   我也是,好爱,好爱,最爱沚。   “哥哥……我好难受……”   “不要丢下我……勉儿不要一个人了。”   “你在哪里……带我走……”   “哥哥……哥哥……”   “喂,醒一醒!”有人攫住她的肩膀,不断摇晃。   慕勉黛眉紧锁,呼吸急促,走不出那光怪陆离的梦里,姣美的面容上时而闪现痛楚,时而泛起甜蜜的暖红,呓语喋喋,神绪颠倒。   “清醒一些!”那人加重了手腕的力道,慕勉痛得神经猛然绷紧,亦如溺水之人终于被拖救上岸,大口大口地喘着气,喘着气,胸腔急遽的心跳随着趋渐平缓的呼吸,开始慢慢恢复了平静。   模糊的视线中,映入一抹削瘦的轮廓,当焦距重聚,方才看得清晰,那是一位年约十七八岁的俊美公子。   他松口气:“你总算醒了,适才准是魇住了。”   慕勉呆呆盯着他,一场大梦醒来,尚是不知身处何处的迷惘。   他似乎也怕惊动她,嗓音刻意放得低缓:“身子觉得好些了没有?你已经昏迷三天三夜了。”   听到最后一句,慕勉有些条件反射地启唇呢喃:“三天、三夜了。”   对,她想起来了,那一场阴谋,众人因她而死,血流成河,是纪师兄舍命带她冲破绝境,她活了下来,可是纪师兄……却永远地离开了她……   慕勉记得,她就那样冒着瓢泼大雨,趴在地上,用手一下一下刨着土,刨得十根手指头鲜血淋漓,也不知痛,亲手为纪展岩安葬。   他试探地问:“你叫什么,家住何处?”   慕勉依旧呆板。   “你在梦里一直唤着哥哥,是不是跟你的亲人失散了?”   想起那件重要的事,他秀致的眉宇微敛,牵引出一丝愧疚:“对不住,你的孩子……大夫说你受了极大的刺激与外伤颠簸,当时的情况,十分危险,你流了许多的血……”   他抿动双唇:“孩子,最终还是没能保住,很可惜……是个成了形的男婴……”   慕勉睫毛一颤,眸光终于震荡了下。   本以为她会悲恸大哭,但是完全没有反应,她把头抬起来,眼神一片迷茫,似乎根本听不懂他说的话。   窗外,阳光微暖,隐约有风,细脆的树叶跟着沙沙作响,仿佛孩子们的小手在欢喜拍打,静谧,不真实。   她的耳边,响起那个男子柔情似水的嗓音:“小勉,为孤生个儿子吧。”   他是如此在意,也一直在盼,盼着这个小生命的出世。   原来,是个男婴,丰璃,你知道吗……他真的是个男婴。   可是对不起……对不起……   孩子……她的孩子……   已经没有了。   他所有的欣喜与期盼,化作乌有。   为什么,连这样的回报,她都无法替他做到。   心如刀尖下,被一层一层地切割,血花喷涌,惨烈异常。   纪师兄死了,孩子也没了……   重重伤痛一而再、再而三,在她面前循环上演,一次又一次历经着痛楚、打击,这一刻,她终于分离崩析。   那人为慕勉盖好锦被,正准备曳门离开,却见她伏□,两手紧紧捂住脸。   没有一点声音,就仿佛她在封窒自己的呼吸。   那一头长而柔软的青丝,像漫天的雪,几乎将她纤瘦的身姿埋没。   一动不动,唯有肩头在不住震抖。   他知道,她在伤心,很伤心,点点滴滴的湿润,从发抖的指缝间流出,连眼泪都是碎的。   慕勉再不肯讲一句话。   无论别人问什么,她都面无表情,两瓣嫣唇黏在一起,像个失声的哑巴。   醒着的时候,朝窗外发呆,睡着的时候,不省人事。   她觉得太累,已经失去说话的力气,哪怕一个字,一个音,唇瓣动一下,都会让她感到身疲力竭。   这是一批运送绸缎的商队,因为慕勉的关系,不得已在客栈停留了三四日才起程,商队的少主人姓岑,救下慕勉后,原本是想详加询问,再送她回家,怎奈慕勉醒后始终不置一词,形如傻子,见她落得如此境地,委实可怜,岑公子只好带着她跟随商队马车一同赶路。   慕勉被单独安置在一辆马车里,许是为了照顾她的身子,每当道路坑洼不平时,便能感到车队明显驶得慢了一些,她不知自己身在何处,也不知他们要前往哪里,漠不关心,一片迷惘,只当是那飘零的叶,也根无居,飘得疲倦,遍体鳞伤,便就葬于黄土了。   后来上了官道,进了城,又住进一座府邸,那等富贵气派,纵是武林名门之一的慕家也难比一二。   慕勉住在东院的一间上等厢房,平时由一名丫鬟单独照料,偶尔,岑公子会来探望她,即使慕勉一言不发,也还是会给她讲些趣闻以及近来的新鲜事,似在鼓励她能振作起来。除了对方,便是大夫来得次数最多,诊脉,观色,开药,她小产后元气大伤,又因赶路未能及时休养,身子太差,每日都需不断进着补品汤药。   这日,岑公子又在她屋内坐了片刻,欲离时,一只绿蓝色的喜鹊从敞开的轩窗飞进来,竟就落在岑公子的肩上不走,还用小脑袋蹭他的脸,看起来与他颇为熟络。   慕勉瞧着眼前一幕,呆滞无神的星眸忽现一缕涟漪,竟是开了口:“喜鹊……”   岑公子大感意外,不禁问:“你喜欢喜鹊?”   慕勉目不转睛盯着他肩膀上的小家伙,眸光思忆悠远,点了点头。   岑公子坐到旁边,笑道:“这鹊儿是我打小养大的,跟人亲的很,白日里就在园子飞,怎么哄都哄不走。”说着,两手捧起小家伙递给她。   慕勉摸着鹊儿浑身柔软的羽毛,许久不曾开口,气息又弱,发出的声音十分单薄,要叫人仔细听才能听清:“为什么要哄它走?”   岑公子坐在她旁边,坦然一笑:“外面的世界这么大,自由自在的飞翔多好。”   似哪里被触动,慕勉从鹊儿身上移目,看到少年的眼睛温润明亮,像是尘世温暖的烟火,照在心魂身上,那些落下的无数伤痕裂口,也能被一点点的抚平愈合了。   照料她的小丫鬟掩嘴儿一笑:“我们都说,这鹊儿准是成了精,喜欢上我家公子了,所以才总是赖着不走呢。”   慕勉手指有意无意地松了开,鹊儿得到自由,又跳上岑公子肩头,小脑袋左转右转,没等着吃的,才从窗扇飞走。   岑公子一叹气:“三天三夜。”   慕勉不明他的意思:“什么……”   岑公子道:“你从说完这句话后,已经过去一个月,如今,你终于肯开口说话了。”   想到他的救命之恩,以及连日来的照拂,慕勉心存感激,低言出三个字:“谢谢你。”   岑公子不在意地哂笑:“现在你肯告诉我,你的名字了吗?”   那眸子太亮,慕勉将目线藏在眼睫下,启唇略嚅,半晌道:“我姓慕。”   她答得迟缓,似乎心中仍有什么无法释怀,岑公子并不多问,告诉她:“我姓岑,这里是韶州,你现在正住在敝府上。”   慕勉问:“岑公子可是商贾?”   他颔首:“是,由我阿公起家,爹爹接手,像在韶州的大小店铺各个行业,基本都有我们岑门的产业。”他顿了顿道,“这是我第一次出远门,父亲不放心,便让江珂叔叔与我随行,幸亏没出什么差错,不过,倒是在途中遇见了你。”   慕勉面带惭愧:“对不起,给你们添麻烦了。”掀开锦被起身,摇摇晃晃地下床一拜,“多谢岑公子救命之恩,打扰多日,我也该……”低头一阵猛咳。   岑公子忙扶她起来,摇头:“不急,我是想,你……可要回去?”她从何而来,又该向何而去,他不知,如果她肯说,他愿意送她回去。   回去,可是回去,又该前往哪里呢?   无论是家,还是王宫,都已容不得她。   这场杀祸因她而起,如果继续留在王宫,将有太多看不见的血腥与阴谋,有朝一日,或许连汐儿也会被牵连其中,但只要她不在,她知道,那个人一定会保护好汐儿,毕竟是女儿身,有他的庇护,一生方能安全无虞。   她已经失去一个孩子,所以,不能再失去唯一的一个了。   岑公子见她青丝半覆脸颊,明丽的脸容神韵偏冷,大概是身体太过虚弱的原因,苍白间无半分血色。她犹豫着答不出,他便知晓:“既然如此,你先留下来,将身子养好。”   她要拒绝,他不准:“大夫交待了,以你现在的状况,根本不宜下床走动,否则日后难免落下病根。我救了你,你总该报答的,是不是?”   慕勉惶惑抬头,有些不知所措,孰料他一笑,耐心劝道:“听我的话,你在这儿人生地不熟,先把自己安顿下来,将身子调养好,他日如何打算,从长计议也不迟。”   慕勉抿唇踌躇,他又道:“到时候你要走,我绝不挽留。”   作者有话要说:下一章哥哥就该出场啦,不管变成什么样子,希望你们能爱他T T   然后不算番外的话,正文马上就该完结,打滚求花花花花花花呀…… ☆、第69章 枫愿(正文完)   凉庭里绿树成荫,叶隙后隐约可见回廊蜿蜒,周围搭着果花藤架,幽冽的甜香,诱得蝶儿乱扑,翅膀闪闪,直叫人眼花缭乱。   慕勉穿过一个银花架,来到凉庭中央的一块云石台前,将鸟食撒落在上面,不一会儿,一只喜鹊从大树上飞落,低着脑袋,用细嘴啄食。   待觅完食物,它跳上慕勉的手心,享受着一番爱抚后,才振翅离开。   面对这人与鸟和谐共处的情景,跟随她的小丫鬟娇笑:“自从它跟姑娘混熟后,除了少主人,这府里上下,就数跟您最亲了。”   慕勉回答:“动物都有灵性的,你好生善待它,它自然感受得到,只是表达方式不同罢了。”   “如此一说,动物倒是单纯多了,你待它好,它便百依百顺,知恩图报,反而是咱们人哪,花花肠子九曲十八个弯,说的跟做的完全不一样。”   小丫头说的不无道理,慕勉不置可否,片刻后问:“听说岑公子这几日,忙到都顾不得上用膳了?”   也真是辛苦,偌大家业几乎全交由他一个人掌管,光是那些账本就数不过来,倘若哪家铺子经营上出了问题,更是忙得不可开交。   小丫鬟笑道:“姑娘别担心,我家公子可是跟着老爷打小锻炼出来的,极能担当,否则这么大的家业,老爷又岂会放心交到公子手上。”   说来奇怪,自慕勉住进岑府后,始终不曾晤过这位岑门的真正主人——听闻对方自幼便随父亲学习营商,父亲病重时,才年过弱冠,但已经能独当一面,使得岑家在面对危机时依旧基业稳固,不曾动摇,可谓极有手段的一位人物。   一束目光,好比夏日里陡起的寒风,穿过层层叠叠的花叶往她身上袭来。   慕勉有所感应,下意识撇过脸,发现庭园外的回廊上正站着位男子,他静立那里,一股旁若无人的味道,浑身上下并无过多繁赘饰物,唯有腰际一条玉带纹饰华贵,即使察觉到慕勉的注视,眸光也不动半分。   他墨发束冠,一袭夏日黑衫,衬得玉树雅丽之姿,完美无俦的五官使人很快联想到岑公子,但岑公子本质有种温暖的气息,而他眉宇间深沉幽晦,令整张面容总仿佛蒙着淡淡的阴影。   莫名的,慕勉被他似能洞穿五脏六腑的视线,盯得心脏砰砰一跳。   他是谁?为何与岑公子容貌这般相像?但看起来似乎更年长一些,但又不像兄弟……   许是对方保养得当,让慕勉一时猜不出他的真实年龄,尔后瞠目,脑中再次迸出的想法,已经被小丫鬟惊措的话语验证:“老爷。”   “嗯……”岑倚风不咸不淡地应了声。   他……他就是韶州首富,岑门的现任家主——岑倚风!   慕勉因震愕而毫从应对,不料适才还在思付的事,对方竟已出现眼前。待省回神,她忙站起来,欠身一礼。   岑倚风没有说话,慕勉也没有开口,螓首轻抬,看到他朝自己微一颔首,不知是否错觉,那深邃的目光略有缓和。   “爹!”回廊一角传来岑公子的喊声,他焦急上前,“爹,您怎么突然就来了,之前也不寄封家书来。”   岑倚风简短道:“听说是香料铺的账目出了问题,我过来瞧瞧。”   在父亲面前,岑公子犹如矮了好几头,闻言,老老实实地答着:“是……”   “走吧,去书房。”岑倚风一拂长袖,不带一丝尘埃地离去。   岑公子不忘朝慕勉眨巴几下眼,方跟随在后。   黄昏时分,岑公子来找她,慕勉唇角轻翘,打趣道:“挨你父亲的骂了?”   他笑着摇首:“你别瞧我父亲不苟言笑,其实从小到大,他是十分宠我的。”   慕勉迟疑下,问:“你父亲……他不住在岑府吗?”   他点头:“嗯,确切一点的话,他陪我母亲住在彩州,生意上若没有什么大事,逢年过节,都是我回去陪他们。”   慕勉颇为不解:“岑家的家业都在这里,为什么一定要住在彩州呢?”   岑公子略微苦笑:“我娘是彩州人,大概是习惯了那里的风土人情吧,反正自我懂事起,娘就一直住在彩州,不肯回来,爹舍不得离开娘,那时经常带着我两头奔走,直至我差不多能接手生意,就干脆留下来陪娘了。”   他一个人,身边也无兄弟姐妹,慕勉磨齿嗫嚅:“你娘……”   似猜到她想问什么,岑公子笑道:“我爹一生,只爱我娘一个人,可惜我娘体质虚弱,生下我时已十分惊险,后来大夫说她不宜有孕,爹心疼娘,就不准再给我添个弟弟妹妹了。”突然想起那日救下慕勉时的情景,他喟然一叹:“我长大至今,只见过两个人哭得那么伤心,一个是你,一个就是我爹了。”   撇开自己不谈,慕勉委实无法想象,那样一个沉默寡言的男子居然会哭?而且还哭得这么伤心?   岑公子回忆:“是在我很小的时候了,有回父亲做了一场噩梦,即使被娘唤醒也在不停的流泪,他一直紧紧抓着娘的手不放,好像生怕娘从眼前消失一样,后来我才得知,娘当年出过意外,差一点就要离开了父亲……”   慕勉垂着眼帘:“你爹爹如此情深意重,你娘……真的很幸福。”   岑公子发现她虽然在笑,但清丽的五官却浸在一片黯然之影中,没忍住,还是问出了口:“你呢?难道一点也不开心,也不幸福吗?”   开心么、幸福么,其实,她有过,但总是太快,过眼云烟,一眨眼就失去了,仿佛是老天爷吝啬着不愿给她,连一点点挽留的机会都不曾有。   她生命中,最重要的两个男人,一个深爱,却只能远离。一个有情,却无以回报。   “我不知道。”或许她造下的罪孽,等不到下世,今世便已开始。   岑公子用温和夹带怜惜的眼神凝睇她,她身上似乎有着太多令人无法窥视的秘密,有时感觉她柔弱得快要倒下,但紧要关停还是挺了过来,有时感觉她很坚强,但那份坚强的背后,又仿佛是千疮百孔的疲倦与麻木。   “你呢,总是一个人,不会寂寞吗?”她转过话题。   岑公子想了想:“现在有点吧,但我相信以后不会的,因为我要像父亲一样,找到一位心爱的女子,相互扶持,白首一生。”   他说话时若有所思,慕勉出乎意料地问:“不会是你口中时常提起的那位陆姑娘吧?”   岑公子怔住,脸一红:“你别乱猜。”   慕勉笑了两下,声音微顿:“其实,你父亲今日前来……”没有事先知会自己的儿子,反而突如其来出现在她面前,慕勉没有忘记,那一双敏锐如刃的深眸中,对她毫不掩饰的探究。   她既已察觉,岑公子无奈一叹,坦白承认:“嗯,其实他是听说我将一名陌生女子收留在府上,怕我荒唐胡闹,才特地赶来一趟,不过我已经跟他说明,他又见过你,总算是放心了。”   闻及,慕勉适时提出口:“其实我的身子已经痊愈,也不该继续在府上打扰了。”   一晃眼,她住在这里已有半年的光景,今日听她提出,岑公子感叹时间过的如此之快,点点头,没有继续挽留:“好吧,不过等离开后,你有什么打算?”   慕勉沉默。   岑公子微微一笑:“如果你想留在韶州,我可以帮你。”   ********   南方盛夏,温润的气候中总带着一点点的闷,尤其午后,正值蝉鸣躁闹之际,震得人耳鼓嗡嗡作响。   唐家的六小姐年方七岁,尚是贪玩,吵着要四哥带她到山庄外的山坡上放纸鸢。   面向逆风,扶着纸鸢的骨架,待一阵风来,边跑边脱手,升上天空,再一点一点放线。   六小姐掌握了要领,便能自己掌控,在一名家仆的看护下,持着线轴来回奔跑。   唐重玉闲下来后,嘴里衔根草茎,倚在大树的树干上,对着天空怔怔发呆。   到底在发什么呆?就连六妹的欢声笑语,也无法掩掉心中的那份烦躁不堪。   眼前总有鸟儿飞,鸟儿鸣,飞来飞去,叫来叫去,天煞的,为何有那么多的鸟?   他不由自主又是想到了那只该死的“鸟”。   前几日在他面前,还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抱怨洛轩的不好,害得洛轩被主上大骂一通,不得已过来赔不是,结果她心情一好,就把他晾在一旁,屁颠颠地跟着人家走了,连头也不回。   死丫头,忘恩负义,没心没肺,好了伤疤忘了痛,把他当成安慰的玩具么,有用的时候想,没用的时候忘得干干净净。   牙齿磨搓,咬得咯咯作响。   气死他了!真是气死他了!   “四公子,四公子!”纸鸢刮在树上,因为太高,家仆只得跑来寻他。   唐重玉敛住情绪,藏得不动声色,听家仆描述完,轻功落地,随她而去。哪料远远的,便瞧见六妹已经爬上树干。   那大树高约七丈,枝繁叶茂,绿荫笼地,可谓参天,倘若跌下,足以摔断四肢,六姑娘不识危险,居然抓着粗大的树枝往上攀沿。   “六妹!”唐重玉一颗心简直吊到嗓子眼,想也不想地纵身奔去。   六姑娘咬着嘴唇,使劲伸长小手臂,差一点点,一点点,就要够到纸鸢了,然而施出的力气陡然失尽,身形往前一倾,脚底无物,重重往下坠落。   “六妹——”目睹那小小的人儿宛如流星陨落,唐重玉惊急交加,全力施展轻功,可惜仍差出一段距离,眼瞅已经来不及。   电光石火间,林中闪现出一道白影,姿轻分外飘逸,若踏云渡花一般,纵掠半空,徒手接住坠落的六姑娘。   危机关头,六姑娘牢锁双目,吓得羽睫狂抖欲碎,直至跌入一对修长削瘦的臂弯中,稳了稳呼吸,才肯缓慢睁眼。   接住她的那个人,一袭白衣,帷帽雪纱遮面,肩后一束披散的灰白长发肆意飞扬。   恰好一剪风吹来,雪纱由两边飘开,露出一张美色容颜,盯着她,眼神沉滞而虚无,没有灵魂一般。   六姑娘眨动圆眸,许是对方长得太过好看,原本的惊恐转为呆呆发愣,他看着她,她也看着他,嗯,对方救了她,所以不是坏人,她脸蛋上粉光浮闪,荷花般可爱,咧开小嘴,跟他甜甜一笑。   “勉儿……”慕沚神智颠倒混乱,忽然欣喜若狂地抱住她,“勉儿,哥哥好想你!”   唐重玉终于赶来,知他是救命恩人,忙抱拳感激:“多谢阁下救下舍妹,不知尊姓大名,在下该如何称呼!”   慕沚置若罔闻,只是抱着小女孩犹自欢喜。   唐重玉心生莫名的熟悉感,眉宇暗压,欲窥视那雪纱下的真容,但他已经站起身,长姿俊逸,一头灰白色的长发,仿佛烟絮飘雪凭空漫飞,更加张扬明显。   “白发妖人!”家仆想到什么,顿时掩嘴惊呼。   唐重玉一震,这几年,江湖凭空出了一个怪人,武功绝顶,不以真容示人,单以身法行动来看,似乎还很年轻,头发却已半白,无论江湖厮杀,比武争斗,庆寿摆宴……他都会骤然出现,逢人便问,从无顾忌。比如上次两帮派陷入激烈打斗,他却闯入战中,抓住一方首领不停追问,凡是有人从旁打扰,下手绝不留情,又因他武功太高,谁都拿他不得。   听闻,他像在一心寻人,是失散的妹妹……恐怕,多年未果,相思成疾,成了一个痴癫人……   念及,唐重玉想到他抱着六妹欢喜的样子,大脑如被皮鞭火辣辣地一抽,下意识紧张:“六妹!”   发觉他要抢人,慕沚左臂搂紧女童,右腕一划剑弧,转眼间,人已消匿无踪。   唐重玉一咬牙,施展轻功提纵术,追随而去。   流水潺潺的小溪边,六姑娘坐在一块平坦的岩石上,看到那人摘了一些小野花,捧到她跟前。   她摇头:“我不要。”   此时慕沚已经摘掉帷帽,天光下是雪一般冰清神美的容颜,凝她的目光太宠,宠到完全把她当成自己的生命:“那你喜欢什么,哥哥给你找来,是不是肚子饿了?想吃红梅酥吗?不过,咱们现在是在山林,要下山到城里才能买……”   他眉宇焦愁,兀自说个不停,完全是一些叫人听不懂的话。   过会儿,又问:“勉儿,你怎么不理哥哥了?”   “这些年,哥哥一直在找你,如今可算是找到了……”   “勉儿……哥哥喜欢看你笑,你再笑一个给我看好不好?   男人的语气充满哀求可怜,似乎她笑,他就开心,她不笑,他就受伤。   他言行举止甚为怪异,又将她带到一个陌生的地方,六姑娘有些委屈地嘟起嘴:“我不是勉儿!”   慕沚担忧地叹:“你看,你还是跟以前一样顽皮,怎么又爬到树上去了?那么高,要不是有哥哥接着,真的摔下来可怎么办?”   提到“以前”,他倏地拧眉想了想,总觉得那真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,可又实在记不清,脑中所有的人与事皆是错乱,迷迷糊糊,寻不到方向,当目线又瞄向跟前小小的人儿,一下又明了,她就是七八岁的勉儿,而他,也是那个时候的自己。   六姑娘找不到四哥与家仆,开始急起来:“我想回家,我想回家。”   慕沚安抚她:“勉儿,咱们不回去,要是回去了,咱们就不能在一起了。”   六小姐听不懂:“为什么要在一起!”   “他们……”声音顿下,忘了为什么,总之不能回去,“勉儿,跟哥哥在一起好吗,永远在一起。”   不分开,就这样一直呆下去,从此刻起,过一个时辰,过一天,过一年,过一辈子。   越想越美好,但想得久了,又担心一切会远离而去,他害怕,怕自己的命消失了,把她紧紧拥在怀里:“勉儿,我只有你了啊。”   他胸口剧烈鼓动,震得人痛,一无所有,唯有她,用力抱着,仿佛肉与肉相连,一扯开,撕心裂肺。   “放开她!”背后传来唐重玉愤怒的吼叫。   慕沚转首,一刹那,灰白长发散面,是种妖美。   唐重玉愣住,简直以为看错,随即脑际轰隆一响,犹如无数的雷雨碎石噼里啪啦当头灌下,张着嘴,舌头不能使用了一样:“阿、阿沚?怎么……是你……”   没有看错,没有看错。   那个武功超绝,不以真面目示人的白发妖人,竟然是他。   堂堂慕家少主,今已变得痴痴癫癫。   一头乌发,何以灰白沧桑。   唐重玉回过神,脸上难掩惊痛之情:“阿沚,你怎么变成这样?”   “四哥!”六姑娘跳下岩石,欣喜地朝他奔去,却被慕沚一把捞住小腰,搂于怀中。   “阿沚,你做什么,别伤害她!”唐重玉趋前几步,但看到他对着六妹眸底晃动出的柔爱神色,以及小心翼翼的举动,又不自主刹住步伐。   慕沚这才安了心,眸光清冷一睨,淡淡开口:“谁也不能带走勉儿。”   “勉儿?勉儿出什么事了?”唐重玉摸不着头绪,听他方才唤六妹“勉儿”,且联想到那些江湖传闻,紧促的呼吸间带着焦虑不安,“阿沚,你不记得我了?是我,我是阿玉啊,你抱的那个人不是勉儿,她是我的六妹!”   慕沚蹙眉,不为所动。   “阿沚,究竟发生了什么事,你为何变成这般模样……”他神智恍恍惚惚,唐重玉痛心万般,竭力想把他唤醒,“你仔细想想,勉儿已经长大,早不是个孩子了,你瞧清楚,她跟勉儿小时候一点都不像的,瞧呀,她真的不是勉儿,好吗,你快放开她。”   慕沚听言,开始注视着怀里的小人儿,可惜始终不放手,连一根手指都不曾松,唐重玉不得已,只能用话语一点点分散他的注意力,暗中慢慢挪步接近,踩到地面一片干枯的落叶上,发出轻微的“咔嚓”声响。   但一个微乎其微的声音,却让慕沚惊觉,本能的挥剑旋出四击,唐重玉一下子灵敏倒退,与此同时,“唰”地挫开手中雪扇,将那股强劲的气流扫向一旁。   “阿沚!”见他抱着六妹要遁,唐重玉秀腕翻扬,暗藏扇中的三根羽刺快如流矢,从他身侧擦去,插入前方的树干中。   果然,慕沚身形一偏,慢下速度,唐重玉则趁机赶上,扇影迷幻,剑光寒冽,二人迅速交上手。   唐重玉意在劝阻,下手保留三分,而慕沚剑法似已有偏,激狂执拗,隐隐有走火入魔之势,若非顾及怀中人儿,只怕不施全力的唐重玉根本无法抵抗。   就在彼此互不退让,打得不可开交之际,怀中的六姑娘因受惊过度,开始嚎啕大哭。   “勉儿,怎么了?”慕沚忽然停手,闪躲到一侧,跪□把她放在地上,一边哄一边仔仔细细地检查一遍,“是不是伤到哪里了?”   她大叫:“讨厌,我讨厌你。”   “讨厌……”他只念着、念着,脸色渐渐失血般的苍白。   心口像无端端裂开一个洞,有股巨大的悲伤涌现。   他嗓音发颤:“为什么……勉儿,你不要哥哥了吗……”   “我不是勉儿!”六姑娘鼓气嚷道,抹着红肿的双目,早已哭成个小泪人,“我也不要跟你在一起,我要四哥,我要四哥,你不许伤害四哥!”   慕沚一时不能接受,完全僵在原地。   “阿沚。”唐重玉几乎痛心疾首道,“你清醒清醒吧,我知道你思念勉儿,但你瞧清楚,她哪里是勉儿呢,她是唐府的六小姐,是我妹妹,根本不是勉儿啊!”   不是勉儿,根本不是勉儿!   轰……轰……   天雷纵劈,山崩石裂。   一句话点醒,慕沚如从妖梦中被狠扯醒来,眸底陡现成空,仅余下粉身碎骨的绝痛,那样无望,那样惨烈。   他的手从缓缓六姑娘肩上垂落,六姑娘得到自由,马上朝着唐重玉奔去:“四哥,四哥!”   “六妹!”唐重玉跪地张开双臂,赶紧将她抱入怀中。   慕沚呆呆看着他们兄妹重逢的画面,而自己却形单影只,像一只被遗弃的孤兽,空茫的眼中,逐渐有泪水动荡涌出。   原来不是,原来对方不是……   那他的勉儿呢,他的勉儿在哪里了,他找了这么久了,不分白天黑昼的找,在梦里现实找,找的心都碎了。   “阿沚,你要上哪儿去?”他转身,听到唐重玉在背后呼喊。   顿身,侧眸,灰白色的长发,随风铺天盖地的飘舞。   薄唇吐逸出几个字,淡淡的,卷入风中——   “我不是慕沚。”   他不是,真正的慕沚,已经死了,而他是谁呢?他自己个儿也不知道。   摸着胸口,还有心跳,但身已死。   原来,就是这种滋味啊。   失去她,他生不如死。   不顾唐重玉的一遍遍呼喊,他运展上乘轻功,飞快纵跃出三丈开外,恍凝浮雪过潭,一瞬幻美,从此再无迹可寻。   ********   韶州   临近安和桥,巷口处开设了一间小药堂,共分三进,一进看病,二进药房,三进屋舍。   平日里生意很好,人进人出。   四轮马车停在药堂门前,年轻的公子踱下马车,正逢两名伙计抱了门板出来,背后还跟着一名女童,见着对方,双眸登时湛了湛:“咦,岑公子您来啦。”   她叫妞妞,是张大娘的闺女,跟着母亲一起在药堂当帮手。岑公子问:“今日怎么这么早就打烊了?”   妞妞笑答:“掌柜的说要去郊外看红枫,怕是季节一过,叶子就全落了,掌柜的一直想去瞧,刚巧今日人少,便早早打烊了。”   岑公子是常客,倒不是看病的常客,而是掌柜在韶州最要好的朋友,动辄过来探望。   岑公子被她领着入了三进院,慕勉已经收拾妥当,换上一身粉白相称的轻便裙装,正吩咐着伙计去套车,妞妞老远见着她,扯起小嗓门喊:“掌柜的,岑公子来啦。”   慕勉回眸凝睇,一张素面迎光绽亮,宛如巅上皑皑琼雪,晶莹着快要融化。她黛眉轻翅,颇为意外:“可巧,我正要出门。”   岑公子唇角淡勾:“不妨事,我途经而已,你忙你的。”   慕勉含笑解释:“山上红叶正浓,我打算带着妞妞一起赏枫,顺道收集点秋露。”   听掌柜的说要带自己去,妞妞小嘴咧得都快合不上了。   岑公子趁机打量,她双目浸水般的亮,比起当初,苍白的肤色已是光润透粉,仿佛搽了一层细细胭脂,看去精神极好:“平日里总见你忙,没有闲下的功夫,其实倒早该出去散散心了,下次我再讨杯茶吃。”   慕勉颔首,转念想到:“对了,刚好你来了,这次的银钱……”   那时她决定在韶州栖身,得他帮助,才开设了这么一家小小的药堂,她精通药理,人缘又好,获得附近居民夸赞,生意自是做的不错,到这里无论看病看人,年轻的小伙儿尤其多。   如今手头上攒了钱,她记得他的施助,不曾占为己有,坚持定期归还。   岑公子忙开口:“不是说了不着急的。”   慕勉猜到他要拒绝:“当初你说凡事开头难,叫我慢慢来,现在我也有些本钱,你又说从一月一还推到半年一还,再这样下去,我怕就还不了了。”   “那岂不正好。”本有此意,岑公子笑了笑,“你也知道,这对我来说不过是举手之劳。”   慕勉面露正色:“做人当知知恩图报,况且欠债还钱,天经地义,这次决不许拒绝,你且等下,我这就回房拿给你。”   她执拗上,岑公子很是无奈,目送着她转身而去,纤细的身影染在阳光中,像透明的纸般渐渐淡薄。   当慕勉从房内出来,院落里已是空空无人,诧异地问妞妞:“岑公子呢?”   “岑公子已经回去了,说别耽误掌柜的出行时间。”   “这人……”慕勉又气又好笑,摇摇头,半晌一叹,“好,那咱们走吧。”   乘马车来到郊外的小山上,那里有一片野生的枫林,霜叶似火,熊熊浓烈,烧着天空,时常有爱枫游客到山上观光。   妞妞发现掌柜的自进入枫林后,表情就变了,眼睛也有点红肿,仿佛那片片枫叶里,存着无数伤心,引得她想,引得她痴,引得她肝肠寸断,伤痛难绝。   犹记得,那年,正值二八年华。   眼界唯他,爱的如此痴狂。   哪怕下地狱火海,亦无畏无惧。   在火红的枫林间,她逼他,引诱一般,臂缠息绕,他终是抗拒不住,俯首吻她。   那样甜蜜,那样幸福,她被他拥着,只觉得拥有了世间所有。   往事幕幕轮回,慕勉轻阖星目,姣丽的容颜上似痛似笑,有些情难自拔。   妞妞只当她在想事,没有打扰,开始在旁边拿着花囊拾枫叶,地面上铺落了那么多,只拾那形状好的,颜色红的,完完整整的,一片又一片,蹲着身,小脚左挪一下,右挪一下,专心致志,忘了时间,一路蜿蜒,直至腿脚酸麻,被满地的红搞得头晕目眩,才停下来,一回头,发现早没慕勉的身影,她有些慌张,正要往回跑,突然眼尾余光被斜前方的一抹人影吸引。   他站在一株高大的枫树下,白衣飘灵,身姿极美,是湮在艳红胭脂里的一片薄雪,特别是那一头灰白长发,在火色枫林中尤为显眼,披散至腰间,淡淡一痕,犹如青色莲花的灰烬,散发着颓然妖诡。   他背身而立,仰着头,似乎正出神地望着树上点点殷红的枫叶。   “老伯伯……”妞妞以为他是迷了路,跑上前,入目侧廓是精雕细琢般的优美,浓墨眉,雪玉肌,淡唇纤薄,分明是一张年轻的容颜。   妞妞瞠目,惊咦一声:“原来你这么年轻!”   他转过头,面无表情,接着,目光移向她手中的枫叶。   “这些都是我采的呢。”妞妞得意地掂掂自己的花囊,一下子想明白,“其实你不是迷了路,而是在这里赏枫叶,对吗?”   他不说话,紧盯那片枫叶。   妞妞只好将手中独拈的一叶递给他,对方当真接了过来。   “你喜欢吗?”不知为何,就觉得这个人很寂寞,里里外外,没有生气,仿佛一潭死水,妞妞想跟他聊天,自顾自言着,“我家掌柜的也很喜欢枫叶呢,她还说,在枫叶飞舞起来的时候许愿,愿望就会成真呢。对了,你有没有愿望?”   曾经有个传说,如果一个人,能够亲眼目睹成千上百的枫叶飘落,那么她的愿望,将会在某一天实现。   那个时候,她说:哥哥,我喜欢你,我想永远跟你在一起。   嗒、嗒、嗒……   泪,一滴滴地滑落,委落尘埃。   “喂,你怎么哭啦!”妞妞简直吓了一跳,她从没看过男人哭,还是这么好看的男人哭,有些慌神,不知所措地安慰,“你、你这是怎么了,要是出了什么事,我说不定可以帮你呀,别看我小,做事很麻利的,掌柜的常常夸我聪明伶俐呢。”   他手拈一片小小枫叶,神情伤心欲绝。   妞妞挠着脑袋瓜没辙,不由得口中喃喃:“你的头发……为什么是白色的呢?”她“啊”了一声,恍然大悟,一副终于知道他伤心根源的模样,“是不是因为这样,才没有人愿意理你?跟你做朋友?”   她马上有主意:“你别难过了,头发的事,我去问问掌柜的,她医术特别厉害,说不定能有办法让你的头发恢复如初。”   他看她。   妞妞着急道:“掌柜的今天也来了,就在不远处,你、你别走啊,一定要等我,我把她找来,让她治好你呀!”   跑了两三步,又怕他真的离开,返回来跟他勾勾手,他的手指修长,冰凉似玉:“咱们拉了勾,就得说话算数,你千万不许走噢,走了,走了就是小猪。”   她随随便便想个词,扭头便跑,半途又不放心地回头瞧瞧,他面朝她的方向,一动不动,如尊石雕。   “掌柜的,掌柜的!”一瞧见慕勉的身影,妞妞加快脚步,险些摔个马趴。   “去哪里了?”慕勉一直留在原地等她。   妞妞不遑解释,拉着她手讲:“我遇见一位公子,他得了怪病,掌柜的,你快帮他看看吧。”   慕勉一边被她强行拉着走,一边疑惑地问:“他怎么了?”   妞妞答的有些条理不清:“就是啊……他的头发,全是灰白的,可是明明很年轻啊,他看到我手上的枫叶,居然还哭,掌柜的,我第一次看见男子哭,看起来好可怜的样子,我想他一定没有朋友……”   她断断续续,慕勉听明个大概,想她小小年纪,却有一颗热心助人的善心,委实高兴,自然同意跟她走一趟。   年纪轻轻的公子……白了头发……想想,还真是奇怪呢。   思付间,一阵疾快的山风刮过,吹得她青丝招展,衣袖高举,无数红彤彤的枫叶也跟着纷纷飞落,满天满地,成千上百,好似一群倾城倾世的火蝶,在迷乱红尘。   情不自禁想到……当年……那个美丽的传说……   对着枫叶许愿,就会成真。   她的愿望,真能实现吗?   在很久很久以前……她说过……   哥哥,我想永远跟你在一起……   远远的,她看到了那个人,就在这一场罕见离奇的红雨间,看不清容貌,唯有白衣胜雪。   毫无预兆的,眼泪滚滚流落,甚至没有任何原因。   好奇怪,怎么流个不停呢?   她眼眶温热温热的,被妞妞牵着手,一路朝对方走去……   《全文完》   尤阡爱 2014.5.23   作者有话要说:文文终于完结啦,不过完美大结局是在番外噢 >_<   新文可能在一个星期后开坑,目前我手上有两个题材,一个是宫廷豪爵的虐文,一个江湖异术的宠文,等想好写哪篇我会开坑,大家喜欢哪种类型也可以留言告诉我,所以很希望大家能提前收藏一下下篇坑的地址啊,   开文了也能有及时提示的,所以,跪求收藏、跪求收藏。   备注:关于岑倚风的故事,请见《晚照疏影风临雪》。   《画裹娇》的番外修改好了,我会尽快发上来哒。 本文由书本网提供下载,更多好书请访问http://www.bookben.cn/ 手机用户可访问:m.bookben.cn